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一下班回家，我就躺在床上开始三省吾身，三省之后，就猛然坐起来，狠狠地给自己一大嘴巴：“呸，不说实话你会死吗？”
　　 先是上个周末，约了一个女性朋友出去吃个饭，回来之后，老婆问我干啥去了，我说有点事情请人帮忙，一起吃了个饭。老婆问，男的还是女的？我实话实说，女的。老婆一听，立马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好呀，嫌我老了？想散伙了！”我急忙解释说：“啊呀呀，不是你想的那样，疑神疑鬼的，就我这穷酸相，会有人要吗？再说，要是真有那事，我还跟你说实话吗？”
　　 这一说，老婆更生气：“什么？你还想瞒着我？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我真的没瞒你。”
　　 “你们男人嘴里有几句真话？”
　　 结果，越描越黑，越说越不清楚，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全都翻出来，两人大吵一架。
　　 事后一想，我真傻，干嘛要跟她说真话？随便瞎编一下，就说跟一个男同事一起喝了点小酒，不就啥事没有了吗？
　　 可是，我这人太老实，叫我编瞎话实在太难。
　　
　　 二
　　 同事小王老师不到四十，风姿绰约，比没结婚时更有韵味。那天她带着女儿来学校，女儿七八岁，很可爱。
　　 “哟，小姑娘真漂亮！”我随口夸了一句。
　　 “叫伯伯好。”小王跟女儿说。
　　 “伯伯好。”小姑娘很有礼貌。
　　 “好，真懂事。王老师，女儿真的很像你。”
　　 “是吗？人家不是都说女儿像爸爸吗？”
　　 “我觉得你女儿一点都不像她她爸爸。”恰好有同事从旁边经过，听了掩口胡芦而笑。
　　 “你胡说什么啊？”小王有点生气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说句实话，没别的意思……”
　　 她老公我见过，长相一般般，一点都不帅，真的有点跟她不般配。
　　 过了几天，小王老公带着女儿到学校里来，晚饭后，一家三口在校园里散步，为了消除那天的误会，我急忙凑上去说：“真是幸福的三口之家啊。”
　　 她老公冲我点点头：“您好！谢谢。”
　　 我的嘴又把不住门：“你看，你娶了小王老师真幸福，又漂亮，又能干，还给您生了这么漂亮的女儿，这孩子跟她妈妈真像啊。”
　　 你瞧，我真笨，我本来是想说这孩子真像你，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变成像她妈妈了。
　　 “谢谢您，谢谢您，当老师的就是会说话。”他老公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似乎有点不太高兴。我连忙知趣地走开。
　　 可是，没多久，我忽然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小王夫妻俩闹矛盾，要离婚。据说，她老公怀疑孩子不是亲生的，还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当然没有问题，然而小王受不了，说夫妻之间一点信任感都没有，生活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事情是不是因为我的一张臭嘴引起的。
　　
　　 三
　　 这些事让我很郁闷，加上最近考试改革，班级的学生考得很悲摧，我就喝了点闷酒。一喝酒，我就会在网上胡说八道：什么考试制度设计不合理啊，什么等级赋分不公平啊，什么课程搞得很混乱啊。一不小心，我就把帖子发到网上去了。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
　　 没过几天，校长找我：“你呀，能不能少给我添乱？”
　　 我莫名其妙：“校长，到底什么事啊？”
　　 校长说：“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那个帖子不是你发的？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做事能不能成熟点？”
　　 我急忙辩解：“校长，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
　　 “你看看，说你幼稚还真幼稚，有的时候就不能说实话，你懂不懂？对了，还有上次你在课堂上给学生乱讲什么真实的历史，弄得家长告状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说假话？那怎么行？我们天天教育学生要诚信，自己还能说假话？再说，现在是信息时代……”
　　 “打住打住！”校长一生气：“你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顽固不化！你以为什么事情都能说真话？都能让全国老百姓知道？美国前总统肯尼迪被刺案都过去五十几年了，为什么到现在档案没有解禁？美国不是民主国家吗？老百姓不是有知情权吗？那还为什么不解禁？肯定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事弄不好就会给整个美国社会带来一场巨大的混乱。俄罗斯的卡廷森林案都过去七十多年了，解禁了吗？为什么不解禁？一解禁就可能造成巨大的民族仇恨啊。你啊，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
　　 领导就是有水平，批得我心服口服。不服不行啊，人家高瞻远瞩，句句在理。
　　 这几件事过后，我整天就像战战兢兢的小老鼠，啥都不敢说。
　　 上课时学生问我：“老师，你说这达尔文害怕华莱士公布研究成果，抢先把论文给发了，这是不是人品有问题？”
　　 “这个，这个吗，不好说……”
　　 “老师，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是早恋吗？才十几岁呀？您看早恋时的故事多美呀，为什么我们学校要对早恋严厉打击？”
　　 我只能敷衍：“时代不一样，再说那是戏剧，不是现实……”
　　 “老师，您在班会课上说我们班百分之八十都能考上重点，可是这次模拟考我们考得并不好，您是不是在忽悠我们？”
　　 “老师，读了《不自由，毋宁死》，你有什么真实感受？你觉得我们现在自由吗？您为什么老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的妈呀，现在的孩子真刁钻，这些精灵古怪的九零后零零后都是怎么生出来的？
　　 我能跟你们说真话吗？人家达尔文是划时代的科学巨匠，我敢说三道四？弄不好那就不是达尔文的人品有问题，而是我的人品有问题了。我敢说罗密欧和朱丽叶十几岁就开始谈恋爱，甚至同居了，初恋的感觉真美好？那校长和政教主任还不把我给灭了？我敢说你们的基础太差了，能有百分之二十考上重点就不错了，你们还有信心读下去吗？最后你们的家长还不拿块大砖头把我家的玻璃给砸了？至于自不自由的问题，天晓得，我哪知道？
　　 看来，领导的批评教育还是立竿见影的。
　　
　　 四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过了一阵子，学校要申报省星级特色学校，评估团要来验收，全校上下总动员。说起评估，就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每次评估团来了，无非热热闹闹走过场，弄得下面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然后装装样子，翻翻一大堆编造的材料，然后该盖章的盖章，不该盖章的还是不盖。其实该通过的早已通过，不该通过的咋弄也没用。（呸！我又欠抽了）
　　 校长在紧急动员会上布置了任务，要求全体师生必须统一口径，严格按照学校规定的说法回答评估团的调查问卷。
　　 我看了看发到手中的六条规定，憋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不是明摆着教学生撒谎吗？”
　　 “你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校长很生气，私底下把我叫过去：“这两天，你就呆在家里休息吧，不用来上班了。”
　　 “为什么？那课怎么办？”
　　 “为什么？我怕你嘴上又没加门闩。课嘛，学校自有安排，不用你操心，别以为好像地球离你就不转似的。”
　　 “那好，该不会扣我工资吧？”
　　 “瞧你那点小心眼。”
　　 就这样，我高高兴兴地回了家，不用上班，工资照发，等于专门给我放了几天假，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我高兴得竟然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老婆见了问：“你得瑟什么？”
　　 我很得意地把这桩好事跟她分享了一下。谁知她听了训斥道：“你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告诉你，你已经上了领导的黑名单了，那是领导对你极其不信任。现在他不会收拾你，总有一天非跟你秋后算账不可！”
　　 “怎么了？我不就是多说了几句大实话，至于吗？难道领导都像你一样心胸狭窄，给我小鞋穿？”
　　 “嘘！声音小一点。你简直是猪脑子，不说实话你会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