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一
　　 挂了电话。放眼望去，所有的树木都融进沉默的夜色里，建筑无言，唯有远方灯火阑珊。凉风贯彻全身，如多年未见的老友想畅谈叙旧，久久不愿离开。耳边还回荡着那句试探性的的话，“……如果，你爸……到时候不管你了，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和你叔叔一起生活……”恍惚间，木槿有些失神。脑海里尘封已久画面就在那一刻又清晰地跑了回来，裹挟着汹涌的潮水，源源不断地冲击着胸腔的某处。
　　 争吵。
　　 厮打。
　　 哭泣。
　　 女人拖着行李箱从房子里出来，脸上红色的手印子掩不住风干的泪痕。锈迹斑斑的铁窗后面是一双惊恐的眼。房子里灯火通明，路边来往的车辆呼啸而过。大地编织了一张隐秘晦暗的网，将不知所措的月光一网打尽。
　　 木槿哭着拉住女人，眼泪洗净了脏兮兮的脸。
　　 女人望了望窗棂后的小女孩，又看了看拽着自己的手腕不放的木槿，明明那么小的手却充满力量。
　　 “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心怀希冀。至少，现在看来小女儿还是向着她的。女人开始在脑海里构想着母女俩未来的生活。
　　 五岁的木槿和躲在窗后的姐姐一样茫然。走，走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带她走呢？木槿不懂选择，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现在路边很冷，妈妈要走。
　　 女人的手有些颤抖，手腕传来的温度是那么温暖，小小的身躯因为害怕而不停地抽动着。女人于心不忍，蹲下身，小声喊道：“小槿……”下一秒，小女孩则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句“爸爸……”然后“哇”地一下泣不成声。
　　 最后一丝希望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女人心灰意冷，扭头跨上摩托车的后座，扬长而去。
　　 小女孩被挣脱的力量一下子带倒摔在地上。她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叫唤着，闪烁的光扫过木槿的眼，泪水决了堤。
　　 爸爸——妈妈要走了，你快出来啊，姐姐，奶奶，你们快来叫妈妈不要走……木槿坐在马路边，嚎啕大哭，断断续续的话夹杂着哽咽抽泣声愈发清晰。那些未说完的话就在扬起的灰尘里渐渐终结。
　　 回应木槿的，除了穿梭的车辆还有寒冷刺骨的风。
　　 五岁的时候，听得最多的就是“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否则会有坏人把你抓走”之类吓唬人的话，而此时哭得声嘶力竭的木槿除了为女人的离开而伤心欲绝，更多地，是源于对黑夜未知的恐惧。
　　 “嘿！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室友从身后突然冒出来，笑嘻嘻地拍了拍木槿的肩，“快，我们切了点水果，快来尝尝，刚买的……”女孩的嘴一张一合，生动的脸如明媚的阳光。
　　 木槿走过去，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
　　 嗯！有点酸。
　　
　　 二
　　 难过的时候总想去一个温暖熟悉的地方。对于木槿来说，外婆的家便是这样一种存在。哪怕什么都不倾诉，单是和老人一起坐着，都会感觉到充实和心安。
　　 木槿在外婆家度过了小学六年时光，她喜欢在油菜花开的季节里奔跑在田埂上，在稻子丰收的时候去田里赶麻雀。
　　 门口的老杨柳比记忆里更加粗而壮实，沟壑纵横的皮肤是岁月流淌过的痕迹，像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一样。黄色的草垛整整齐齐地码在池塘边，几只老母鸡在附近津津有味地啄着遗漏的谷子
　　 看起来，什么都没变。
　　 木槿想，或许，我应该早点来。
　　 外公外婆在厨房里忙碌，俩人为盐放的多与少而争得不可开交。木槿笑了笑，朝二楼走去。
　　 熟悉的房门没有上锁，打开，轻轻关上门，里面的陈设丝毫未变。一尘不染，似乎每天都有打扫。木槿拿起书桌上的相框，照片里，一个长得像男生的“假小子”牵着小女孩站在柳树下，腼腆羞涩。
　　 我回来了，表姐。
　　 木槿擦了擦滴落在照片上的泪珠，陷入悲伤的漩涡里。
