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集市毕竟最是集市，也是最有味道的集市。
　　 上午9点钟前后，正是集市的交易高峰。中间的平坦场地上，各色服装林林总总，像一面面彩旗飘扬；四周，各种蔬菜琳琅满目，桔红嫩绿，青紫相间；鸡鱼肉蛋、五香作料，散发着一股股杂味；干鲜果品、五谷杂粮，你拥我挤，任凭人们品评、挑选；锅碗瓢盆、五金工具，在大地上匍匐着，似要时刻准备出击。赶集的人摩肩擦踵、缓缓移动，像涨满的河水。原声的、录制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各种车辆的喇叭声、夹杂着鸡鸭猫狗的鸣叫声，海浪般起伏，冲撞耳鼓。
　　 这就是我故乡的集市。每逢农历的一、五，是这个镇的大集。现在，我就徜徉在这个集市中，逡巡着，品味着。买卖东西，我不大在行，但我愿意赶集，特别是故乡的集，我情有独钟。我总觉得那里深藏着许多故事，有着陈酿老酒般的芳香。
　　 已是初秋时节，一阵阵秋风从田野里吹过来，裹挟着收获的味道。
　　 “煮花生哩，刚煮的五香花生哩！”到了卖干果的地界儿，一个妇女的吆喝声传入耳际，循声望去，只见我的左边，蹲着一个妇女，前边一块儿黑色塑料布的上边，放着一堆煮花生，十来斤的样子。她的右边，蹲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左手捏着她的衣角。她们两个的衣着都很破烂，面色黑黄。
　　 我的心一颤，像是被这个小女孩的眼神所逼，不由自主地向这个小摊挤过来，心中升腾起一种想为她们做点什么的欲望。那个女孩，留着过耳的散发，暗淡凌乱，有尘土浮在头顶，那双圆圆的眼睛，乌黑闪亮，喷射着一种畏惧的渴求的光，直刺我的脸颊。我突然想起上世纪90年代初期那幅著名的照片《我要上学》。眼前这个女孩，和记者解海龙摄影机下的女孩，如此地相像，特别是那双眼睛！
　　 “妈，来人了！”当我的目光和女孩目光相遇的一霎那，女孩躲闪了一下，转而小声招呼她妈。
　　 “来，快买点吧，早起煮的，味道好着呢！”妇女热情招呼我。女孩眼里也放出光芒。
　　 我每次来赶集，都没有明确的购买目标，或者说，事实上也不买什么东西。但现在，我打算买二斤，纯粹是为了满足眼前这娘两个的愿望，迎合娘两个期盼的眼神。
　　 帮助他人，也是一种需求，有时，可能还是一种更强烈的需求。
　　 本不想问价，更没有还价的打算，但出于买东西的本能或习惯，我还是按市里的价格顺口说：“5块钱一斤吧，我买二斤！”
　　 故事就这样发生了。我注意到妇女两唇并在一起，吐出半个“不”字，但马上摆手、改口，说：“是是是，是5块钱一斤，都是这样卖的。”面部闪过一丝惊喜，就开始往塑料袋里装花生；女孩呢，一副急切的、难为情的样子，要开口像是和我，也像是和她妈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抻她妈的衣襟。妇女腾出手，把她的手推了两下！又怯怯地看了女孩一眼，之后和我搭话。
　　 我明白了一切——价格给高了。
　　 我敏感地意识到，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双方在信誉和真诚面前进行着激烈地博弈。一方是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贪图小利的母亲，一方是天真无邪、以本能守护诚信的稚童。
　　 如果换为另外一个情境，我会马上生出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进而重新谈价，或不买了。但这时，我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滋味。我愿意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表现出更加坦然和高兴的样子，低头回避她们娘两个的目光，也不和她们搭话。一俟妇女把花生装好，我就急着付款10元，说声再见，离开了这里。
　　 但我的余光注意到，女孩要跑过来追我，被母亲一手拽回去了。“花生哩，刚煮的花生哩！”接着传来妇女的叫卖声。
　　 我像逃避什么事情似地冲进了人群。但方才的情景，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浓重的底色。这儿的花生到底多少钱一斤？母亲会打她的女儿么？这一幕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故事？
　　 一时心绪烦乱，不愿多想，就提着二斤花生，信马由疆地转悠着，品味着各个摊位讨价还价的交易过程。过了一会儿，嘈杂的叫卖声，也似乎挤走了方才一幕在我心中的位置。
　　 快到中午时分，我走出集市，准备回家了。
　　 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当我打开车门，刚要上车的时候，卖花生的娘俩出现在我的面前。女孩左手提着一个装有花生的塑料袋，右手拽着她妈的衣襟，羞涩的歉意的笑着。中年妇女手攥着两块钱。
　　 我诧异地一摆双手：“这……”
　　 “大哥，都是我的不对。”中年妇女有些不好意思，一股脑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女孩的父亲一个月前得暴病去世了，家里像房子没了大梁一样一下子坍踏了。女孩过年就要上学，需要钱。我要对得起她父亲，把这根独苗带大呀，就做点小本买卖。这儿的煮花生，实际是四块一斤，你给我五块。为了孩子，我就……我这个闺女，说什么也不干。当时不好意思说，但你走后，和我急了，说什么也要叫我把钱退给你，要不就给你补上花生，否则，就不去上学了。我也知道这事办得不地道，就答应了孩子去找你。她就这样跟着你，又不愿意打扰你。看你要走了，才拽上我，追了过来。
　　 好长时间，我才像从梦中醒来，一时惊呆了，目光不由地转向了女孩，连连说：“我没买贵呀！我就是想……”
　　 “不行的，闺女要和我过不去的。”
　　 “你就把这花生拿着吧，我们有办法的！”花生女孩终于说话了，口气不容质疑，眼神不容质疑。
　　 声音像金铃一样甜美！
　　 2017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