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尝试着离开，从近的地方开始，到远的地点定居。对于城市而言，我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象征着一个符号，一个质点，一个不被人忆起的某个故事的鸡肋情节。所以，我渴望远行，去寻找可以让城市朝拜自己的源头。可是，抵达的时候，一切大抵是枉然，又是深沉，又是无奈。徒然是在水泥地的中间地带，没有草原寥廓，倒是有风声戚戚，有很多种植物撩拨着生命的起始点，会是那么真实。因为草木也有情，从鱼形时代就寄托了对海水的思念。正所谓，一半在面朝大海，一半在春暖花开。
　　 张开双臂，拥抱自然。开始，夜色朦朦胧胧，黄昏已经降下，只有一片暗弱的云在寄托忧思。当然，情绪是属于我的，不在乎山水之间，因为割舍开来的诸多的理想，还在两河流域滥觞。于是乎，我在归途，瞭望江水和湖泊，祈求方向正点，但仿佛又在歧途——那关于车水马龙之间的风尘仆仆，不外乎是对故土情笃的表达，却又放弃对几经苛责的“原罪”的诘问。原罪是父母的，也是自己的，离开的时候，斩断眼神交流，自然没有言语。可能要在故乡口中含恨，彼此爱之深，当然也恨之切。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动车的距离其实很短暂，从一座乡村到一座乡村，几十分钟就可以。我之所以说是乡村，只是因为泥墙和钢筋，皮夹和西服的面貌会改变一些，黑土地弇埋的情结还未曾走远。脚印是盖在水泥地上了，脚印上面不会沾染泥土，没有草香，没有红蓼的尸体……其实，大概不需要植物，城市里豢养的动物，不外乎狗啊，猫啊，兔啊，已然褪去了强聒不舍的本能，需要被喂食的，像个衣食足够的善男信女，也学会了撒娇，懂得怜爱，学得卖萌等。动物没有了对原野的习性，人在城市的衣匣里，也可以褪去野性。
　　 故土的野性，是乡土味的。
　　 不过，从出发的那天开始，风干、迷离，衣衫缊缕，不曾有鲜衣怒马的高贵，或者仗剑天涯的光鲜。其实，城市的原貌无非还是这样。一排排人，一排排汽车，“一排排”交通警察维持秩序，也顺带维持着钢筋建筑中千篇一律遗留下来的遗憾。遗憾是有的，便是割舍了荒芜，割舍了乡土，割舍了曾被荒芜掉的一点点心灵的废墟，在某一块旮旯处燃烧，成为炲炱，成为灰烬。
　　 那天，回来。看见上班族下班，脚步匆匆，形色也匆匆，汽笛凄鸣、不断刺耳着。黄昏在夕阳深处，没有浪漫，也没有唯美，只是静谧的火烧云，像裹着心事般露出微红的烺色。天空到底是明朗的，却失却了构筑心魄的意识，哪怕能唤起一个写生的画者的欲望，在桥畔，在草坪，在枯树下，在煤堆上……都没有人了，终于消匿了所有携有欲望的人。没人要诉说一件事，也没人要写生，要价一幅可歌可泣的人文风景，男人和女人都很忙，回家、吃饭，或者继续上班，好像都是如此。
　　 我路过每一块石头，它们是建筑的废墟；我与很多人擦肩而过，他们是心灵的野芒。当然，也路过不是故乡的故乡，那是虚伪的。不曾要想起的动车的距离，还在远方，哪会去想念一星半点。那里有马路吗？那里有方言吗？那里有弄堂吗？还是那里有一双浑浊的眼神？我不知道，只是一个人踯躅，或许，迎着风，干吹着风，让头发干净一些，让心情空白一些，就好了。至少，很直白的情绪，不会像强说愁的少年一样去矫情。
　　 或许，在车站的离别处，挥一挥手，在城市的尘埃中，这画面是有美感的。
　　 但也仅限于此，之后，两个人会各奔东西。
　　 “嗨，后生。请问Y学院怎么走？”一个应该年过半百的老人，对我问路的时候，精气神还硬朗。
　　 我摇摇头，表示不明。因为，我不住在附近，也道不出个原委。也许，他要抵达某一处可以填补内心旧疢的理想国，也许，他需要下一代能有所成就，能从这块他所期冀的故乡中走出去，到另一个地点驻扎。驻扎在梦想家的艺术里面，我想是这样的。
　　 因为，老人告诉我，Y学院就是一所培训古筝的机构。很简单的旧屋空间，却有很敞开的希望。他说是这样的传统，需要自己来热忱一些，也好过当初荒废。
　　 “是因为您的孩子要学古筝吗？”我问，“是第一次去吗？”
