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两人谁也没提“上班”的事。
　　 往常这个时候，老头早冲颗鸡蛋吃上大半个馒头，去那个叫莲花家园的小区接班了。婆姨呢起来得更早，天不明，她就起身蹑手蹑脚地分拣那堆废品，她要在交警和城管上岗前，将前一天收来的纸纸片片、瓶瓶罐罐什么的送到收购站去；但干活儿不能有动静，连屋檐下那颗瓦数极小的白炽灯也不能拉开，她想让老头子多迷瞪一会儿，当门卫一眨眼一辆车进来了，一眨眼又一辆车要出去，一个班一天一夜人不能合一下眼。给老板念叨了不知多少回，要求加人，老板光应称就是不落实。他俩合计，把那颗“坏籽”寻着，一准回老家去。“一天都不挨了。”他们说。
　　 今日，他们的孙女就要回来了，他们认为比“上班”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赶紧把家拾掇拾掇。说是“家”，实在不像个家的样子。这一片要拆迁，当地住户各种款项领到手，不少人都搬走了，可还有几家在磨蹭：天天有动作，就是“精工细作”留着个大尾巴。他俩在这个“尾巴”上已住了三个年头了，当初租住时，他们看中的是这座院子，收废品没个院子哪能行呢？三间北房一对年轻夫妇租住着，老两口住在进大门靠右手的一间预制板搭建的房子里，看样子主家原先是想做厨房用的。去年，年轻夫妇搬走了，周围的邻居也搬走了，就剩他们老俩口了。他们搬进来就没打算常住，汾河岸畔那个出产陶瓷的村庄才是他们的家！他们住进来纯粹是为了办那件事。那算什么事儿呀，儿子早上出门还活蹦乱跳的，午饭不久噩耗就传来了：独生儿子在一家饭店聚餐时劝说发酒疯的人甭闹事，结果被“那颗坏籽”捅了一刀，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死了。出殡那日，老头一边给躺在棺材里的儿子擦脸，一边说:“那颗坏籽他逃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他逮住。”十几年过去了，公安机关费劲不小，但始终抓不住“那颗坏籽”。也就是从儿子出事的那一年开始，老头就将两茬庄稼改成了一茬，其余的时间就寻找“蛛丝马迹”。十几年间，老头把“那颗坏籽”的各种社会关系都摸排过了，先后跑了十几个省，可“那颗坏籽”好像人间蒸发啦。在第二轮摸排的时候，儿媳妇外出打工嫁给了疼惜她的男人，扶养小孙女儿的重负就落到了两位老人肩上。儿子高考失利后就跟一位亲戚学会了开吊车，这营生工资虽不高，但人安全，劳动强度也不大，在当地也算得上体面工作了。老头侍弄五六亩地，瓮里年年有余粮，婆姨当着民办教师，儿媳妇哺育孩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静美。如今全乱套了，儿子殁了，儿媳走了，婆姨整日恍恍惚惚哪里还能教学呢？老头不得不自己给自己鼓劲，一边继续摸排寻“那颗坏籽”，一边打零工供孙女读书。孙女是个早熟的好孩子，很快就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挣脱出来，把拉下的课程赶上，成了优等生，在三年前顺利地考上了晋中学院。报志愿的时候，孙女笃定地报了旅游管理。“这个专业能跑，全国各地到处跑。”孙女解释说，但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稚气的脸上却透出了“狠”。在摸排“坏籽”上，俩老人高度一致，每次出发，婆姨都会说:“地里的粮食够吃了，有颗子盐我就能过日子，你安心地去吧。”然而，没有线索的摸排谈何容易？零活儿有时好找，有时就放空了，尤其是冬季，农民工一下涌进了城，劳务市场上有的是人，你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谁雇你？有几次，实在身无分文了，他就混入上访者的退伍，才“被”遣送回来。突然有那么一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找人不如等人。于是，老头便很快把自己安顿到“坏籽”父母居住的这个小县城。开始是干些扫马路、修剪树木、蹬三轮、绑钢筋的零活儿，最后才落脚到“坏籽”父母小区看门房。这是他精心拣选的营生。他认为这项工作最适宜“守株待兔”，至少可以摸到“有价值的线索”。可半年多过去了，他发现问题不像他估摸得那么简单。他想着法儿靠近“坏籽”父母居住的302房间，起先住户不是盘查“你找谁？”就是好心地问:“老大爷需要帮什么忙吗？”不久，他跟这小区的不少人就熟惯了，一上楼梯，不时地就有人打招呼。尤其是“坏籽”父母，好像时刻就在貓眼那里瞅着楼道里的动静，有几次，他悄悄靠近那家的门，他本想凑到门缝听听，但一靠近就听见里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只得作罢。是啊，他找谁呢？他需要帮什么忙呢？他能说吗？看来这法子不妥……就在他打算辞职重新踏上摸排之程的当儿，一个捡垃圾的妇女启发了他。他将留守在老家的老伴接来，在县城边上租房住了下来，让老伴干起了回收废品的行档，寻机“深入虎穴”。这还真是个好法子，不到一个月就是年底，年底谁家不打扫打扫，凑这个机会，婆姨收购了“坏籽”家两袋子废品，经过复原拼凑，他们获得了“坏籽”毕业证上的一张照片，一本“坏籽”的语文作业本。在村里当过几十年治保主任的老头，敏锐地觉察到这些“废品”是能派上用场的“资料”。
