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毫无疑问，云南老张是云南昆明人，姓张，不知其名。这不奇怪，我们认识总共不到一天时间，我怎么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自夸一下，在“别和陌生人说话”的语境下，能知道他是云南老张已经不错了。火车上“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一趟火车、一间车厢那么多人，如果不是坐在相邻铺位上聊起来，大可擦肩而过。
　　 你会觉得奇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云南老张有什么写的？别忙，你先耐心看下去，再做评论是否值得。写得好不好在我的能力水平，值不值得写在你的视觉感触。
　　 上车见到老张的时候，他正在铺位上端坐，不躺不倚。我看他像个农民，又觉得不像个一般的农民。像农民是因为他面容粗黑，穿着朴实。不像农民是他时而看手机画面，翻动网页，脚下一双鞋子有档次而很干净。年龄呢，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也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哪个人开口，上下铺几个人就聊起来了。从哪儿来，往那儿去，做什么事的，多大年纪等等。当他说已经70岁的时候，他对铺那位80后备孕妈妈直吐舌头说不像不像，太精神了。他说是专程到杨凌参加农博会的，刚开幕，到达的时候正好看看，有什么农业新技术、新工具、新品种好引进一下。正当我为自己猜出他是位农民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他说他曾经是个商人，赚了些钱没地方用，才拿出来投资农业。今年是投资20年，好几百万扔进1500亩地里，至今还没见到明显效益。虽说现在把地买出去或者转租出去都能收回成本还有几百万赚头，但他不甘心，他的梦还没有实现，他一定在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的理想。
　　 于是，我们都虔诚地听他讲自己的20年、讲他的童年苦难，讲他的成功与失败。他说自己虽然到现在都是失败者，但从来没有丧失信心，现在是越来越有信心了。80后和中铺的成都小伙子都说，要我们选择，肯定是把地买上1000万，还清欠款，手里留上几百万过日子就好。老张说，那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实现我的梦想，在这片土地上创造出更高价值。屡败屡战，现在大体摸清了门路，不能前功尽弃。
　　 我说我理解你。在这个时候，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人生价值。
　　 老张说，是的。
　　 我心想，我理解你，是从理解我的妹夫那里开始的。妹夫妹妹在家养牛，历经苦寒，终于形成今天的规模样式，眼看得到收益。我外甥年初给我电话，说父母在家太辛苦，想让我劝说放弃养牛，到西安他供养着养老。我说你别让我说，也别那么想。别说你爸妈还没到养老的时候，就是以后年龄大了，也不能让他们闲下来。再说，养牛是你爸妈探索了好些年才找到的理想之路，怎么你认为他们苦就要把他们的理想断送？你是孝顺的，但是你孝顺的方式有问题。你的孝顺就是好好挣钱，好好生活，别让你爸妈操心。至于他们养牛的事情，到他们觉得理想已经实现，经济已经彻底好转之后，再让他们转手不迟。
　　 老张说他买地、搞农业完全是从懵懂无知开始。当时做生意赚了些钱，觉得钱放手里闲着没用，就在朋友介绍下买地，当时也有帮“朋友的朋友”的意思。而且因为对农民、农村、农业的无知，觉得种地没什么了不起。于是买下一片1500亩的山地，包括中间500亩平地。市场价是每亩8元，为了帮朋友，老张出到一亩地20元，还补贴村里每年3000元。“3万多元在1997年算是一笔大钱。谁也没想到后来会变化成现在这样。现在一亩平地出租要近1500元。当然不是所有地都能租出去。”
　　
　　 二
　　 老张讲他怎么手里有钱，怎么赚到钱的。
　　 他从小就有做生意的本领，脑子活泛。爸爸是供销社职工，为了家庭生活，到乡下去收购各种瓶子，一个5分钱，收回来能赚2分钱差价，在崎岖山路上骑着自行车跑一天能赚几毛钱。长大些，他也去收购。人轻车重，有时候上下坡车子就翘起来。翻车的时候也少不了。
