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的病加重了，上午正在吃饭，妈妈突然发病，掀翻了桌子，砸坏了锅碗，奶奶和爸爸拼命拉住她，在邻居两个叔叔的帮助下开车把妈妈送去了几十里外的精神病医院，傍晚的时候两个叔叔回来告诉她，爸爸和奶奶要在医院陪伴妈妈。她点点头，出生在这个家庭，十岁的女孩过早地成熟了。她默默地收拾好妈妈弄乱的屋子，把奶奶泡在盆里的衣服洗出来晾晒好，天已经黑了。不知道妈妈怎么样了，是不是和前几次那样医生把妈妈绑起来，从小她看惯了奶奶把妈妈绑在床上的情景，她觉得妈妈好可怜。想着医院的妈妈，她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怕。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看天上的星星，只有星星懂她的心事。她喜欢黑夜，多少次她坐在院子里出神地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她喜欢黑夜里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看着她，那眼睛慈爱温馨，就像妈妈的眼睛。
　　 她害怕白天的妈妈，妈妈是那么可怜和无助。妈妈是人们眼里的疯子，脏兮兮的棉袄，乱蓬蓬的头发，呆滞的眼神，只有看到她时眼里才会露出一丝神采，疯妈妈只听个她的话，星期天她给妈妈梳头洗脸，妈妈老老实实的像个孩子。她上学了，妈妈可怜的记忆里思念着女儿，时常在奶奶不注意地时候打开紧闭的院门溜出去，一边玩弄着衣角，一边在村子里游荡，眼睛茫然地搜寻着眼前的一条条巷子，一群孩子追在她的身后喊着：“疯子，疯子……”
　　 妈妈不理会他们，沿着村中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巷走向村外的大路，大路的尽头连接着县城的柏油马路，马路旁边有个很大的学校，学校有高高的楼房。她跟在女儿身后来过一次，可记性不好，经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偏偏把这条路刻在了浑浑噩噩的脑海里。终于看见了那条灰色的马路了，马路上车汽车来来往往，妈妈在路上慢慢行走着，一辆辆卡车轿车慌乱地躲避她，她看不见司机愤怒的眼神，听不见他们恶狠狠的叫骂声，心里只有她的可爱的女儿。终于来到了学校，紧紧关闭的大门拦住了她的脚步。她静静地站在墙角，阳光温暖地照在她的脸上，照着她鼻角的几点污垢，也照着她眼里的慈祥。她在密密麻麻的窗上寻找着，试图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下课了，孩子们跑到教室门前的空地上玩耍，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女儿是那么活泼，她招了招手，却没有出声。她混沌的心里明白，这时候还没有放学，女孩不会跟她回家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脚变得麻木了。终于，大门开了，她看见孩子们一窝蜂地涌出来，她从墙角快步走了出来，在熙熙攘攘的一样校服的孩子中间慌慌张张找寻着自己的女儿，她痴痴的异样引起了孩子们的好奇：哪里来的疯女人？女孩到了她跟前，扬起脸嗔怪道：“妈妈，是不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奶奶找不到你又着急了，回去又要挨骂了。”妈妈听不懂女孩的话，还是傻笑着。
　　 有同学嗤笑道：“星星，原来你妈妈是疯子？”
　　 “她是天下最好的妈妈！”女孩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里大大方方地牵着妈妈的手，妈妈傻傻地笑着，不吵不闹地紧紧跟着女孩。
　　 女孩多么渴望自己有个健康的妈妈，高兴时在妈妈怀里撒娇，委屈时妈妈怀里哭泣，考了好成绩向妈妈炫耀……可是，她不能，她的心思妈妈不懂。刚刚懂事，她就帮着奶奶做家务，照顾妈妈吃药，扶着爸爸走路，和奶奶下地，俨然一个小大人。看到小伙伴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她羡慕极了。
　　 她喜欢漆黑的夜晚，只有黑夜才能掩盖她眼里的忧伤。她望着天上的星星多少次地想，自己怎么出生在一个这样家庭。爸爸痴傻，还有严重的关节炎，两条腿弯曲成半圆，寒冷的冬天，爸爸拄着双拐走路。妈妈疯疯癫癫，生活不能自理，稍不注意她就会跑出去，奶奶佝偻着腰领着她，爸爸拐着罗圈腿，祖孙三人围着偌大的村子到处寻找。爸爸残，妈妈疯，女孩奇怪这个家庭怎么这样组合的。她匍在奶奶的腿上，不止一次地问奶奶。奶奶理理花白的头发，脸上满是愧疚，“星儿，奶奶对不起你，让你来到这个世上受委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呢？”无奈的话语道出了奶奶的心酸。
