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奖金”征文】陪床(散文)
我奶瘫痪在床时,父亲只有十五岁。
照理在农村,老人必须跟着幺儿过生活,父亲还不到成婚年龄,没家没业,光棍一条。
奶奶被三妈接到家里,两间土坯泥墙屋,大点的一间重新盘了热炕,给我奶和父亲住。
那时家里收回的庄稼秸秆斩碎用来喂牲口,冬天烧炕用的是边角料。虽然用碎料,但也不能尽着性子用。漫长的冬季,热炕是唯一抵御严寒的地方。
我奶大高个,躺在炕上占得地方大,满炕烧热才不叫唤冷。
三妈叫父亲到收过粮食的地里拾掇剩下的干枝烂叶。
父亲本来只吃了半饱,拖着个架子车漫山遍野跑了一上午,烧炕的没扫拾多少,饿得前心贴后心,肚子抗议地咕噜咕噜叫唤着,车轱辘艰难地吱呀吱呀呻吟着。
他气呼呼地蹦到我奶面前,“你就不能归拢点睡觉,占那么大的地,这光地干梁的上哪儿扫烧炕的?”
我奶抓过扫炕的笤帚疙瘩照父亲后背敲了一下子,“你个苕欠(老家骂小孩不懂事),我打死你!”犹不解气,冲父亲啐了一口浓痰。
三妈跑来抱住我奶,神秘地从炕柜里抽出一条喧腾雪白的羊皮垫子,铺在我奶的身子底下。
睡在隔潮保温的羊皮垫子上,我奶冬天再没叫唤过冷。晚饭时不敢喝汤,临睡前也不喝水,她生怕夜里多尿污了羊皮垫子。
奶奶睡着不冷了,大炕就续着隐隐约约的一点热乎气。父亲晚上再不用起来给奶奶换尿布,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弱身体蜷缩在被窝不敢动弹,靠微弱的体温取暖。
我奶瘫在炕上五六年,每天趴在糊着麻纸的窗户前往外瞅,窗户纸被蘸着唾沫的手指头捅得破烂不堪。
三妈用各种碎片片纸糊住破处,我奶就骂,说都是些白眼狼。父亲无法,太阳晴好的时候只好背上我奶到村子里到处悠转。
流经整个村庄的大渠沿边长着棵两人勉强合抱的百年柳树,人们吃罢饭的时候是庄子上最热闹的地方。
我奶最怕孤独,爱去大柳树凑热闹,可是父亲不愿去。
大柳树离家远不说,还靠着渠沿边蚊虫多、湿气重,谝传聊天的老人闲汉居多。
三妈把家里唯一的运输工具—架子车腾出来,铺上一床破被褥,让父亲拉着我奶去趁大柳树下的红火。
父亲把架子车支在人多的稳当地方,就漫山遍野跑着找乐子。
我奶最后几年的日子长长短短叠印在大柳树的方寸之地,她每天都迫不及待去趁大柳树的热闹。
我奶走得时候父亲刚满十七岁,没有瞅下的婚事,家里穷得连片完整的炕席都没有,谁家姑娘愿意进门呢。
临走前,奶奶死死攥着三妈的手不松开,三妈趴在奶奶耳边努力听着她时断时续的叮嘱,大意是父亲以后要说的媳妇一定得知道陪老人床,不管模样俊丑。
我的母亲在三妈最后的日子里床前炕头端屎接尿,以对待公公婆婆的最高仪式送走了三妈。
父亲结完婚第三天就离开了家,他六年坚守边疆的漫长岁月,母亲在家里又当姑娘又当媳妇,陪着既是小姑子又是妹妹的大姐一铺炕上滚了六年,还陪着三妈熬过最后卧病在床的疼痛期。
母亲用朴素沉静的方式完成了我奶的遗愿。三十年后叔伯们迁老坟时,奶奶的遗骨隐隐泛着红光,新坟落定,那层红光才渐渐消退。老辈人说,那是德善仁义做到没说的才有的奇象。
我的父亲刚六十岁得了冠心病,住院的时候晚上是哥哥陪的床。
下了手术台的父亲需要不停地喝水,以便及时排出体内因做造影残留的有害物质。
父亲下不了地,只能在床上接尿,他不喊我倒尿,光喊哥哥。
两三个小时内,父亲喝了2.5升的白开水,哥哥不停脚地接尿、洗尿壶,我负责倒开水。
我对父亲说:“让哥哥缓缓,我来接尿。”
父亲瞪了我一眼,脸现难色,咕囔道:“你这女子,咋能给我接尿呢?”
我嬉笑道:“我这女子是你生的,咋不能接呢?”
父亲翻过身不理我,嘴里却道:“这活该儿子干,女子歇着!”
我对哥哥说:“晚上我陪床,你回家去睡,明天还上班呢。”反正尿接完他该睡了,检测仪器有护士操心,没别的事。
哥哥两眼血丝密布,不放心地上下打量着父亲,想找出父亲身上未知的异样,能再他离开之前解决掉。
父亲对我的提议倒没意见,哥哥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他,是很辛苦。
哥哥走了不到四十分钟,又匆匆回来了。他说不放心我晚上瞌睡重,有什么动静醒不过来,最后推来让去的结果是我回家睡觉。
第二天我洗漱完吃喝好才去的医院,刚进病房,父亲就一迭声地埋怨:“你咋才来,看把你哥熬得!”