　　 今日夏季都没有回来度假的孙女就要回来过春节了，而且是领上毕业证回来，这意味着孙女就要挣钱了，这对这个家庭来说，太让人欣喜了。
　　 他们长长舒了一口气。
　　 孙女是他们唯一的牵挂，也是他们最大的忧虑。
　　 真是女大十八变呀，孙女原来那双粗糙的小手，已长成细皮嫩肉的纤纤玉手，督促几遍才敷衍了事地擦几下的脖子，如今也在一头秀发的掩映下露出一块丰腴的莹白来。然而与青春气息相伴随的是，失眠和贫血，看了不少医生也没诊断出个所以然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老俩口攒点钱就往孙女卡上不断地充。可是上大学不久，孙女就说不用家里给她寄钱了，她有了勤工俭学和社会好心人士的捐赠。老头听到“捐赠”二字，脑子里马上“嗡”地就是一下，那些霓虹灯呀冒泡的香槟呀软绵绵的曲子呀，瞬间在眼前飘飘荡荡起来。为此，老头专门去了一趟孙女的学校。孙女说:“爷爷，你太狭隘了，现在好心人士可多啦，我班几个同学都在接受爱心人士的资助呢。反正咱毕业后瞅机会报答他们就是啦！”孙女又说，资助者是个很高尚的民营企业家，捐款助学从不公开自己的姓名。但这些，老头越听越狐疑，越听越郁闷，越听越想自己的儿子，越听越恨不得抓住“那颗坏籽”……每每这个时节，他的情绪就坏到了顶点，坏到顶点就不由得对人发怒发泄。有一次，跟他一起看门的老李的儿子送来一瓶汾酒，两人交杯换盏的一瓶酒就喝净了。交了班，老头的酒劲上来了。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儿子，眼前红彤彤的浓雾牵引他，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一脚就踹开“那颗坏籽”父母家的保险门。他高高扬起巴掌向“那颗坏籽”的父亲扇去，那巴掌聚集着多大的愤怒和仇恨呀，一巴掌下去，他要打他个灵魂出窍，打他个粉身碎骨。然而，他的手定格在了半空：“那颗坏籽”的父亲嘟囔了一句“坐”，口水就从一边的嘴角汩汩地流下来了，接着老头就看见他一只手拉着自己软绵绵的手，下意识地往上拽，往上拽，一条腿往前迈了半步，另一条腿被拖曳着不知费了多少劲儿才跟了上来。这显然是个半身瘫痪的“棺材瓤子”……
　　 现在“熬”出来了，孙女顺利地完成了学业，听说学位论文还得了个头等，孙女兴奋地在手机里说，一直资助她上学的那位企业家手下有好几个公司呢，正在筹办中的旅游公司等她拿到毕业证也就开业了，那老板已答应给她留个副经理的位子呢。现在就剩下寻“那颗坏籽”一档子事了，不过，孙女一就业，他就少了经济压力，他就可以一门心事地摸排。另一方面，孙女也会出把力的。他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的心性很是了解，老伴头脑清醒的当儿，他俩边看《红楼梦》电视剧边议论孙女像谁，老伴一会儿说像王熙凤一会儿说像薛宝钗，他说，王熙凤太毒，薛宝钗太猾，咱闺女比她们都强，要说像哪个人嘛，只能是三姑娘贾探春。
　　 然而，天快黑的时候儿媳妇发来短信说孙女“有点事，暂时不回来了”，再打过电话去，儿媳就关机了。给孙女打，也关机了。
　　 这太让人焦心了。
　　
　　 第二日，老头就匆匆来到孙女的学校。老师与同学都神神秘秘地说，跟她妈一块儿到省城看医生去了。孙女同宿舍的两位女同学还背转身去抹眼泪。这就更加使老头儿惴惴不安。他问在哪个医院？他们都说:“你老回去吧，这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这是哪里话呢，宝贝孙女儿病了，还能不操心？
　　 他转身就往省城医院赶。
