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风向北吹，不舍昼夜。冰河炸响，春雷般激动人心。残存在山坡河谷的厚厚积雪渐渐融化，就连山村的屋檐都生动起来，滴滴答答地为季节的脚步计时。杨柳发芽，似乎一切都欣欣然酝酿着希望的蓓蕾。
　　 贾先生迈开鸭步不慌不忙地朝村委会的方向凑过去，微寒的小南风吹乱了他头上为数不多的几缕花发。此刻，村委会的大门口聚集了好多人，围成一个松散的大圈儿，像一树叽叽喳喳开会的麻雀。村委会的公示板上贴着一张鲜艳的招工启事，红纸黑字，异常醒目。贾先生凑近认得几个大字，原来是红兴纸业在本村招工。男工每人每月工资三千元，女工每人每月两千八百元，加班另算，额满为止。难怪大家的积极性这么高？贾先生摇摇头，没作声。大墙根儿底下，午后的阳光暖洋洋。三五成群的人们吸着老旱烟，或蹲或立讨论着。人群中这个说：“这年头种地能挣多少？啊？除去种子化肥农药，不过是个吃饱穿暖而已。“那个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声音：“你看看，你看看，这可是每月三千呐！就连老娘们儿都能挣两千八哟！“接着晃动三根粗壮的手指，唾沫星子从满是烟味的嘴里喷射出来。说完似猛然想起什么，扭头急匆匆地走了。这几日，贾先生的小卖部里就有人散布这个什么造纸厂招工的消息了，他也没当真。如今眼睁睁的现实，红纸黑字儿摆在那儿，已经不容他有一丝一毫的质疑。回到店里，老婆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浓茶，嘟囔了两句什么他都没听清，脑子里乱糟糟的都是浆糊，一本《菜根谭》折页后顺手放在柜台上，自顾自地坐在板凳上发呆。自从学校退休以后，贾先生的话就越来越少，默默地帮衬老婆打理着小卖部。山里人的生活简单，无非是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烟酒糖茶之类的必需品而已。其实，他并不太在意这仨瓜俩枣的收入，而是舍不得这青山绿水的小山村。儿子在北京早就置办了一个百十平米的楼房，虽然远离市区快到通州了，但是采光好啊，价位也适中，社区管理等配套设施齐全。儿子就单等老两口子过去享清福了，然而流年似水哗啦啦地白白跑了十几个春秋，贾先生如同寒江钓叟一般始终按兵不动。也罢，那房价竟然蹭蹭地一路飙升，父子俩的内心都暗暗滋生鸟语花香般勾画出的几丝暖暖春意来。
　　 辽东的春天大踏步地来了，梨花如雪，黑土滚浪，正是农耕时节。窗外，西岭。群山苍翠，溪水潺潺，万物向暖，白鹭翩翩，已是人间四月。红兴纸业的大烟囱吐着滚滚黑烟，犹如恶蛟闹海，在绿色的山岭上空不断翻腾。曲万年稳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神情愉悦。他美不滋儿地呷了一小口拿铁，压不住内心涌起的得意，时而把头转向窗外绿树掩映的田园村舍。造纸车间机器隆隆，工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在生产线上。每月三十几万的票子哗哗流进腰包，换成谁都会按耐不住那份狂喜。原本想甩两句文雅豪迈的诗词，可是想了半天他的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儿来，只好悻悻地站起身抻抻懒腰。曲万年肥嘟嘟的右手习惯性摸出智能电话，相册里十八岁的丁玲玲正撅着红红的小嘴儿向他笑呢，这一笑风情万种江山多娇，这一笑毁天灭地妩媚如妖，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丁玲玲窈窕的身子多像鸳鸯溪里欢快的小白鱼儿啊，活泼地扭动着。昨夜的缠绵旖旎都在旋转的风里如诗如画，沙发旁边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龙飞凤舞的墨字：人淡如菊。人生得意莫过事业美人，我本凡人岂能免俗？随着一截掉落的烟灰，曲万年的喉咙里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串“嘿嘿……呵呵……哈哈……”的声音来。
