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超过十八岁,有点生活经历,又不是白痴的话,动一动脑子,就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你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是你父母,你是你读过的书,你是你的朋友,你是你的生活经历,甚至你是你那个时代,因为你身上有所有这些元素的影子.当你想躲开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像影子一样,阴魂不散地跟着你.你试着去躲进黑暗里,他们就化成一片阴影笼罩在你身上.别挣扎了,除非你变成空气,要不然,你就得背着他们苟活于世.
　　 我叫成才,这个名字有点俗气.但是我喜欢.读过太多的废话,也写过太多的废话,让我开始讲述一些故事之前,不得不三思.
　　 所有的这一切不知要从何谈起,这让人有点烦,但是想一想,说出来让大家有个借鉴也未必是个坏事.假如从后面开始说起，我现在身体健康，没什么钱，跟家里人没什么交流，身边有几个朋友，对社会的贡献也就是帮别人做一些位移运动，说白了，就是搬运工。这个世界本来就有两种人，一种是指使别人做位移运动的；一种是被别人支使做位移运动。有钱的老板是前一种，没钱的我是后一种。我他妈的才不管有没有钱，只要有个住的地方，三餐能吃饱，天天能看上自己喜欢的书，这样就知足了。我们这个时代缺乏一种人，就是想我这样的人，不想赚大钱，也没有钱的人。
　　 说到钱，我就想起我的父母，也想到了自由，有钱多自由啊！想干嘛就干嘛，这个时候我又想到一句话，好像是爱因斯坦引用叔本华的话说的，我这边再引用一次，这句话是：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但是你不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这句话有点拗口，叔本华这个人我也不太喜欢，我知道他得过性病，而且对女人怀有很大的偏见。这点我倒是无所谓，我讨厌他的主要原因在于他的书有点悲观，有一股死亡的气息。言归正传，说到钱，其实刚才我又想到钱钟书，他写过一本小说《围城》，赚钱的过程其实就像一个人攻占堡垒的过程，当你好不容易进入城堡，却发现失去了城外那种自由自在。《圣经》说了，有钱人进天堂，比骆驼过针眼还有难度，这是说有钱就不自由。泰戈尔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天使的翅膀镶上黄金，估计也飞不远了。这些是凭记忆写的，不知道有没有引用错。别见怪！意思说明白就好，说到这里，我他妈的都觉得自己讲话有点秀才特有的气味——酸。
　　 还是回过头讲讲我的父母，说到这儿，我就想到弗洛伊德，他说男孩子一般都有恋母情结。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五六年，经过反复验证，得出的结论是：我没有恋母情结。我的母亲本质上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可能有点夸张），她的情绪就跟晴雨表一样，非常多变，而且，动不动就哭鼻子。她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真诚，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怕让对方难堪。
　　 如果要谈到我母亲，就必须给她一个名字，但我懒得动脑筋，那就暂且称她为M。M是一个养女，在我短短的生活经历中，碰到的养女并不多，而母亲是唯一的一个。M年轻的时候照片我看过，瘦瘦的，高高的，眼神透露出的是敏感与无奈，她的腰很细，皮肤也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对别人不怎么信任。她看你的眼神总是有点让人惴惴不安，仿佛在等待一个时机冲你大发脾气。
　　 总体来说，M是一个很懂得持家节俭的女人，但是不懂得生活。我不懂M是不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在一个接近午夜的时刻，有一个小孩子（大概六七岁）由于种种原因不敢下楼去拿一个红色的水桶。当时，暴虐的雨正从屋檐渗进卧室，虽然只有这个下雨天，才会滴进不少雨水，但是这已经让屋里的几个人难以入眠，兴许M干活干的太累，兴许她也想试一试她发号施令有多大的效果。M对我说：“成才，你去楼下拿个水桶上来盛水，不然卧室的地板就要湿了！”我那天晚上有点恐惧，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要下楼，而且是一个人。当时我和父母亲还有弟弟住在楼上。南方的古屋都是不怎么牢固，以前用的不是烧硬的砖块，而是用一种类似淤泥的土堆成的。这种泥在水里一泡就会发软，很容易就会倒塌。我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在卧室门口，有一樽佛像，小时候逢年过节的总要去上香。在我六七岁的年龄，这樽神像是有点神秘的。大家都知道，神秘的东西分为恐惧和崇拜两种，小孩子都是以恐惧为主。下楼的楼梯时木制的，小孩子踩上去也会咚咚直响，震得当事人心跳加速。