　　 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一缕一缕地散开，仿佛是积压了多年的辛酸，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我以为我早已释怀人生中的很多离别，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年的灰色片段总会在不经意间狠狠地敲打着心脏，它们仿佛在大脑皮层下孕育了多年，一直等待着“出世”的机会。
　　 你走了，将悲痛留给了我们。
　　 九年了，表姐。
　　 可我，还是想你。
　　
　　 三
　　 又回到这里了。远处的山棱角分明，淡淡的雾霭缓缓上升，穹顶之下，风云变幻。
　　 木槿站在路边，仰望着这栋新建起来的房子，眼神空洞。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人，不同的感受。秋风袭来，恍惚间，木槿看到那个五岁的小女孩站在马路边，一个人嚎啕大哭，房子里两个大人淡漠的看着，沉默不语。
　　 那是曾经的自己。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木槿不用回忆，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每件事的细枝末节。
　　 大门被开启，老人笑着，招呼木槿坐下，闲聊两句，然后去池塘边洗鱼。
　　 这片土地好像长了一双冰冷的眼，洞察一切。曾几何时，放学归来，迎接她的就只有这扇紧闭的门以及一席冰凉的可坐之地。她像一只被人驱逐的小野兽，最亲的人踏过那道血缘，将她放逐到无人之境。无论有多远，小野兽都会回来，重新坐在门口，期待着这扇门终有一天会被开启，一天又一天。
　　 吃饭间，男人说起小时候的“趣事”，问木槿还记不记得她曾经在他的照片后面写过“爸爸，我恨你”这件事。木槿哑然。脑袋有些隐隐作痛。这个话题以一阵尴尬的咳嗽声掩饰过去。
　　 男人欲言又止，终究没再说什么。
　　 天空暗下来，乌云像一块又一块黑色的棉絮，雷声翻滚着，大雨呼之欲来。
　　 每当回到这里，木槿总感觉自己套上了沉重的枷锁，难以逃脱束缚。偌大的房子里明明有人，空气中却漂浮着孤寂清冷的味道。木槿知道，这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头老黄牛和荒草伏倒般辽阔的草原。
　　 收拾完最后一点行李，木槿悄悄离开。
　　
　　 四
　　 有时候，有些决定是在不知不觉中做出的，某个时刻，我们的行动总是会快于思想，有的人将之称为“鲁莽”，其实，换个角度想，未尝不是一种“诚实”。
　　 窗外的风景影影绰绰，木槿很好奇，究竟如何判断，火车是在前进还是在倒退。
　　 车厢里的人高声喧哗着，对面一对夫妻逗弄着襁褓里的小孩，幸福安详。
　　 泡面的味道，小孩的哭声，晃动的人影，一切的一切夹杂在一起，像是在放映着一部冗长的电影，看不到结局。木槿坐在椅子上，安静地观看着周围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又是谁在窥视，谁主导着直播。
　　 捧着书，指尖停留在纸页上，光滑的手感摸不出印刷的痕迹。阳光映射进来，沉寂的文字披上苏醒的外衣，缓缓地，散发出令人心安的力量——“远方”。
　　 一瞬间，眼角有些余热。
　　
　　 五
　　 人生的轨迹就像一个圆圈，兜兜转转，总该要回到来时的地方。
　　 以前总以为，做一个让大人满意的小孩，让老师满意的学生，扮演好自己的每一个角色就好，却忘了倾听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活在自己佯装的世界，虚伪地面对世上的每个人，随时随地准备好戴上面具。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失去童年的欢愉，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光里默默成长为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创造“可能”，不再想念，不再害怕，不必隐忍，不必伪装，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活出自己理想的模样，追逐真正的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远方。
　　 “小槿，你考虑清楚了么，是跟我还是……”
　　 “对不起。”
　　 “嗳？”
　　 “你们自己好好生活，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请你们所有人都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木槿挂了电话。
　　 放下行李，木槿呼吸着来自大草原的新鲜空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