　　 黄牛村丁主任招商引资为县域经济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并且填补了全乡14个行政村没有工业的历史空白。人逢喜事精神爽被胡乡长狠狠地表扬了一番，他点烟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可是作为村主任的丁二拐万万想不到一贯和自己称兄道弟的曲万年竟然搞大了自己宝贝闺女丁玲玲的肚子，这让他一时半会儿都转不过弯来。大哥变岳父，绝对他妈的有些雷人。连续半个月的老酒把他的老胃弄出了三个不大不小的窟窿，一口接一口鲜红的血喷在地板上。他瞪着一对因愤怒而通红的牤牛眼，不停地骂道：“曲万年你这个王八蛋！天打雷劈的王八蛋！玲玲才18岁呀，你他妈的怎么忍心下得了手？”丁玲玲和曲万年全然不顾他的谩骂，一阵手忙脚乱把他送进了医院。十几万红彤彤的票子挽回了他的生命，二拐的老伴儿在病床旁边不停地叹气拍着大腿说：“老头子呀，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要再糊涂了，你就认了吧！谁让咱这个女儿不争气呢！我的傻孩子呀，那个曲万年可是有家室的人呐！”说起这丁玲玲原本是有对象的，可那个眉清目秀的农家小伙子和财大气粗的企业家曲万年一比简直就是轻飘飘的小鸿毛儿，25岁的年龄差距被一堆嘎嘎新的人民币填得沟满壕平，那万丈红光喜庆得直晃眼睛。曲万年笑呵呵的说道：“丁主任啊，我这个投资百万的红兴造纸厂就算是你们村里的招商引资项目。我心里有数呢，这里也有您的功劳，兄弟我不会亏待你的。”刚说完这句话他的胳膊就被丁玲玲狠狠地掐了一下：“你个大傻蛋儿，怎么还叫丁主任呀？还不快叫爸爸！”“爸爸！”曲万年笑嘻嘻喊了一声。连续的咳嗽，掩盖了丁主任的不自然，“奶奶的，这叫什么事呀？老子绝不会便宜你这个龟孙。”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一阵阵发烫。三个月后，丁主任家一座崭新的小洋楼拔地而起！震耳朵的鞭炮声吸引了一群村民围观，几个小孩子快活地在人前窜来窜去。满地红炮仗的碎屑如同被暴雨摧残过的桃花瓣儿，随风悠悠地飘荡着。
　　 早晨的阳光像老爷爷温暖的手掌不停地抚摸着黄牛村的角角落落。贾先生把目光从远处苍翠的山野上收了回来，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座崭新小洋楼的时候，便使劲儿从胸腔里提出一块隔夜的老痰狠狠地砸在了门前的地上。“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都他妈的让钱给迷住眼睛了！”心里骂完他转身向村西边的小溪走去，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因为那里有一群他牵肠挂肚的小白鹭。一想起这群心爱的白鹭，贾先生的坏心情就顿时烟消云散了。说来话长，藏在山坳里的黄牛村原本是没有白鹭栖息繁衍的，十几年前不知什么原因一群白鹭最先看好了绕村而过的鸳鸯溪，后来又引来一群苍鹭，清澈的鸳鸯溪变得热闹空前。这群鸟儿一会站在水边照影，一会落在黄牛背上捉虫，直看得贾先生着了魔一般，寻思一定是小溪里肥美的小鱼小虾留住了它们。紧挨着小溪的山坡长满了粗壮高大的松树，这两群飞舞的精灵们就在树冠上筑巢孵化幼崽儿，咕咕咕咕的叫声此起彼伏。一茬又一茬的白鹭和苍鹭秋去春来，把碧绿的稻田和恬静的村庄点缀得如同国画大师笔下的水墨丹青图。贾先生的这份喜欢是发自心底的，从它们飞来鸳鸯溪那天起，贾先生就认定此乃吉兆。小鸟孵化期间最怕惊扰，贾先生每天都去林子边转几圈儿，遇到被大风刮落的幼鸟就会像宝贝一样捧回家来精心伺候，他这个义务护鸟员一当就是十几年。看他如此痴迷那些鸟儿，老伴儿没少嘟囔，花钱买来的鱼虾都喂鸟了，老婆坐月子时也没见你这么上心过，你就是个鸟人，干脆跟鸟儿过去算了！老伴儿说完忍不住呵呵地笑了。鸟人就鸟人！他知道老伴儿是不会真生气的，就连儿子几次三番接他们去皇城享福的劝说都无济于事，贾先生依旧我行我素痴心不改。秋风凉凉地吹来，鸟儿们都拉家带口呼朋引伴飞走了。每年到这个时候，贾先生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又要等一个长长的冬天，才能看到你们呢。”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目送最后一群鸟儿飞离鸳鸯溪。溪水潺潺东去兀自絮语，漫天云霞把夕阳中的黄牛村涂抹得如真似幻。