　　 女孩心里知道，她来到这个世上是要负责任的，从妈妈腹中孕育开始她就注定了背负着这个责任。
　　
　　 二
　　 女孩的父亲叫有根，他和疯媳妇如何结合在一起，其中有着一段看似荒诞但又合情合理的故事。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一个男孩，终于后继有人了，父亲给他取得了有根这个名字。五岁以前有根很聪明，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五岁那年，村里大脑炎蔓延，他和三姐四姐一起感染了，治疗后两个姐姐恢复正常了，他却留下了后遗症，变得痴痴呆呆的。随着年龄的渐渐长大，他的婚事成了父母的心病，村里同龄人一个个娶妻生子，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让女儿给儿子换媳妇传宗接代，可是好话说尽了也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无奈只能让两个女儿出嫁了。看着儿子年龄越来越大了，夫妻俩只能叹息，郁闷让父亲患了肝癌，带着遗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人世间。
　　 老伴走了，忧心忡忡，她担心的不再是传宗接代了，而是儿子的下半生，如果自己没有了，有根怎么办？一定要给儿子找个媳妇生个孩子，无论男女将来儿子有人照顾，自己死了也能安心闭上眼了。她被这个问题日夜困绕着，日子一年年过去了，她越来越老了，有根的媳妇依然没有着落，她很着急。有根四十岁那年，她去县城赶集，正巧碰见一家婚姻介绍所开业在集市上宣传，她好奇地挤上前向工作人员打听，工作人员告诉她：婚姻介绍所专门为遇到婚姻困难的人排忧解难，只要交上一定的费用，他们负责男女双方的牵线，并保证婚姻成功。母亲一听浑浊的眼神亮了，这不是自己正需要的吗？第二天她拿着这些年积攒的几百元钱和户口本带着有根来带那家婚介所，那个年轻的姑娘十分热情，登记了有根的资料，让母亲交了一定的费用，让他们母子回家等待消息，回家后每天都在期盼着好消息。
　　 几天后婚介所的人来到家里送来了女方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长得五官端正，微微笑着，很耐看，来人介绍说，女子有过一次婚姻，因为生了两个女孩，被丈夫赶出了家门，女方没有要求，只要再嫁的家庭对她好就可以。工作人员立刻就想到了他们母子。母亲很满意，有根看了一眼就满口答应了。只要女方愿意，他们母子没有什么意见，婚事就这么定下来。工作人员说，女方兄嫂说要三千元彩礼钱，只要交钱就可以领人登记结婚。母亲点头，随即约定三天后婚介所与女方见面。
　　 婚介所来人带来的好消息让母亲又喜又忧，媳妇有了，钱从哪里来？老伴有病花光了仅有的一点点积蓄，这些年母子俩依靠每月几十元的低保生活，三千元对这个家来说是天文数字。看着有根期盼的眼神，母亲为难了。还是有根有办法，第二天一早他拐着罗圈腿出去了，晚上才回来，一进门就对母亲嚷嚷：“明天四个姐姐送钱来。”
　　 四个姐姐为了弟弟一个个凑足了钱送到母亲手里，在大女儿的陪同下，母子三人来到县城，一路问着来到婚介所，女子在兄嫂的陪同下已经坐在婚介所里，经过介绍女子叫“玉玲”，比有根大两岁，正如照片上一样，相貌端正，皮肤白皙，只是有些瘦弱，有根和母亲十分满意。双方满意交过钱以后，玉玲的兄嫂留下玉玲带着钱走了。整个过程，玉玲一句话也没说，也没表示什么，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大姐有点奇怪。婚介所的人告诉他们，玉玲大脑有点问题。花了三千元找了一个大脑有问题的媳妇，母亲有点后悔，儿子大脑不好，又找了这样一个媳妇，万一再生个傻子孙子可怎么办呢？婚介所的人说：“她的病是后来得的，不会遗传的，放心吧，再说以你儿子的条件找个这样的媳妇也就不错了。”钱已经被玉玲的兄嫂拿走了，讨回来已是不可能的，在大女儿的抱怨声中，母亲也只能带着有根和那女子坐上婚介所的车去了民政局，很顺利地办理好了结婚登记手续
　　 有根终于有了媳妇，一个神经有问题的媳妇，村里都说母子俩买回一个大累赘。的确，自从玉玲来了，母子俩的生活如雪上加霜，玉玲的医药费就成了一大负担，她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只有吃了药才能安静会，一旦断药了，就到处乱跑，母子俩只能紧紧盯着，下地的时候，就把她绑在了床边。尽管如此，母亲依然希望老天垂怜，让儿媳早日怀孕，给她生下一个健康活泼的孙女。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终于玉玲有了反应，呕吐不止，情绪暴躁，母亲高兴极了，疯媳妇果然怀孕了，但愿是个女孩，女孩孝顺听话，将来疯媳妇也能有个贴心照顾。
　　 她每天都在暗暗祈祷着。
