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晒在被子上，使被子上大圈花的图案显得有些梦幻。刘子东将头从被子里探出来，顺眼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九点半了，他得起床了。朴丽临走的时候交待他：早点放在电饭煲里的，九点前起来，加热一下就可以直接吃。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对于一般人来说，无所谓。但对于干了十八年刑警的刘子东来说，半个小时意味着能做许多事、能改变很多东西，能发生和消失一些事物。比如能杀死一个人，能偷盗出一只贵重的皮包，能花言巧语让另一个人从钱包里心甘情愿地掏出钞票……当然，想到这些，刘子东觉得他又犯了朴丽常常骂他的话：“职业病，干警察都干傻了。”确实，刘子东有这方面的毛病，一开始从警校毕业分到刑警大队，那时他还没有这毛病。他清爽，利落，小伙子长得又阳光，毕业刚一年，在高中同学的一次小聚中，他就被朴丽给承包了。
　　 朴丽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美。女人的第一印象，低层次的叫漂亮，高层次的就叫美。如果说那个女人漂亮，背后或许还会有其它的说不出来的话语；但如果说那个女人很美，则不仅仅是指其相貌了，甚至涵盖了她的内心。朴丽就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当然这是十七年前的事。高中同学三年，刘子东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对一些古怪现象和神奇事物的探索上，比如他花了一周的晚自习时间，认真研究了操场边那一家子蚂蚁，他找到了蚁王，探清了它们活动的规律，理顺了它们内部森严的秩序。
　　 他为此专门写了一篇作文《蚂蚁王国——无声的制度》，此作得到语文老师高度评价，说其有“博物学价值。”他还研究过家中院子里树上那一窝马蜂。这窝马蜂说来也怪，在刘子东家后院里的老榆树上住了十几年。据刘子东的母亲说：这马蜂还先于刘子东出现在这小院子里。这窝马蜂到底有多少只，谁都不清楚。更奇怪的是这么些年，它们从来没有踅过人。每天仅仅是早晨和黄昏，马蜂们出门或者进门，一大群，嗡嗡地叫，有时甚至停在家里人的肩膀上，你如果不愿意它停，只要耸耸肩膀，立马就飞走了。马蜂窝越做越大，到刘子东上高中时，马蜂窝差不多比街口老马家发糕店里那蒸笼还大了。虽然朝夕相处，家里人也还是对马蜂敬而远之。只有刘子东，在高三那年的秋天，趁着家里无人，用桌子和凳子搭了架子，爬到马蜂窝底下。他用竹棍子伸进马蜂窝。马蜂们都出去了，窝里很安静。他没掏出什么来，就伸手进去。他先是感到一阵温热，接着是滑腻，再接着他摸到了一层层的小房子，他用手指一个一个房子地挨个摸过去，房子里都很寂静。同时，他感觉到房子里也都很干净。最后，他摸到了一所大的房子。相对于那些小房子来说，这房子有些空阔。他摸到了立着的四壁，又往前，他的手停住了。他摸到了一个椅子型的东西，上面似乎还铺着家里沙发上同样的丝绒的套子。他觉得好玩，手指往上，他感到有个东西正接近他的手。那东西毛茸茸的，光滑，缓慢。那东西从他的手上一点点地滑过，然后坐到了椅子上。他缩回手，用眼从蜂窝的入口往里看。里面是一层眩目的金黄，犹如宫殿。他明白了，刚才从他手上滑过的，不是别的，正是传说中的蜂王。老蜂王以极大的宽容与忍耐，欢迎了他对蜂窝的访问。他将这次对蜂窝的探秘，写成了另外一篇文章《黄金宫殿里的老君主》。瞧，这名字多吸引人，这作文成了全校学生打听的奇文。平日一向不苟言笑的校长也看了此文，且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好奇心是成功的基础！”果然就因为这好奇心，高中毕业，他的成绩本来可以上更好的大学，他却选择了警官大学，而且选择了刑侦专业。四年本科毕业，他放弃了保研，直接回到了青桐，到公安局刑警队开始了他的从警生涯。一晃十八年了。如果说前十年，他是意气奋发，那么这后来的八年，他却是越来越怀疑自己了。或许这是所有从事这一行当的人都应该有的一个过程，就像司机。刚开车时，兴味盎然，胆子奇大；等开个三五万公里，见的事多了，便觉得开车是个枯燥无比的事情，且心中的惧怕一日甚过一日。干刑警也是。前十年，每破一件案子，那种兴奋，比打了鸡血还了得。也就是刚刚到了第十一年，“咔嚓”一下这种感觉就没了。