我抬眼看去,只一夜工夫,本就削瘦单薄的哥哥更显疲态了。
我问了一下父亲的情况,赶紧让他回家补觉。哥哥走了,我父亲口中得知,护士只不过叮嘱一声冠心病人晚上多留意,哥哥晚上隔半个小时就起来趴在他脸上仔细观察一番,确认无恙才又躺下。
结果父亲也没睡好,又不敢吭声。
如此两晚上,父亲硬挺挺地端坐在床上,声音洪亮清晰地告诉我们,他的手术是微创,没有危险期,晚上他要自己睡,无需我们陪床。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又探寻地看向父亲,他闭起双目再不理我们了。
我调好热水坚持让父亲泡个脚我们再走,父亲扭扭捏捏地不让我给他洗脚。他一手扶墙壁,一只脚悬空伸入热水里,冲冲就抽出来,我弯腰摁住他的脚搓洗,他慌慌地抽出脚,抹布擦两把就蹬上拖鞋。我怕他摔倒不敢硬来,只好扶他出来。
哥哥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嘱父亲把呼叫器放在手边,有事立马叫护士。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便转身和同病房的病友说话。
手术后输了五天液,父亲便找医生要求出院。主治大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笑嘻嘻地让父亲坐下,说道:“我正要通知你老呢,出院了可得保持这乐观的心态啊,有助于加速身体康复!”
父亲狡黠地冲他一挤眼睛,悄声说:“必须得呀,娃娃们都盯着呢,不能让他们再耗在医院耽误事了!”
哥哥学给我听,我不禁失笑,“这老头,人前嘴犟!”
父亲不情不愿地第二次住院,晚上是我陪的床。仗着身体好,我硬是在哥哥出差的情况下,没让母亲搭手,自己一个人不分黑天白昼地守了一个星期。
姥姥只生了母亲一个姑娘。在父亲六年的军旅生涯里,长夜青灯陪伴母亲度过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尝尽了孤独寂寞的滋味。
母亲中年生了我,决心不让我如她一般身边没有个能说体己话的姊妹,冒着计划生育严抓的风头和高龄生产的危险,要给我生个妹妹。
天不遂人愿,偏偏生了个小子。
弟弟比我小六岁,自小就胖,胳膊腿像藕节似的,肉嘟嘟地趴在我背上,我得两手紧紧扣住才能托住他。我要报名上学,弟弟要我背着他去,母亲气得揍他两下屁股他才肯下来。
结婚后,他和弟媳妇两个80后不愿要孩子,想过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
双方父母苦口婆心,各种战术,迫使他们无奈担起长辈沉重的心愿。
弟媳妇妊娠反应重,高血压、糖尿病引起的头晕目眩视力下降,乱了弟弟的阵脚。
他在电话里语无伦次,惊惧和无助震得话筒嗡嗡作响。
弟弟的电话无疑是晴天霹雳,搅乱了父母平静的生活。
历尽千辛万苦才有了孩子,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怎么能叫长辈们把心放进肚子里等待产期呢?
花甲之龄的母亲有心脏病,平时我打翻洗脚盆都惊得她要吃两粒速效救心丸压压惊。
她一把接过我手里的电话,镇定自若地告诉弟弟:“赶紧住院,降压降糖,大人要紧,别管其它!”
这头刚安顿妥当,她风急火燎地准备好行李,叫大哥直接给她送飞机场,她要亲临现场指挥这场关乎生死的战役。
弟媳妇在医院保胎的一个月,母亲时刻不离左右,晚上住在租来的行军床上,白天倒水端饭、输液拿药。
弟媳妇平安等到临产,母亲叫我去接孩子,说是刚出娘胎的孩子谁第一个接住就像谁。我是家里公认的好身体,自小结结实实的,没病没灾。
弟媳妇生产艰难,宫口一指一指开,直累得产妇精疲力尽浑身汗湿。陪床的我和弟弟急得百爪挠心,有劲无处使,心疼得团团乱转。
凌晨两三点了,弟媳妇的宫口才开了五指,医生也乏了回房休息,留下年轻的助手静候观察。
急红双眼的弟弟头发蓬乱脸颊铁青,我抬手捋了捋他乱糟糟的头发,柔声道:“你先去病房睡一觉,我守着,到时候喊你。”
弟弟木然地看我一眼,站着没动。我知道他不放心弟媳妇,使劲推他去病房,他这样子我也不放心的。
一阵嘹亮的啼哭响彻产房,我小心翼翼地抱着长得抽抽巴巴的孩子,放在称上称重。
“七斤六两!”护士清楚地报数。
我终于忍不住喜极而泣了。
进到病房,疲惫至极的弟弟还在沉睡,我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起啦!”
弟弟一骨碌翻起身,迷茫地四处张望,“生了吗?生了吗?”
我哈哈大笑,递过半边身子让他看怀里的孩子。
男儿有泪不轻弹,堂堂七尺男儿哭得稀里哗啦。他不敢动孩子,生怕把一件稀世珍宝给碰坏了。
我管不了他悲喜交加的复杂心情,叮嘱他看护大人孩子,自己找了个地方倒头就睡。
在医院的三天,弟媳妇体力严重透支,连续睡了两天两夜。我没有出啥力,却比她还疲乏,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一般,蜷在行军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两天。
母亲佯装嗔怒,“你个当姐的,咋一点没眼色,和产婆比着睡?”
我伸个懒腰,嬉笑道:“您老家有福了,得着大孙子,还不快跑着伺候!”
“啪”的一声,母亲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快起来,回家炖汤去!”
弟弟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姐,回家休息吧!”
说着话,眼睛却没有离开孩子半秒,浑身上下散发着奶爸的温顺平和。
……
多次陪床的经历,让我对医院不再惧怕了,甚至对冰冷的白色有了独钟的感情。
在这里,陪护的责任不是单纯的尽孝,而是亲情升华的一种方式,对父母含辛茹苦的抚养和生命的繁衍健康有了更深切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