　　 他在太原火车站旁边开拉面馆的表弟那里借了一本《太原黄页大全》一查，光像样的医院就三百多家，这咋找呀？好在，黄页上都有每家医院的详细地址，老头买了一张市区地图，他把地图折了几折，地图就成了一个一个的方格了，方格里的医院他挨个排查，一个也不遗漏。人就是这样，忙这忙那就顾不上焦虑了，十几年来，老头一迈开脚步，心里淤积的那股“气”就感觉不到了，而一旦停下来他就感到头上戴了顶“铁帽子”。但话说回来，心里少了焦虑，不等于精力就充沛。六十一过，他明显感觉到两条腿走起路上沉沉的，脚底会发出沙沙的声音。有一次，在建筑工地跨越一条水沟时，腿一软，竟跌了进去。这时，他就盼孙女快快就业，接过他手中的“事”。现在，孙女竟然病了，老天爷这不是专给人做对吗……他逢医院就进，进去就到护士办公室打听；不少医院管理严格，不到探视时间你休想进去，老头就耐心地等。可医院找人也难呀，患者都穿着统一的病号服，外科的病人身上还用绷带缠绕着，有的就露着两只眼睛，你能认得谁是谁？认错了人，人家会对你客气？有一位出了车祸的病人，以为他是迟迟不交医药费的肇事者，一拳就将他杵倒在地下，半天爬不起来。
　　 就这样过了三天，第四天，老头刚从附属二院出来，在医院大门口乌压压的人流里，老头一眼就认出了“那颗坏籽”。
　　 “坏籽”的形象像刀一样刻在他的脑子里。真是像他说的“烧成灰也能认得”。但那个模样，他只是在那张毕业证上看到过，十几年过去了，会不会发生变化呢？看花了眼可不行！他需要进一步验证。老头尾随着那人，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在停车场，那人边打着手机边拉车门上了车，眼看那人就发动车要上车了，眼看十几年的寻找就要白费了，老头急中生智，一个趔趄倒在了那人的车头前。
　　 停车场上的人一下围了上来，躺在地下的老头，嘴里“哎呀哎呀”地呻吟着，眼睛露出一线微光，等待小下面的“节目”，心想，观众越多越好。
　　 那人忙下了车来扶老头。
　　 老头仍旧那么躺着不动。
　　 那人说:“不要紧吧，不要紧吧。”老头还是呻吟。那人又说:“要不去医院拍个片子？”老头儿摇头。这时，围观的人就将谴责扔向那人：
　　 “开个好车就可横行霸道？”
　　 “有几个糟钱就欺负老汉？”
　　 “老人都伤成这样子了，还不到医院抢救，你磨蹭着想溜不成？”
　　 一位中年胖子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他半蹲在老头跟前，说：“老人，你说不准还有要紧的事要办，顾不上与这号人打麻缠，你说吧，你要多少钱？”
　　 大家异口同声的说：“老人，你说，多少钱了事？”
　　 老头伸出一个指头。
　　 “一千？”
　　 老头摇头。
　　 “一万？”
　　 老头又摇头。
　　 “一百万？”
　　 老头边摇头边说：“一百元。”
　　 那人长长舒了口气，从很讲究的一个钱夹里抽出一沓子票子，蹲下身，往老头手里塞。就在那人细长的手碰触老头的一瞬，老头心里猛地迸发出一股冲动，他真想一把抓住这个他十几年苦苦寻找的“仇人”。然而，他陡然控制住了自己。他明白制服敌手要“稳准狠”。老头从那一沓钱中抽出一张，仄起身，说：“钱不够，我再问你要，不过，我到哪儿去找你呢？”
　　 “你记住我的车号儿。我孩子在这儿住院，我还会来的。”
　　 “过后你要不承认了呢？”
　　 观众似乎对老头刚才的“表演”很失望，这会了一下来了精神，齐声说：“是的，过后你要是不承认呢？”
　　 “你的意思？”
　　 “你得给我写个条儿，证明发生了这事儿。”
　　 “对，对，老头说得在理。”
　　 那人犹豫了一下，从车里找来了笔和笔记本，给老头儿写了一张条儿，递给了老头儿。
　　
　　
　　 七八个小伙子在停车场里警觉地转悠。老头知道那是自己引来的一帮便衣警察。今日已在此蹲守三天了，他只担心再这样耗去，公安人员没了耐心撤回去。他买了香蕉苹果矿泉水，招待那些小伙子们。但他们瞪他一眼就走了，有一个好像是领头儿的，从他身边走过时压低声音说:“小心暴露”。
　　 “那颗籽儿”是不是没有开车，这几日就呆在医院呢？老头边合计边往住院部走。
　　 医院真大，光住院部就分abcd四个区域，每个区域又分许多科室。看病的人也真多。医院像个农贸市场，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风风火火的，不知他们在寻找什么？
　　 就在c区的大厅，老头诧异地碰到了儿媳妇。儿媳妇披头散发，一脸倦怠，穿着皱巴巴的衣服，看上去瘦了一圈儿。她改嫁后，婆姨曾骂儿媳妇是“一天也离不开男人的贱货”。此刻，儿媳妇正哀求一位白大褂呢。儿媳妇说：
　　 “我砸锅卖铁也要把我女儿治好！”
　　 “大嫂，移植肾不光是钱的问题。我知道有位好心的大老板供你女儿又上学又治病，可眼下肾源是个难题呀。”白大褂摊开双手，无奈地说。
　　 这时，一个人插话说：
　　 “检查结果全出来了，我的器官条件完全符合。”
　　 话音未落，几个便衣警察已将那人摁倒在地，一副锃亮的手铐将那人铐了起来。
　　 老头一看，那人正是自己找了十九年的“那颗坏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