三块银元(小说)
我家(严格说是我妈)的三块银元,放在东屋那张桃红板柜带锁的一节里。我知道,政府发的房契、父亲的那块怀表、大哥每月寄来的几斤粮票、还有几件干净的衣服,都锁在这节柜里。当然,为防备我们偷吃,春节有亲友给父母拜年拿来的点心水果等,有时也放在这里。柜子的钥匙只有一把,揣在妈妈大襟袄左侧里面的小兜里。在我的眼里,那节柜子很神圣,也很神秘,似乎我们小孩子一走近那节柜子,母亲的眼神就警觉起来。后来想,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将吃的用的穿的都放到一起,实在有悖理家的宗旨,但那时好像什么也讲究不了,都在将就。
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那三块银元的,当时,妈妈吓了一跳。那是1966年初秋,我十岁,上小学二年级。这天下午,我因没有资格参加红小兵们的破“四旧”活动——挨门串户翻找摔砸古瓶老镜经书字画等,一节课后,就悻悻地独自回家了。二门插着,我就从墙上跳进院子。推门进屋,我看到那节板柜的盖子开着,妈妈坐在板柜旁的椅子上,手中正摆弄着几块圆圆的东西,一团白绸布在她腿上。当门响动的一霎那,我发现妈妈双手一抖,当啷几声,三块圆圆的东西落在地上。她的眼神,有些惊悚。看到是我,她边嗔怪我为什么不敲门,边小心翼翼捡起那几个圆物。
我才认识了民国时期流通的银元——袁大头。正面为袁世凯侧身头像,铸有“中华民国三年”五个繁体字;背面为两株交叉的稻穗图案,线条精致。三块银元被妈妈擦得白白亮亮,袁大人的眉毛都清晰可见。我拿过来摆弄着,最喜欢袁世凯那威武的肩章。我问妈妈,它们是来自何方,有什么用处。妈妈只说是辟邪的,两个稻穗表示和睦富足。突然,妈妈好像怕在我手中融化似地拿过去,严肃地问我,红小兵们会抢走这个吗?我一时觉得长大了,也严肃地说,可没准儿!妈妈稍作思考,说,要藏起来。你出去玩吧。记住,永远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这事!说着塞给我一块糖。我用力点了点头,一因妈妈的信任,二因那块糖。
我把糖塞进嘴里,跑出家门。果然,红小兵第二天就来到了我家。两个白底蓝花的掸瓶没逃过恶运,又翻箱倒柜一番,还好没翻到什么。妈妈很是后怕。几年后,我才知道,妈妈当年是把它们藏在了鸡窝的砖缝里。可怜大名鼎鼎的“袁世凯”,就伴着每天的鸡鸣,委曲了一年。后来有几次,我看到妈妈从柜里拿出那三块银元,擦拭一番,端详一阵。我朦胧地感到,这三块银元,在妈妈心中,份量很重。
忘记哪年秋天了,三哥在地里打柴,不小心被锐利的玉术茬把右胳膊肘扎了个大口子,并折在伤口里一节玉米茬。三哥能忍,谁也没说。等到疼得受不了时,已经化浓,出了个深洞,可依稀看到里面的骨头。请来了邻村的聋先生。十几天后,三哥的伤口愈合了,要三块钱。怎么办?聋先生说,没现钱,就给六斤玉米或三斤鸡蛋吧。也没有啊。聋先生或许想到了父亲以前曾在外边做事,神秘地说,如果有那个,一个就行。他双手比划了一个圆,右手摸了一下脑袋。他的脑袋也不小,且少头发。爸爸把目光递给了妈妈。妈妈下意识瞥了一眼柜子,说等一会吧,就出去了。回来后,她说走了好几家,借齐了三元钱。聋先生走后,妈妈好像对三哥和我说:”不是我舍不得,那三块银元,是你姥姥留给我的念想,以后我还有用项,有大用项!“
妈妈1921年出生,十六岁嫁给爸爸,小爸爸10岁。掐指算算,三块银元,跟着妈妈经历了抗战、打老蒋、土改、四清、反右、挨饿等风风雨雨,已在妈妈手中,保存了30多年了。
当18年后,妈妈把这三块银元又作为妹妹的陪嫁,亲手交给妹妹时,我才知道,妈妈当年所说大用项的真正含义,也悟知了妈妈对一个过继出去的女儿的那份恒久的真爱。
妈妈是41岁那年生的妹妹。在这之前,妈妈已生下我们兄弟八个,其中夭折了四个。妹妹是爸妈唯一的女儿。在那个物资奇缺的年代,在爸妈的那个年龄,妹妹的出生,实属意外。终年的劳作,早使妈妈落下了浑身疾病。一生下妹妹,妈妈更是羸弱得动弹不得了。老来意外得女的喜悦,早被“大人如何治病、小孩如何养活”的忧愁取代了。姥姥过来照看妈妈和妹妹。妹妹在羊奶、米汤,玉米馍、蒸红薯等吃食的支撑下,维持着幼小的生命,两只小腿瘦得让人想到圆规。妈妈的状况更是不好,面色蜡黄,全身浮肿。姥姥,经常背过脸悄悄落泪。
在妹妹快要两岁的时候,姥姥终于和爸妈说:“再这样下去,大人孩子全活不了。还是弄她姨那去吧!”我姨那时在古冶,姨夫在一个工厂上班,每月有固定收入。我姨因身体不好,没能要小孩。妈妈抱着我妹妹,和爸爸对视无言。姥姥声音提高了:“就是让她先照看一阵儿,熬过这段时间,再回来。反正是实在亲戚,总可见面。我好不容易才和她姨说好的,这年头不是至亲,还不管呢!”妈妈和爸爸交换了一下眼神,抱紧了她的女儿,咬牙点了一下头,热泪流在女儿的脸上,烫哭了女儿。姥姥从妈妈怀里抱过妹妹,上了二哥的自行车,奔向唐山火车站。破旧的二六飞鸽自行车,在故乡的土路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妈妈的心,也同时被带走、被辗碎了。那年,妹妹还不会叫妈妈。
我想,妈妈一定是在姥姥抱走妹妹的那一刻,决定把那三块银元留给妹妹的!她要将姥姥对她的祝福和关爱,无保留地传输给妹妹!
