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一大早，太阳便欣然露出笑脸，将温暖和光辉洒满人间，一道道金灿灿的光芒从天边斜射而下，照耀着无边无际的大地。关家寨被晨起的阳光牢牢地笼罩起来，村里的树木、房屋恍若披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外衣。天瓦蓝瓦蓝的，犹如一块巨大的蓝甸子。村外的山上，一簇簇金黄的野菊花连缀成片，将整个大山团团围了起来，村子里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就连天空那几块云朵也停止了飘动，好像被那些野菊花迷住了。村子三面环山，不知从何时起，山上长满了野菊花，村里人就是靠着漫山遍野的野菊花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一条南北路将村庄分成两半，那条路也是人们出山的交通要道。
　　 关聪身著正装站立于祖宗的神位前，焚香叩拜后，然后对身旁的父母再行跪拜，他满面泪珠，任由母亲那粗糙的大手为他不断地擦拭着。老关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叮嘱儿子在路途要注意安全，紧接着吩咐接亲队伍准备出发。关聪满脑子乱哄哄的，一系列接亲前的准备在家人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来，关聪接过母亲递来的一束鲜花，便被村里那些同龄的小伙子簇拥着上了前往城里接亲的花车。
　　 六盘礼花相继燃放，瓦蓝的天空下飞舞着鞭炮的碎纸片，人群里发出阵阵喧哗，接亲队伍缓缓出发了。关聪从车子的后视镜里看到了站在门前的父母，禁不住鼻子一酸，眼角滚落两行热泪。从天刚麻麻亮开始，父母便一直忙活着，没有一丝的停歇，虽然他们很累，但却满脸微笑。儿子的终身大事于他们而言，是一辈子辛苦的期盼，看到儿子给家里新盖了房子，买了小汽车，马上就要有了新媳妇，他们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许多，纵使再苦再累也觉得值。
　　 三台国产小汽车组成了接亲队伍的全部阵容，放在现如今，这是非常寒酸的。关聪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只要日子过得幸福舒坦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那些面子工程都是无关要紧的。女方家的送亲亲属一大早便到了关聪家，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重要亲人和新媳妇待在不远处的城市中央等待新郎官前去迎接。本来女方不愿意大费周折，但关聪执意要这么做，他要让自己的妻子在市中心的万人瞩目下跟随自己回到大山里的小家，更要让妻子觉得自己的丈夫是全天下最贴心的男人。关聪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给大家证明，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座养育自己的大山。从大山走了出去，到了市中心，关聪拥有了现今的这一切，但于他而言，一生将永远心怀大山。
　　 就在关聪出神的瞬间，一股润心的菊花香扑鼻而来，村子已经看不见了，只隐隐看到一点点的金黄。路旁有两排野菊花，这是近年来新种植的，只要踏上这条路，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猛吸一口，那感觉特别爽，浑身上下顿时感到畅快极了，犹如小时候看了一场大戏那般的爽快。关聪手里的花是秋萍亲自为自己做的，红艳艳的玫瑰花周围是一圈野菊花，红黄交错显得别有一番滋味。
　　 小时候，关聪和秋萍天天在山里的野菊花丛中玩耍，两道瘦小的身影时常穿梭于大山深处。当他们玩累时，便会一起躺在软绵绵的土地上。关聪会采来野菊花为秋萍做一顶花环，然后给她戴上，紧接着，两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孩子顿时充满了力气，再次叫嚷着在山里玩闹起来，直到他们真正累得毫无力气时，才躺在菊花丛中，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对方。
　　 关聪随手摘来一朵野菊花，使劲嗅了嗅，然后交给秋萍，对她说：“妹妹，好闻不？”
　　 秋萍使劲点了点头，笑着说：“真香。哥哥，你要永远永远为我编花环吆！”
　　 关聪一个骨碌爬起来，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请妹妹放一百个心，我保证永远只为你编花环。”
　　 秋萍也坐起身，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不行，咱们拉钩。”
　　 两个小孩同时伸出小拇指钩在一起，然后齐声道：“拉钩上钓，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说完这些，俩孩子都笑了，相互挠着对方，“咯咯咯”的笑声响彻大山内外，就连山间的野菊花也被他们的童真感染了，跟随微风不断地摇晃着。
　　 一晃，几年过去了，关聪和秋萍都到了该入学的年龄。学校就在村口，出了家门走不了几步远就到了。他们天天形影不离，一同前去上学，每天放学后，秋萍便会来找关聪复习功课，待完成作业后，他们就一起上山玩耍。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没有大人会放在心上的。两家大人对此毫无异议，只是稍稍一笑，便任由俩孩子结伴而去。