　　 后来学会了配锁匙修锁，骑一辆破自行车往村子里去。车座高，把座子卸了弄快木板绑上骑着到处窜。开始是从村头到村尾喊一遍。跑的多了，有了窍门。先去把一家门锁堵个柴禾，等在旁边等人家喊来修，就传开了。说这些的时候，老张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似乎回到五十多年前的岁月里。修个锁挣不了多少，又开始修一种从缅甸进来的打火机，这种打火机非常好用，可是乡下人不知道妥善保管，好多人都把火石引火处弄得太脏，所以打不着。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把他们弄不着的打火机拿过来，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拿旧牙刷把脏的地方刷干净，马上就能打着。老乡都觉得神奇。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看得出，这是个从小就有一幅机警灵活脑瓜子的人，他一直为自己的聪明机灵而得意。
　　 他说自己赚得最多的一次有1元钱，是跟一个壮年男人打赌赢来的。
　　 那人拿来一个手电筒，过去那种装两截二号电池的手电筒，电池在电筒里时间一长，会磨蚀后盖，致使后盖打不开换不了电池。那人拿来说，我打不开，你也没办法打开吧。现场好些人围观。当时的小张说，我要能打开呢，怎么办。那人说，要能打开，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于是他说我们打个赌，如果我打不开给你1块钱，要是打开了，你给我1块钱。那人毫不犹豫地说，行。因为他觉得他这一块钱赢定了，他那么大力气都打不开，你一个小毛孩子能打开？我说，你是滴了油拧开的？老张说，我拿过来，弄了些柴禾把后盖一烧，轻轻就拧开了。哦。当年的小张果然够聪明。那人一看这么简单，有点想赖账的意思，还是傍边的人们起哄说：给钱吧，人家这么点儿孩子都比我们大人聪明呢。
　　 老张的眼睛很明亮，明亮得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坦诚。他说这还不是他的原罪。他跟最早做生意的人一样，都是有原罪的。
　　 他说他爸爸在文革中被批斗。因为他爸爸是从江西被国民党三丁抽一抽到军队里才到云南的。本身出身有问题，还喜好收集名片，正好手里国军将领李弥的名片被别人看到揭发出去，那就成了孝子贤孙之类的问题。写检讨的时候，又因为把领袖的袖写成领神，“袖”字因为手抖拉长成“神”了，所以又成了罪状。文革后期，父亲年轻大了，派到食堂卖票。为了多弄几个钱，趁人不注意，把卖出去的票捞回来晒干再卖出去。小张看见父亲的这种做法耗时费力，把买的票拿一张去描摹刻成蜡纸印出来，一印好几张。爸爸说不敢那么弄，一天只能弄几张，多了被发现可不得了。但从此爸爸对他态度有所改变。过去爸爸是最不喜欢他的，因为他太调皮。
　　 他劈柴的时候被弹起来的木头打伤了眼眶，被父亲训了一顿。
　　 他赶路摔倒裸骨摔伤父亲照例训他不小心，是亲戚弄草药帮着治好的。
　　 他在十几米高的树上砍树枝，脚下踩的树技突然断裂，差一点摔下来。如果摔下来肯定残废，好在一只手没有松。
　　 那个时代，谁家父母还顾得上孩子！活下来的就活着长大，死了的就死了。对于老张的话我深以为然。因为我也经历过那个时代，我也知道父母在每天为一家人生计费尽心力的时候，是没有精力顾到一堆小孩的。孩子安全成长的事情，全靠命运。
　　 改革开放一开始，老张就跟朋友们走进市场。他家本来就是昆明市居民，没读好书，没人安排工作，就自己下海干。从广州进货出货做建材生意。“那时候的钱真是好挣啊！货还没有到呢，已经都销售了。”他的目光透过列车窗户，似乎穿越回几十年前的广州了。
　　 “那时候的事情，有钱就能办了。”他说有次车翻到路上，交警来处理，把证照一收就走了。此时过来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说你们要不要帮忙处理？要帮忙就去某个商店买两条烟。于是去那个商店付了两条烟钱，还等着拿烟呢，售货员说不要拿了。一转身，那人已经把证照送回来了。这才恍然大悟。
　　 后来自己拿原料配建筑用胶。有人告状，工商说，我们去查。工商早已被我用红包打点好了。工商跟告状的答复，没有发现啊。