　　 “对的，是第一次去。当然了，不是我的孩子要学，是我自己报名。”他笑着，乐呵呵的，丝毫不避讳我突兀的目光。
　　 我是不礼貌的，但还是认可他的初衷。想念一个传统的语言，即便无声，也有太多的故事，或勾连，或回忆，或思忖。龙应台说：传统不是怀旧的情绪，传统是生存的必要。我在这个世界里也学着怀旧的爱情和亲情，却只是邯郸学步，囫囵吞枣，生存的本能，还在旧件里面沉默。他们骑着三轮会吆喝，我不会；他们依偎着夕阳会抽泣，我也不会。我大抵没有爱得深沉过，这传统的旧件，在某个地方扔掉了些，想起拾蹠的时候，可能已经不见。
　　 几张旧画，几张旧书法。杂乱无序，无所成就，但终于是自己的，可能它们在垃圾桶里，可能它们被焚烧干净，连意识都没有了。
　　 我只好沉默地噙着泪，是啊，不去想罢。
　　 这些天，我始终在回想着一些事。无论多久，我们都会在一个地方消磨时间，等待老去的时候，这个地方却稀里糊涂地变成故乡。也许，诗和远方也是对的，远行有远行的梦，远行有远行的理想。我小时候在弄堂里追梦，和发小捉知了，玩巨人的游戏。弄堂里是因为有讲方言的老人讲故事，我愿意圪蹴下来倾听一个傍晚；捉知了，是因为桂树上有鸣唤的夏天，会启蒙三两个不曾归家的奔跑者的梦途。在地上，粘附着泥土，看天空很远，然而在树上，看天空却很近。不过，那些所谓的巨人的游戏，我已然忘却了是怎样一种，可能，就是爬树，或许呢，也是爬树，很枯燥，却也很有趣。
　　 好在，那毕竟是戏谑的，没有目的地玩乐。城市里，长大的青春，不需要再天真地嬉笑一回。如若还想回到小时候，那便是有多虚假就有多虚假。毕竟，回不去了，谁还能再穿一双小鞋和小衬衣，那不崩坏才怪。
　　 张悦然说：“我对这座城市毫无感情。或许有，却不在我可以感知的范围内。”她说的这座城市，是她的济南，她的故乡。然而，我的小小的故乡，还是两个字，在吴越之地，只会说吴侬软语的方言的老人，对我讲话，也不再用方言俚语。我本来还欲张口的心情，也多半消却了一点。也许，这就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也许，这也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当然了，等待着开口讲方言的时候，谁都是平淡地说了几句，继而陌生的继续陌生，彼此寒暄，假惺惺地客套。
　　 似乎，我对故乡的梦，有破裂的定义。
　　 然而，故乡终究是含着泪的，毕竟生养我的地方在那里。
　　 那时候的冬天，年幼畏寒，上学步行。每一次走路的时候，都会磨出热汗的味道，然而上了一节课，汗水继续收拢，成为了冷冰的感触。我长时间生冻疮，是在手上，写字的手指有溃烂的黑色，有疼痛的痒，也有热沉沉的“寒”。在学校里，一到伸出手写字的时候，总会羞怯，因为害了冻疮，没有完整的手指多少难看。同学的手指是干净的，细皮、嫩肉，只是也有些冰冷的倒寒，在写字的时候，哆哆嗦嗦，不断沉哀、抽泣。
　　 南方的冬天，未必就很热。土地皲裂，干涸，像冰块一样固体凝结，和石头一样坚硬。我走在和朋友相见的车站，继续寒暄的讲了几句——好久不见，然后拥抱，却始终没有热泪盈眶。我说，在外安好。
　　 他说，照旧。便是一切照旧的，自然安好。
　　 我说，十几年来，多少没再下雪了，记得南国的冬，也常下雪，下雪的时候，时常会走出郊外，两个人热烈灼心，哪怕沁湿了汗液，也要去丢一场旷日持久的雪仗。那年，手上长了冻疮，之后的一年，手上没有长冻疮。我不常在雪地里奔走，是因为南国的雪十分单调，薄薄的一层，盖在砖瓦上都能清晰地透出红墙皮的颜色。然而，自足还有，长乐常在，丢完冬天的雪，却落魄得像一个迷失在黑夜里无法自拔的瘾君子，难受异常。是因为，发小离开了故乡，还是因为，自己也离开了故乡。反正，对于很多年不曾拾遗的风景，已经模糊了许多。包括，学校和车站，也改变了地址。毕竟，十多年了。
　　 那时候，总觉得家乡离车站很远；现在呢，却很近，还是十几分钟。