我也记不清水桶放在哪边了，只记得我拒绝了M，说：“我不敢下去，太晚了！”M说：“一个男子汉连这点事情都干不了，你弟弟才多大，你难道想让他下楼吗？”这个理由当然很站得住脚，只是懦弱的我还是很怕，M 的怒气开始上来了，“你连这点事都做不来，养你还有什么用！”她的手就很自然地在我手臂上做捏掐运动，这个当然会有点痛，所以我的哭声就跟着来。这种情况，我没理由不哭，M又说了，“你要是不下去拿那个桶，晚上就不要上床睡觉了。”我宁死不屈，一个劲儿哭，越哭越害怕。当时，我父亲（姑且叫他F）就睡在不远的一张床上，是一张单人床。我和弟弟，M三个人挤在父母亲结婚的双人床上。这个卧室有点小，但是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不错的，大部分人家，一家六口就一个卧室。F显然也听到我的哭声，但是他并没有拔刀相助。也许他正在思考什么问题，也许他觉得孩子的哭声有点吵，但是他至始至终都保持沉默，在我眼里，以六七岁的阅历，无法读透这么一个男人。
　　 那天晚上的雨好像永远下个不停，我们的泪水哭干了，又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又干了，又哭了，反反复复。我记得M上床之后，我不敢上床，到最后，或许是躺在地上睡了一夜。M对我说的话让我抬不起头。我始终感到一种母爱的缺失。好在那天晚上我并没有想到自杀，在一个孩子的心灵里，死这个字眼还没有诞生，还没有进入意识，难以形成动作。这些做法让我始终与M保持一定的距离，到成年还是如此，这个悲剧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要怎么改变？这些事我成长的心结，直到现在才多多少少有点理解。
　　 再情绪化的女人也有柔情似水的时刻,M经常打我和弟弟,可是始终给我们吃最好的,穿新衣服,送我们上学,甚至教我和弟弟识字.母亲在当时也是处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她F一起努力干活,养家糊口。M一面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孩子，一面又让孩子得到好的教育，健康地成长。M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她读到高中，后来辍学回家了。据她自己说：“年龄太大了，再读书有点丢人。”我可以想象出，M在读书的那副摸样，男子式的短发，卷卷的，鹅蛋脸，身材骨感，思想单纯。在某个放学的时刻，有一位男友写了一封情书给她，但她拒不接受，她的心思都用在学习上了。M也有她的青春，这点当儿子的却没有想到。母亲的青春在你懂事的时候已经逝去了。我只看到目前一张沧桑的脸和暴躁的脾气，对生活的厌倦和无奈。青春啊！母亲的青春！都献给儿女了。
　　 M读高中的时候，年方十八。哪个少女不怀春，M也幻想着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情窦初开，对爱情是又喜又怕。她不敢轻易把自己下半生交给一个随随便便的男人，因为她可能要为那个家庭做牛做马，拖成黄脸婆，所以她很矜持，想到爱情和婚姻就脸红心跳，只好把心思全花在学习上，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压抑对美好生活的幻想。
　　 在十九岁那一年，M毕业回家务农。她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也许后悔终生。美好的爱情幻想依然存在，即使在农村的艰难环境下，也无法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不抱有美好的爱情幻想。M和我姑姑是同班同学，这个契机造成了一段婚姻，我父亲在当了两年兵后，主动退役，回家晃膀子。F当时是一无所有，只要一颗躁动的心和年轻的身体。家里有六个兄弟，加上姑姑，F排行老四，家里穷得紧，在老三娶完老婆之后，F就面临着两大难题：一时没钱娶老婆；二是没有自己的房子。F是一个爱漂亮的年轻人，既敏感又冲动，可以说是敢作敢为。在一个很不经意的时刻，M和F相遇在奶奶家的破房子外面，一个妙龄少女，情窦初开，一个英俊书生，踌躇满志，难免会碰出爱情的火花，在贫穷小山村构想出一幅男耕女织的美好画面。他们被幻想给蒙骗，没有认识到生活不只是一男一女在沙滩上牵着手，散散步，谈情说爱。特别是生完孩子以后，一切都明白了，亚当和夏娃为偷吃禁果而付出整整一生必须痛苦劳作的代价。
　　 在经过几次眼神交流之后，F意识到M看他的眼神有点异样。眼睛是心灵的窗户。F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了一团爱的火焰。F的特点在于敢想敢做，于是F尝试着通过姑姑的关系约M去看电影。这个时髦的主意更是让M兴奋得难以入眠。当时，F还没有自己的事业，只是帮大哥卖卖电影票，这个难得的机会为这段爱情铺开了序幕。父亲的这段恋爱史我只能通过想象来弥补，否则故事就难以进行下去。
　　 有一天，F心乱如麻，在经过一晚上的挣扎之后，他对姑姑说：“你帮我问问M，看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场电影。”姑姑的年龄也不小，一下子就猜出了老哥的想法，“你是不是打算追M?那得看我有没有那个心情喽?"