骨肉的分离,总会衍生出各种难以预料的故事。姨那边,突然多了个小孩,打破了习惯了多年的二人世界,烦得老两口时不时发火。但很快,他们对妹妹就由排斥到适应、到喜欢、到视为命根子了。他们对妹妹呵护有加,甚至娇生惯养。还暗暗地生出一种担心,担心妹妹想念老家,产生异心,就干脆控制妹妹回老家,减少妹妹和亲生父母接触的机会。特别是,妹妹初中毕业后,姨竟蛮横地终止了她的学业,怕她读高中考大学远走高飞。妹妹哭闹了几天,姨终未松口。
妹妹呢,知道亲生父母在农村的老家。但从小离开,没有感情。她几乎全然体会不到亲生父母对她的牵挂和负疚之情。她已经习惯了姨和姨夫宠爱娇惯的生活,习惯了城市的公房、马路、商店和小伙伴们的花枝招展,没有再回到农村亲生父母身边或给他们做点什么的意识。在城市里,她有自己全部的生活圈子、生活内容。那时城乡差别很大,她们经常在一起奚落周边进城卖菜的农民,称他们为老庄。老庄,是穷、脏、丑、愚昧等的代言词。我不知道,也没和妹妹探讨过,在她的目光中和意识里,唐山周边和秦皇岛周边的老庄,有没有区别。
爸妈这边,没了魂似的,每天念叨,盼望身体好起来,日子好起来,好把妹妹接回来。但日子真的好起来后,姨那边说什么也舍不得了。这时,姨夫的单位东迁至秦皇岛,举家也随之迁徙。妹妹同时也到了上学的年龄。爸妈考量城里的优越、妹妹的意愿、上学的实际和姨的感受等各种因素,经过一番揪心的痛苦,给妹妹办理了过继手续,户口迁入秦皇岛,彻底放弃了再把妹妹要回到身边的打算。
但惦记和想念无法放弃、遗憾和愧疚无法放弃。妈妈给她用新棉花做去棉衣。一旦有人去姨家,妈妈就给她带去红咸菜、花生糖、万里香烧鸡等,回来反复追问,她爱吃吗,高兴吗?妹妹来老家的几次,妈妈每次都默默地盼望,有一声“妈妈”从妹妹口中喊出,但她始终未能听到。爸爸去世那年,姨夫带她来了。妈妈看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大方漂亮女儿,似乎缓解了许多因爸爸去世的悲痛,失而复得似地紧紧抓住女儿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妈妈说,家里人想她,左邻右舍也想她。这次来,一定要串串门,和叔叔伯伯们唠会儿。妈妈是想通过这样的机会,让乡亲们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多么的提气、多么的令人羡慕!对妈妈这么心重的嘱咐,妹妹只是随口“嗯嗯”着,好像有些烦气,最终也没去走向哪个门口。妈妈试图从她身上要获得的荣耀和自尊,似乎都落空了。但妈妈不但没有一丝怨言,反倒更觉得对不住女儿,感到更深地愧疚。她把妹妹一切有悖常情的表现,全部归罪于自己。也有快语的乡亲们说,这个老闺女算是白养活了,不用指望什么了。妈妈马上摆手制止,说:“时间长了,她不好意思。我可一点不怨她!”妈妈说,如果在家里,肯定会支持她上高中上大学。这事女儿不怨恨,就是我的最大福分了。
父母的愧疚更能融化儿女的过错,尽管这种愧疚的原因是无可奈何的。母亲的大爱所承载的,决不仅仅是生养,还有儿女的不解或忤逆。
妹妹结婚了,第一次带着妹夫来老家,这是妈妈盼望已久的事情。妈妈身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袄,前后忙碌着。晚上,妈妈把妹妹悄悄拉到南院柿子树下,从袄兜里掏出早已用红绸包好的那三块银元,还有爸爸的那块怀表,把妹妹的手拉过来塞给她,眼含一汪浑浊的泪水说:“今天,你结婚了,我忒高兴。没有别的好东西给你,这三块银元,是七七事变那年,我嫁给你爸时,你姥姥给我的,在我手撂了50年了。你姥姥走了快20年了,如今我老了,就盼着你们越过越好,也好好对待你那边的爸妈。”妈妈哽咽了,良久,又说“还有这块怀表,你爸爸用了多半辈子,是他走那年嘱咐我给你的。都拿着,没什么大用,只是你爸和我的一点念想啊!一切,都是我们对不住你!”
“老妈!”24年了,妹妹第一次喊出这个声音。她同时上前,紧紧搂住了妈妈。
一轮圆月,在柿子树稍上移动着,斑驳的月光,洒在妈妈有些凌乱的华发之上。在她的映衬下,身穿一件大红缎面上衣的新婚的妹妹,显得更加光彩照人。
妈妈那年6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