现在想来，让这种感觉“咔嚓”一下没了的原因，一可能是对于职业的本能的怀疑与厌恶，二还是与那件当年轰动青桐的案件有关。想到案件，刘子东就心痛。这毛病是随着他对刑警职业感觉兴奋感“咔嚓”一声消失开始的。一旦静下来，他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似的，过着无数的纵横交织的却理不清头绪的画面。而这些画面，最后都指向那个安安静静的现场。刑警队的老队长，也是他的师父于大头就说刘子东是中了青桐那个案子的蛊了。而这种因为某个案子久不能破，而郁结在心的所谓“中蛊”，大多数优秀的刑警都有过。于大头特地加重了“优秀”两个字的音量，这让刘子东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不过，蛊既然已经中了，那就得解。怎么解？于大头也说不清楚，刘子东自己更不知道。这可不，一晃八年了。这蛊就像钉子一般，更加牢固地嵌进他的血肉里了。虽然不疼不痒，但却时不时地冒头，让刘子东揪心和愧疚。
　　 刘子东起床后，并没有急着梳洗，而是站在阳台上看了会儿天。这阳台很小，窄。用朴丽的话说：两个人站在上面，就转不过身来。也是该换房子了，现在住的这房子还是朴丽她叔叔留下的房子。朴丽的叔叔生前一直在省地矿局工作，终生未婚。他死前三年，朴丽正好从青桐调入省城。因为无房，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叔叔在地矿局宿舍的这个小套。一方面解决房子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正好照顾下生病的叔叔。三年后，叔叔去世，将房产留给了朴丽。这房子，按朴丽当初的说法是作过渡房用，因此也没再重新装修。简单，有点寒酸，却被朴丽整理得井井有条。刘子东和朴丽的孩子一直在青桐，正上高一。跟着爷爷奶奶，有时也跟着外公外婆。本来，刘子东在青桐也有一套房子，还挺大。不过去年为了在省城买房子，朴丽让他将青桐的房子处理了，做了新房子的首付。新房子在政务新区，离这地矿局宿舍有十公里路。朴丽早晨临走时，除了吩咐早点外，还另外给了刘子东一个任务：上午到新房子那边去，新房子的装修今天开工。
　　 这是大事！朴丽临走时一再强调。朴丽人长得小巧，五官似乎都是为了呼应她的美而长上去的。她的头发也好，以前一直是长发，刘子东喜欢得不得了。同学会时，他首先爱上的是那头如瀑布般的长发，然后才爱上了一回头朝他一笑的朴丽。结婚十几年，朴丽也一直留着长发。她原来在青桐一中教书，五年前，她一个大学同学当了省城一中的校长，专程到青桐请朴丽到一中任教，待遇给得相当地惹人。刘子东一开始有些不太愿意，毕竟孩子正在上学，需要朴丽照顾。但朴丽却一口应承了下来，说省城一中是全国名校，那里的天地更适合她这样的优秀教师。而且，朴丽说等将来她在省城站稳了，也想办法将刘子东调过去。再然后，他们的孩子将来大学毕业了，就直接到省城工作。她说：我这是先行一步，为你们父子俩探路。刘子东无话可说，朴丽到了一中，果然如鱼得水，成了名师，有了自己的名师工作室。去年，就在新房子刚刚拿到手时，她也成了一中的副校长。刘子东记得那天晚上，既为新房子，也为副校长，他和朴丽，还有她的那位校长同学，也就是徐浩，三个人居然喝了两瓶十年的老口子。酒到高潮，朴丽成了两个男人支架。刘子东的手放在朴丽的左肩膀上，徐浩的手放在朴丽的右肩膀上。灯光暧昧，酒气飘溢。后来酒醒过来，刘子东想到徐浩将手放在朴丽的肩膀上，心里禁不住冒酸水。他问朴丽：怎么就让徐浩那小子把手放到你肩膀上了呢？朴丽笑着说：你的手不也放了吗？刘子东说：我的手放在那上面，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而他呢？朴丽说：别动不动就是法律。法律也管不了这么多。要是真能管，那法律还不忙成了陀螺？刘子东说：你别岔开话头，一事归一事。我就是不允许那个徐浩把手放在你肩膀上，我能放，他就不能放！朴丽又笑笑，撩撩头发。这撩头发的动作，从前她是长发时，刘子东看着她伸出纤手，将头发往后或者往两边一撩，心里就莫名的痒痒。现在，他有了火。朴丽竟然先斩后奏，将长头发剪了，烫了个半桩子头，且烙了些金红。朴丽一撩头发，刘子东火上来了。他火一上来，却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大声地吼出来，他只是跑到阳台上抽烟。他平时并不抽烟，只有两种情况下抽。