　　 每个周末，全村的孩子都会跑到山里玩。关聪和秋萍时常被小伙伴们打扮成小夫妻的样子，大家采来山里的野菊花，分别插在他们的头发里，然后找来一些小石头当作吃的。伙伴们兴高采烈地大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然后关聪和秋萍就被那些嘻嘻哈哈的小伙伴推入不远处的野菊花丛中。新婚要有礼物，关聪拿来早已编好的花环为秋萍戴上，他们面对面而坐，小脸红红的，如同熟透了的柿子。就这样，相互看着对方，直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时，才手拉手向家走去。
　　 “我是大山里的野菊花，不怕打雷，不怕闪电；只要给我阳光，给我雨露，就能茁壮成长……”关聪躺在炕上，边哼唱着流传于村里的那首山歌，边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渐渐进入了梦乡。
　　
　　 二
　　 婚车一路前行，穿过那条种有野菊花的路后，便踏上了一条宽阔平坦的六车道公路，那是通往城市的道路。那条路，只要关聪踏上时，就会想起曾经那些令他感动的往事。路旁的杨树随着车速的渐渐提高被远远甩在身后，城市的高楼大厦隐隐可见，远处的山村早已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只有那座高耸的大山在腾空而起的雾气里若隐若现。片刻之后，车速不得不减缓，一座校园映入关聪的眼睑。那所学校给关聪带来了快乐和知识，也给他的生命里增添了特殊的味道。
　　 学校还是过去的模样，校门、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还有校园里的花园，都和关聪的记忆一模一样。小学、初中毕业后，关聪以优异的成绩如愿走进城里的高中，但秋萍却只能留在山里。“女子无才便是德”，百年来，人们一致这么认为。村里的女孩子上完初中，便只能留在山里务农，和脚下的黄土、山里的野菊花生活在一起，而后找个附近村落的男子结婚生子，了却此生。
　　 关聪去城里上学的那天，秋萍将关聪送至村口。好几年过去了，他们都长高了一大截，关聪英俊潇洒，秋萍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们走在一起，不知招来多少羡慕的目光。秋萍手提皮包，和关聪沿着出村的那条路慢腾腾地向前走，关聪一想到几日里将见不到秋萍，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又渴望早日到达梦想中的校园。他很矛盾，满肚子的话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不时看看身旁满面羞涩的秋萍，不时回头望望身后的村庄。甜蜜的相会总是短暂的，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前往城里的那条路上，秋萍对关聪说：“聪哥，不要挂念家里，有我照应着，尽管放心吧。你要认真读书，将来也能找个好工作。”
　　 关聪接过秋萍递来的背包，带着肯定的语气对她说：“萍妹，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努力学习，找个好工作，将来挣大钱娶你。”
　　 秋萍听关聪这么说，脸颊顿时变得绯红，面含怒意道：“谁要嫁给你，不要乱说，小心被别人听到了。”
　　 关聪一听，打趣道：“不知道是谁，小时候总喜欢给我当媳妇。”
　　 秋萍害羞得低下了头，一想到儿时和关聪躺在野菊花丛中的情景，脸颊立刻变得火热。她特别害怕失去关聪，然而却无法说出心里的担忧，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眼前的聪哥说着闲话。直到夕阳西下时，他们才不舍地分离。关聪不时回头看着身后的秋萍，秋萍泪流满面，不断大喊着“保重、保重”……
　　 关聪刚到学校的几日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面对敞亮的教室、崭新的书本，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新同学，他没有兴趣，只是一个劲地想着待在山里的秋萍。上课的途中，关聪不时走神，他在想秋萍此刻忙些什么呢？她是在山里采菊花，还是在家里喂猪，或者是在做针线活……第一个礼拜里，关聪时时刻刻想着秋萍，甚至在夜里频频梦到昔日一起采野菊花以及那些嬉戏的玩闹场景。平日走在校园里，好几次都碰到树上，惹得周围的同学哈哈大笑。
　　 星期五的最后一节课里，关聪早已没了心思听课。前一天夜里，他就将行李打点完毕。下课铃刚响，关聪便迅速收起书本跑出教室。虽然他已是高中生，但脑海里对秋萍的思念早已将他折磨得失去了高中生应有的稳重，他一路狂奔，大笑不止，惹得那些刚刚认识的同学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跑到宿舍里，关聪背起皮包，转身跑出校园。就在他刚刚出了校门的瞬间，心里变得一片光明，多日来的郁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看到了秋萍站在村口焦急等待他的身影。