　　 玉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因为怀孕，母亲不敢给她吃药，以致玉玲的病情越来越重了，母亲担心她发病时伤及腹中的胎儿，与有根经常彻夜不眠地轮流照看她。体力不支的时候，她就吩咐有根用绳子把玉玲绑在床上，自己才能安心地睡一会。
　　 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到了生产的日子，玉玲被几个姐姐送到了县医院，因为是特殊产妇，医院妇产科医护人员全部出动，以备意外发生。出乎意料，玉玲生产的时候安安静静的，没有大喊大叫，她极力配合着医生，很快孩子就出生了。
　　 “是个女孩。”负责接生的医生说，“很漂亮的女孩。”
　　 直到这时，所有的人才嘘出了一口气。最高兴的是奶奶了，终于如愿以偿了，儿子有闺女了，自己有孙女了。一年多来她紧绷的神彻底松弛了下来。
　　 奶奶给女孩取名叫“星星”，她希望孙女的到来给这个多难的家庭带来光明。虽然妈妈疯疯癫癫的，可是女孩很健康，在奶奶的照顾下一天天健康长大了，她很乖巧，奶奶很是疼爱，从小她奶奶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星儿，快长大，长大了接替奶奶照顾你的妈妈。”
　　 长大了照顾妈妈，这是多么沉重的责任啊！
　　
　　 三
　　 有人说，孩子的眼睛是纯洁的，可是星星的眼睛透出的是太多的迷茫。她不明白，别的孩子可以牵着妈妈的手逛街，可以穿新衣服，可以买好吃的零食……她却没有，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只是奢望。奶奶说：“星星，等你妈妈的病好啦，不花钱了，奶奶给你买好吃的，给你买新衣服。”妈妈的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好？奶奶也不知道。村里的小伙伴牵着妈妈的手来到村头，那里停着幼儿园接孩子的校车，看着小伙伴松开妈妈的手高高兴兴地走进车里，她很是羡慕，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多少次想象着自己也能坐进那辆漂亮的车里，去上幼儿园。
　　 身边疯妈妈的傻笑把她拉回到了现实，奶奶没有钱把她送进幼儿园，有了疯妈妈她也不能去幼儿园。
　　 因为白天妈妈不消停，爸爸那残疾的腿不听使唤，奶奶岁数大了，让小小的她疲于应付，精疲力尽，她因此就喜欢上了黑夜，因为只有黑夜妈妈才能安静下来，她才有属于自己的时空。
　　 八岁那年，爸爸经人介绍去医院干了保洁员，每月有了几百元的收入，妈妈有了更多的钱吃药，病情稳定了很多，不再到处乱跑，她感到轻松了许多。看到同龄的小伙伴都读二年级了，她禁不住再一次央求奶奶去上学，奶奶终于同意了。秋天开学的时候，她背起奶奶给买的新书包上学了，她高兴得像只小鸟儿，疯妈妈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她学习特别刻苦，年底考试的时候成绩优秀，被评为三好学生，她兴奋地把奖状递给奶奶看，细心地把奖状贴在墙上。当她洗完衣服却看见妈妈把奖状撕得粉碎撒在地上，看着地上的碎片，她伤心地哭了起来。妈妈的做法伤透了她的心，很长时间她不再理妈妈了。
　　 让她懂得妈妈的爱，是去年那个雪花纷飞的傍晚。那天放学特别晚，她是值日生，等她走出校门天已经黑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白茫茫的，路灯在大雪的映衬下黯淡无光，她拐上回家的路，路上已无行人，她在雪地里艰难迈动着脚步，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蠕动着。快到村头的时候她看见了直挺挺站在雪地里的妈妈，妈妈也看见了她，只是已经挪不动脚步了，妈妈的脚已经完全冻僵了……
　　 她紧紧抱着妈妈哭了，那晚她偎依在妈妈的身边睡着了，十年了，第一次睡在妈妈身边，感觉是那么的幸福。
　　 她写了一篇作文《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是别人眼里的疯子，但在我的眼里，她却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奶奶说，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妈妈，我长大了要好好照顾她……”
　　 老师在课堂上读的时候，很多同学都落泪了。
　　 ……
　　
　　 四
　　 “妈妈，你快点好起来！”
　　 夜越来越深了，她感觉到微微的困意，闭上眼睛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回来了，妈妈的病好了，不疯了，她牵着妈妈的手不停地笑啊，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