　　 贾先生的小卖部就像一个新闻转播台，小到鸡零狗碎的婆媳关系，大到经济危机的国家时事，一条条不断被刷新。南来北往的新闻就像夏天成群结队的蚊蝇，嗡嗡地围着你转圈儿。不管爱不爱听你都得听，大不了左耳眼儿进去右耳朵眼儿出来。这不，李快嘴中午喝了二两牛逼小酒儿又蹲在小卖部门口的木头墩子上开始口吐莲花“嘚啵”开了：“贾老汉，真有才，小卖部取名：叮吧来！天南地北稀奇事儿，自己长腿跑进门。傻子抱着黄狗睡，光棍夜夜爬窗台……”来买烟的丁玲玲被他逗得花枝乱颤捧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滴滴按了两声喇叭，曲万年从浑身漆黑的皇冠车里钻出来，伸手扶住了丁玲玲问道：“啥事儿啊，值得你笑成这样?”"哎呀妈呀，乐死我了！"丁玲玲好不容易缓过气儿叉着腰回答道。她这几天心情大美，纤细的手指上戴着萃华金店里的头号大钻戒，闺房的水晶花瓶里插着紫月花都的红玫瑰，女孩那颗虚荣的小心脏装满了骄傲。叼着曲老板发的软中华，李快嘴又憋不住了：“红兴老板叫万年，天天都能挣大钱，气宇轩昂如来相，普度众生在眼前。”几句现编现演的唱词让曲万年非常开心，顺手把刚拆封的软中华扔了过去，笑道：“小词儿整的挺硬啊，这盒烟赏给你了！”自古以来，歌功颂德总是讨人喜欢，李快嘴乐得屁颠屁颠的。贾先生坐在柜台里闷不做声，《菜根谭》被他翻得哗哗作响。直到小轿车开没影儿了，他才想起来忘记给丁玲玲找零钱了。
　　 帝王浴宫的建设堪称是超越了深圳速度，巍巍然屹立在鸳鸯溪的源头---马架山。丁二拐在黄牛村土生土长大半辈子怎么也想不到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山旮旯里能发现温泉，而且是矿物质及其丰富的温泉。这个重磅消息等同于一个核弹头，在他心里达到了十八级地震的威力。“他奶奶的，曲万年这个狗日的还真有发财的命！”看来自己真的落伍了！短短两个月从设计到施工再到接待游客投入使用，帝王浴宫绝对是破天荒了。为了鼓励这个外资引进项目，胡乡长给曲万年足足跑来五百万的贴息贷款。帝王浴宫的影响力远远超过红兴造纸厂，这让丁主任始料未及，同时也暗暗佩服起闺女的眼光来。开业迎宾那天，整个黄牛村都沸腾了。锣鼓喧天，喜上心头的丁二拐拐着两条罗圈腿混进了队伍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们扭起了东北大秧歌。丁主任在全县招商引资经验交流会上侃侃而谈，《浅谈如何开渠引水---从乡村工业到旅游业的成功跨越》足足做了三个小时的报告。豪情满怀的丁二拐热血澎湃，在暴雨般的掌声中，县领导亲切地握着他的手合影留念。某日，在陪同若干领导酒足饭饱泡完温泉后，红光满面的曲万年有些喝高了拉着丁二拐这位昔日大哥的手絮絮叨叨如此这般耳语了大半天。没想到企业家女婿的一番肺腑之言让丁主任彻底醒酒了，他惊得目瞪口呆。马架山有温泉不假可是那出水量还不够十头老黄牛喝的，而且水质低劣。丁二拐磕磕绊绊穿过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树林终于找到了曲万年所说的那个非常隐蔽的大山洞，这是一个解放前日军战后留下的战备仓库，三个巨大的锅炉就隐蔽在这里，热水管就埋在地下三米处，用硫磺勾兑好的所谓温泉水正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帝王浴宫。洗浴后废水也通过十几个分流的地下管道偷偷排进了鸳鸯溪。这个惊天的秘密让他寝食难安，心中暗暗叫苦，曲万年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把自己紧紧套牢了。