一是案子遇到纠结时，二是发火时。他连抽了三支烟。等他回到屋内，朴丽已经走了。朴丽改变发型的事，到现在还让刘子东不舒服。不过他也再没说过，只是很少再看朴丽的头发，更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次躺在床上都要好好地嗅嗅她的发香。朴丽似乎也没什么感觉。这一年多来，她的状态只有一个字“忙”。刘子东每次到省城来，她总是忙这事忙那事，要说话，都得等着上床才有时间。刘子东是刑警，从小就对古怪的事情感兴趣，加上职业习惯。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怀疑朴丽是不是有了情况。他谨慎地跟踪了两次，朴丽几乎都耗在学校里，晚上跟校长一道出去应酬，也还有其它同事相陪。他没法像当年探秘马蜂窝那样去探朴丽，只是晚上睡在床上，他会冷不丁地望着朴丽。望得久了，朴丽说：别老是这么望我，像望罪犯似的。刘子东就笑，说：心里有事心里惊。没事，再望也无妨。朴丽便大了声，问：我有什么事？刘子东，你倒说啊！刘子东将手从朴丽的小肚子上抽出来，嘿嘿一笑，说：我不说。说了就没意思了。朴丽转过身，背对着他，说：真犯病了，一惊一乍。难怪当初别人劝我别嫁给刑警，说时间久了，他会拿你当罪犯看。现在果然是，真受不了！刘子东不再回嘴，起床到阳台抽烟。隔天，朴丽对他说：别再老是扯东扯西了，我现在带两个班高三，头都大了，哪还有功夫跟你扯？等下一步房子装修，你就给我负责跟那些装修工人们扯去。
　　 新房子拿到钥匙后，整整放了一年，说是过了一个秋天，房屋的胚子会更扎实。这有没有依据，也不好说。反正过了一年，朴丽请了家装修公司开始准备装修新房子了。这装修房子是个缠人的活，你要是大着胆子将它一古脑儿交给装修公司，那么将来你肠子可能会悔青。如果自己亲自来上阵，麻烦事太多，且容易受到工人们的刁难。朴丽选了个折中的办法，由装修公司负责装修，自家把人在现场照看。这样，既省了事，又能起到监督的作用。装修公司很快就找好了，这年头，只要有新房子，装修的电话就接连不断。朴丽没按电话来找，而是通过徐浩校长介绍，请了给一中装修新教学楼的装修公司来做。这里面的机巧，说白了，多少会有一点。按朴丽的话说是至少放心些，这公司不在乎她这套房子的装修，但得在乎学校教学楼上百万的装修。刘子东原来想从青桐请人过来装修，他的同学和熟人中，就有专事装修的。朴丽说那样麻烦，何况熟人往往难办事。刘子东想想也是。装修公司在此之前已经到新房子那边看过，设计图纸和预算也都出来了，今天是正式上门开始装修。当初确定选择这种折中的装修模式后，本来准备请朴丽的父亲来省城负责。但上个月，各地公安机关开展“命案必破”后，刘子东又被拉回到了八年前的青桐那个案子中。他连续加了一周的班，再一次认真细致地调阅了卷宗，查看了现场物证。除了头痛和不断地哈欠外，他一无所获。这个案子真的就如一个蛊，一下子又将刘子东给镇住了。他变得急躁，脆弱，失眠。刑警队长王小杰专门找他谈话，建议他暂时将案子放一放，休息一段时间。王小杰说；人的大脑就是一个容器，里面被各种各样的想法、记忆、画面等填充着。一旦填充满了，就壅塞了。壅塞了，就短路了。他指着刘子东的脑袋，说：你现在就是短路状态。唯一的办法就是休息，将脑子清空。刘子东觉得王小杰讲得有理。平时，王小杰虽然是队长，但更是刘子东的师弟。在刘子东眼里，王小杰很少能讲对话。但这回他觉得王小杰讲得在理。刘子东于是便得到了休假。至于假期长短，由他说了算。什么时候感觉脑子清空了，敞亮了，对案子有新思路了，就回来。王小杰说：说不定那时你再看这个老案子，就能看出新的东西来。刘子东既然休假了，就不想呆在青桐。他到了省城。朴丽说这正好，装修正好要人，你在，我父亲就不来了。刘子东觉得有些意思，一个刑警，放着手中八年前的人命案，来省城专门做装修的督工。有意思，真的有意思。就像高中时那操场上的蚁窝，那么多蚂蚁，看似杂乱，却惊人地守着秩序，太了不起也太有意思了。
　　 吃了早点，刘子东出门开车。上午十点一刻，道路通畅。他用了十五分钟就到达了政务新区。新房子的楼盘叫“水云间”。他们的新房子在二十九层。按了电梯，到了二十九层，他就看见房子门前已经有好几个人站着。门是开的，还有人在门内。他问：“是来装修的吧？”
　　 “是的。你是老板吧？”一个瘦高个男人上前来，嘴上叼着烟。他后面跟着个个子稍矮的男人，那男人眼光精亮。刘子东一下子就记住了这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