　　 朋友见到我的时候，我说冬天马上就到了，你买了衣服没？买了写字的手套没？然而，我的话毕竟过时了，网上有购物了，谁还担心这个。我长吁了一口气，哂笑自己，继而乜斜了一眼灰暗色的晴空，上面粘附着城市里浑浊的尘埃和灰屑，有垃圾焚烧出来的灼热的难闻的味道。城市还是一座城池，有的人要走进去，还有更多的人要走进去，等老了再回来。
　　 我说，我回小城了。大城市不属于我。
　　 他说，小城故事多。
　　 说完，我笑了一声，取出一个旧物什。我的手上戴着一副手套，显得手指很小，很小，只有故乡那么小，刚好企及指纹和指甲的深度。那是母亲在十几年前编织的棉线手套，一只手穿着另一只手的针线，沉默而沉默的，经过了十几年风、雨、尘、雪，还是挺合手的，只是稍有点违和。哦，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手当然不一样了，但暖意照旧，还是母亲的味道，故乡的棉线织成的味道。
　　 冗长，冗长，与其说是针线，不如道出一绺悠长、悠长的思念，其实更好。正如张悦然说的那句话：没有故乡的人，是没有退路的。
　　 那么，我现在还有点退路，至少。方言俚语和故土情结幽深，在水泥地的城市深林里，不断地游走，不断地远行，不断地离开，还会越来越近的，只会越来越近。情到深处，心就不会远。
　　 自那一年后，我的手关节不再疼痒，再此没有生过冻疮。只是母亲生过冻疮，在我眼里，也是经常，犹是编织棉线的手套的时候，手指皮肤皲裂的，有一块块黑色的冻掉印记，是粗糙的颜色。我的心，多少在淌血，歉疚。母亲是多么平凡而高贵的职业，不求着回报，只求故乡安暖，就足够了……
　　 虫鸣声，听不到。在城市的角落里，也有犬吠声，和乡村一样的惧骇的意思，是抵触陌生人靠近。我到底是一个陌生的熟客，城市的边缘，还是和我一样穷困无助，或者说，在心土之间，种了一棵冰冷的树，乘着北风的呼嚎，不停地吹啊吹，等到风停了，树也就死了。思念也死了，太可怕了。
　　 于是，这一天，我陪着朋友去他的公司走一圈。其实，无非是搬离东西、旧件，多一份人力，免费地搬运罢了。
　　 书、画不要了，扔在垃圾桶里，我一直说可惜。朋友说不容易堆放，去新公司可以再拍，一张油画不过两三百来的钱。他说，钱是王八蛋，没了可以再赚。所以，他的包里尽数还是一些金蟾雕塑和金融书籍，包括一本《货币战争》和《国富论》，是至理的经典读物。我曾经也翻看过这几本书，但终于又无趣地放弃阅读，做一个安分而没有理论的梦想家，想象多少可悲而邋遢一些。我曾经会异想天开，现在还在异想天开地踏实理想，朋友有自己的梦想，有钱、能吃饭，能丰衣足食，能把一切畏寒的风雪意识裹得紧紧的，不会冷。钱真的是王八蛋吗？我想，只要用对了地方，浸染的铜臭味也有着一股温暖的奶油味。
　　 可以，我也希冀着城市的春天。正如雪莱的春天不远，因为冬天已经过去一词，像是温暖的豪情。可是，现如今，我对着城市的每一块砖头和泥瓦冥想，这冬天，这春天，这四季的轮回交替，错根盘节，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纠结一个往返。就像来回地从动车的门口上车、再到下车，交通维系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便利，却也在消弭一段旅途安泰而平稳的风景，于故乡的梦乡处，不曾浪漫和隽美。
　　 旅途，可以有点遗憾吧。正如这座城市。
　　 离开一分钟，就是看着城市的泥墙和蒺藜草的一分钟，要分别一声“珍重”才还休。可是，我又害怕离开，离开意味着陌生的开始，从安土重迁的意识中拔除、并且抠出一丝湿润的含泪情感，似乎不舍得，也不想割裂。
　　 割裂的是素写的安静，不曾美的故乡，着实有狼藉的一面。也许，它很丑，有狗、有牛，有脏乱的碎石岗，在拼接着泥土到茭白地的愁绪。风像一杆子吹过的冷的眼神，撑开茭白的叶子，折断枝梢和节头。可能，从古至今，就喜欢风，却也厌嫌风。
　　 擦肩而过。小孩子被妇女抱着，在哭泣，在大声地呼喊着母亲……我呢，一个人静静地走，瞭望着城市的原风景，祈求找到一点故乡的影子。
　　 ——2017年10月30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