　　 F又惊又喜,说,"那你是答应了，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姑姑把这个人情留在心上，等待机会让F帮他还情。
　　 在M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当然很犹豫，她是第一次谈恋爱，而且当时的电影票估计也很难搞到，所以，她最终还是说服自己去赴这场约会。
　　 很难想象，他们两个人坐在电影院里是什么心情，身边坐满了街坊邻居，而且又是第一次单独相处。当时，他们看的电影只能是《少林寺》这一类的黑白老电影。打斗场面很让人激动，但是M和F的心里各有各的打算。F当然是很想找一个机会把M带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而M并不是这么想的。一个女人也许对你有好感，但是这离结婚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F和M交换了照片,这个做法可以说是私定终身.谁也没有想像到婚后的生活会是如此平淡，以至让人无法忍受。从恋爱到结婚这个过程我无法想象，只知道父亲最终当了上门女婿，也就是“嫁”到M家。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当然不好受，那时候的F压抑住内心的痛苦，不敢见陌生人，在兄弟之中也挺不直腰杆讲话。在传统的农村家庭，入赘这种事是很失脸面的事，这点只有农村出身的孩子才能体会到。F就像刚上门的媳妇，走路有点拘束，连讲话都不敢大声。唯一的快乐也许就是躲在刚布置不久的新房，和M度过一个个缠绵的夜晚，春宵如梦，梦醒了还是得面对现实，总不能天天呆在床上睡觉。一旦开始了家庭生活，磕磕碰碰就在所难免。不巧的是，F这个家族天生就是火爆的脾气，压也压不住。这点也许是从爷爷那边遗传下来的，打老婆在爷爷眼里是天经地义。知道他上吊自杀，奶奶才过上安宁的日子。可笑的是，奶奶没为爷爷的死掉眼泪，也许是在平时就哭干了。F的骨子里也是透露着一股傲慢与冲动的劲。姥姥也会为选择了这个女婿而后悔终生。姥姥膝下无儿无女，收我母亲为养女。一个人一旦被急切的需要蒙蔽了双眼，就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姥姥当时还担心M找不到好归宿。偏偏F在这时撞上门来，而且勇气十足，自告奋勇去向姥姥提亲。这在那个传统的男尊女卑的社会，需要很大的勇气。如果二十年后，让F重新选择的话，我看F未必会走同样的路。罗曼罗兰说了，人生没有往返的车票，一旦出发，就再也回不了头。F在四十岁过后，把名誉看得比金钱还要重要，而在年轻的时候却做出这么惊人的决定，不免让人深思。我一向认为，四十岁是一个人的一生的分水岭，四十岁之前执着的东西，过了四十岁就开始会自我否定，这也是中年危机，过了就会成长。F与M的婚姻始终困扰着我。他们自由恋爱，结婚之后的生活为什么是这样的不合拍？在我的印象中，M始终是那样一个女人，过了二十年夜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整个一生都是在幻想破灭中度过。M也读过高中，但是人类文化精髓的东西，她好像都没接触到。还是农村带来的那套想法。社会已经改变了很多，可是他们却躲在自己的硬壳里不愿改变。
　　 M始终是一个缺乏爱的孩子，她是一个养女，也许心里的那种被遗弃的感觉一生都无法摆脱。她渴望得到别人的爱，爱情有是女人的全部。由于母亲爱着她的丈夫，所以她也全身心的爱着这个家。她省吃俭用，整天累死累活，却得不到父亲的一句赞扬或者体贴的话，这点让她和郁闷。她这样子拼命干活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如死了算了！累了一天的M想要跟F说几句贴心的话,撒一下娇。她像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把心里话讲出了。接下来便是F的一阵冷嘲热讽，F明白M的意思，M触到了F的身体，她说：“F，你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身子都要发臭了，赶快去洗澡。”F不以为然地说：“恩，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反正身子又不会痒，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M自讨没趣，说：“你年轻的时候那么爱干净，老了变懒了，呵呵，再不洗澡，我也不敢和你睡一起了。”M已经老了，小腹突出，身体比较臃肿，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优美的曲线。她是被孩子和生活给拖累的。但是F却不买她的帐，说：“不敢和我睡就自己去睡，我一个人睡也行，”M只好沉默了，M累了一整天，就想得到F的一句爱的鼓励，可是这个希望难以实现。M只好沉默了，闷闷地吃东西，看电视，其实她是什么也看不进去的，她太累了，一会儿就打瞌睡，熬不了多久就去睡了。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问题出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