　　 关聪跑得飞快，没有任何的停歇，路旁的树木纷纷被他抛在脑后。他急切想要见到秋萍，纵使跑得气喘吁吁时，也没有停下来，而继续全力奔跑着。当关聪终于看到那条通向大山的道路时，才停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喘气，一道身影便向自己飞奔而来。
　　 “聪哥，聪哥——”秋萍的呼唤声传来，关聪刚刚听到那道想念已久的声音，浑身上下的疲惫瞬间消失，他再次奔跑起来，直到跑至秋萍跟前，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圈。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俩人都挺不好意思的，关聪不知道自己为何那样做，秋萍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虽然他们先后清醒了，但却没有分开，一缕清香扑鼻而来，关聪入了迷，他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只是继续抱着秋萍。关聪一路狂奔，汗流不止，衣领处都是臭汗味，但秋萍却闻到了幸福的滋味。许久，关聪才松开了秋萍，俩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前一后向山村走去。
　　 关聪憋了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秋萍本来想好了，但突然有了这么一出，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关聪慢慢走着，不时回头看看满面绯红的秋萍，突然，关聪牢牢拉住秋萍的手，就在那个瞬间，秋萍想挣脱，但却被关聪紧紧抓着，她试图挣脱无果后，便任由关聪牵着她的小手向家走去，俩人就这样一直走到村口才不舍地分开。关聪手心冒汗，之前的勇敢瞬间全部消失，他不敢正眼瞧秋萍，只是低头不断踩着路旁的树叶。
　　 “聪哥……明天……我来找你。”秋萍说完，便转过身跑了。关聪望着秋萍渐渐远去的身影，心跳加速，他稍稍一怔，快速向家赶去。到家后，面对父母的轮番盘问，关聪一言不发，只是借口说学业繁重、赶路很累，胡乱吃过饭，便早早睡了。
　　 月光很美，一抹光亮透过窗户照进关聪的卧室里，虽然很累，但他却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今天发生的那一幕。他想着抱秋萍、拉秋萍手的感觉，尽管过去了小半天，但他依然沉醉在与秋萍相处的甜蜜里。话说秋萍回家后，脑子里混乱极了，饭也没吃，就给父母撒了谎，说干活累了，于是走进卧室上床休息。她一边傻笑，一边想着白天发生的事，脸蛋红红的，她很开心，尤其是被关聪抱起来转圈的时候，那一刻，她能感觉到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这俩人就这样想着想着，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改日晨起，关聪一大早起来，胡乱吃过早饭就坐在门口等秋萍。他很紧张，不知该如何开口向秋萍说话，虽然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却毫无头绪。不一会儿，一道靓丽的身影映入关聪的视线里。他惊呆了，只见秋萍身着米黄色的衣裳站在不远处的枫树下，她脸蛋白皙面无表情，不断拨弄着胸前那两条乌黑的辫子。秋萍看到关聪那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模样，捡起一块砖头朝他扔过去，转身就走了。关聪看到眼前飞来的砖块，迅速起身，朝秋萍离去的方向追去。虽然昨天他很胆大，不但抱了秋萍，还牵了她的手，但今天，他却如同变了个人似的，不敢上前，只是远远跟着她。村里的乡亲们谁也想不到这俩人有猫腻，只是见了后，纷纷简单问问，就不再多话了。秋萍上了后山，关聪赶紧跟上，他们一前一后，隔开一段距离相跟着走。到了那片茂密的野菊花丛，秋萍站在原地不走了，蹲下身掐了一株野菊花，拿到鼻尖仔细嗅了嗅，面带微笑看着不远处一脸紧张的关聪。
　　 秋萍大声对站得远远的关聪说：“聪哥，快过来呀，站在那里干什么呢，赶紧过来。”
　　 关聪听到秋萍的呼唤后，急欲上前，但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他迈不开腿，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秋萍摇了摇头，快跑过去，使劲拽着关聪的胳膊，将他拉了过来，然后让他坐下。关聪如同木头人似的，任凭秋萍将他拉过去，再按在原地，他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秋萍面带红晕说：“聪哥，你想我吗？”
　　 关聪点了点头。
　　 秋萍带着询问的语气问道：“学校怎么样？大不大？教室亮不亮？”关聪小声哼哼着回答了秋萍的问题。秋萍一连串问了好些个问题，关聪不是点头，就是傻傻地待在原地。最终，秋萍说出一句令关聪感到大脑迅速充血的话。“聪哥，昨天你抱了我，还拉了我的手，以后，你要娶我吆！”秋萍说完这些，就害羞得垂下了头，只是不停抚摸着衣角。关聪打心眼里是喜欢秋萍的，否则他不会那么莽撞的，只是听完秋萍的话，他感到有点突然。良久，关聪那混乱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身旁的秋萍能清晰听到他的喘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