从那以后他就没给过曲万年好脸色，王八蛋把老子坑惨了。丁二拐的爷爷就死在小日本的枪口下，笑里藏刀的曲万年比小鬼子还黑心。然而曲万年并不在意，一脸坏笑，反正一条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招商引资先进村的奖金谁拿的？红兴和帝王的三成股份在谁手里？村两委的大印可是红彤彤地盖在合同上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一场春雨把山山岭岭洗了一个清亮，黄牛村醒了。一树树的梨花一夜之间绽放出迷人的香气，洁白的花朵嘟嘟噜噜似开未开羞羞答答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从鼻孔里吸进呼出的都是喜欢。牛鞭子清脆地在空气里炸响，老黄牛卯足了力气绷紧了身躯，一浪又一浪肥沃的黑土翻了过来。如此熟悉的景色让贾先生的内心充满了希望的喜悦，还是家乡美啊！忽然云中传来几声高亢的鸟鸣，随后鸳鸯溪里飘下一群洁白的身影，白鹭回来了。哗啦啦的桃花水洗去鸟儿长途迁徙的疲惫，阳光下飞溅的水花怎么那么耀眼呢。漫长冬季积郁的所有不良情绪都一扫而光，贾先生破例在午饭时端起了酒杯，惹得老伴儿很是嫉妒，笑骂道：“看你高兴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是不是你这个鸟人的鸟儿又回来了？”那人没接茬儿，嗞儿地一声酒杯空了，喜悦的红晕偷偷爬上了他的脸庞。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就到了水稻插秧的季节，田野里农妇们嘻嘻哈哈的笑声惊飞了觅食的白鹭，嫩绿的禾苗一株株插进了细软的泥里，田边老黄牛摇着尾巴眯起眼睛很是享受。
　　 春脖子长黑天也晚，村民们三五成群围坐在“叮吧来”小卖部的门前，一边儿沐浴着落日的余晖一边儿谈论眼前的农事，茶余饭后消磨着彼此的精力。“贾老汉真有才，小卖部取名叮吧来......”人未到声音先到，不用猜就知道李快嘴儿来了。旁边的夏老四挪了挪屁股，示意他坐在这里。聊起水稻插秧的活儿，大家都来了精神七嘴八舌一顿呛呛。这个说鸳鸯溪的水质变糟了，灌溉稻田时经常闻到一股子怪味儿。那个说可不是咋的！这两年咱黄牛村的水稻就比不上以前了，焖出的米饭黄不拉几的，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香味。当年一提鸳鸯溪的大米城里人都抢着买，如今卖米都不敢说是黄牛村的。“俺家都买外地大米吃了，自家的米都当猪饲料鸡饲料了。”王老三气哼哼地插了一嘴。没招商引资前鸳鸯溪可不是这样的，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看到丁二拐的身影走近后大家都放低了声音。贾先生带着村民找过丁二拐反应了鸳鸯溪水质变坏问题，丁二拐也答应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不也是跟大伙儿一样喝鸳鸯溪的水吗？我也是吃鸳鸯溪水灌溉的大米长大的。请大家放心，我已经把情况报到了乡政府。”可是村民盼星星盼月亮等了一春零八夏始终没有盼来乡政府满意的答复。跟着贾先生去乡政府上访的几个村民也消停了，看着写好的上访信谁都不肯签字按手印。贾先生为此愁眉不展懊糟了好几天。原先跟着他上访的几个村民竟然鸟悄地去红兴纸业上班去了，后来听老伴儿说他们都拿了曲万年的高工资。“他奶奶的，这是釜底抽薪啊！”看着不远处那个吐着黑烟的大烟囱贾先生恨得咬牙切齿。老伴儿心疼地劝他不要挡了人家的财路，“你懂个屁！他们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儿！”这是贾先生第一次跟老伴儿发这么大的火。老伴儿有些委屈，默默地走开了。一阵旋风刮进来，吹得柜台上的那本《菜根谭》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