　　 这算是原罪吧。那时候谁都这样做啊，为了多挣钱。
　　 人真是复杂的。老张这样讲，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是在忏悔吗？他把几百万投进一片土地里，也算是忏悔吧。不然，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要把这片土地的事情做到底呢？他不知道及时掉头，会早些看到彼岸吗？
　　
　　 三
　　 他说这20年经见过的，是一生从来没见到过的。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没什么，投几十万，也没多大关系。城里的4家建材商店还在经营，还能支撑。后来一需要钱，就打建材商店的主意。于是商店一个个关张，而地里年年投入见不到明显效益。
　　 没有明显效益实际上就是只贴钱不挣钱。
　　 好多钱不是真正用在发展上，而是用在不懂不会不知的昂贵学费上了。
　　 养的羊被放羊人换走了，所以一群羊养来养去没有可以出售的大羊。
　　 养的鹅被人偷吃了。
　　 本来用在田里的化肥被雇来的农民工埋在田里，他们怕出力多干活。
　　 ……
　　 至于种下没有收成的作物，买来不能用的农机等等，不胜枚举。
　　 开始想的太简单，做了好些年事情才知道要想种好田，光有理想热情远远不够。
　　 有些投入是必须的。比如基础设施，修路，修水池，渠道等等。这都不是小数目。几十万在上千亩土地里，是看不见影子的。
　　 种植，养植。这个品种，那种模式。20年来经过好多尝试，现在才大体明白。要想有收获，就得有特色。要坚持绿色、有机、循环发展的路。比如种玉米做饲料，养殖牛羊的有机肥种植特色农作物。养殖绿色环保的土鸡、土鸡蛋等，这些东西还不能批发，要在专门的店里出售，才能保持品质，买出名气。现在一个土鸡蛋能买1.5元，土鸡每斤能买到六七十元一斤，小儿子在市场上买，生意不错。因为散养的鸡、蛋味道确实不一样。
　　 “一个儿子当教练，一个儿子卖鸡，都多亏我搞农业把钱花光了。不然，不敢保证我儿子都会这么自立能干。那个给我借100万说没钱就不用还的朋友，现在有亿元资产，儿子却不务正业。你说这是不是也是种平衡？”
　　 从这个意义上讲，你要感谢你投资失败。因为儿子-后代的独立自主，要比你给他们留下一笔钱更重要！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又顽皮地笑了笑。这老哥的笑确实好玩。他的笑里总透露出一点儿小坏、小痞、小不在乎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出来。
　　
　　 四
　　 从云南到陕西的火车要坐两天两夜，大家说老张，你为什么不坐飞机，快一点，少受罪。老张又一次狡黠地笑笑。对了，他的笑里总有一点狡黠的味道。看他这一笑的时候，你想不到他是70岁的人，而像个六七岁的顽皮孩子。他笑着说：我是坐不成飞机和软卧的。于是我们都不约而同想起一个名词“老赖”。他说他是被人告到法院了，但他就是不还他的那两万多块钱。那人差一点是他的亲家。“就为两万多。那个借我100万的都说要我有钱再给。我有钱让风刮跑也不还他。”这个老张也是倔得够戗，可能被他那个曾经的准亲家气得不轻。80后女子说，你还了他的不就方便了吗。老张说，他的钱我是不还的。反正已经告了，我也不出国，也不坐飞机，就这样了。我根本就没打算出国的，我们国家多好，跑去外面受罪有什么意思。
　　 老张说到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苦难，声音低沉。他说最难的时候，交不上每年3万多的租金。当地老乡都为他说话，别让老张交了，他把钱都投进田里还没出来呢。
　　 一次摩托车没油了，口袋里只有10元钱，到加油站加油，要15元。少5元车子骑不出来。说把驾驶证押下找钱来换，人家说这个假的都有，没用的。没办法，跑了两公里多到认识的废品收购站熟人处借了5元，才把摩托车赎出来。
　　 有一年问儿子每人借1万5，儿子说，爸爸，你把地租出去就好啦。这才知道儿子不是一条心。
　　 我说你也不能埋怨儿子。儿子还有媳妇还要养家不是？他是怕你拿钱还不了呢。
　　 他说他下决心再不向孩子找钱。今年情况还不错，地租出去拿回来七八十万。不过，这个钱也不经花，修修路，搞搞农田，就花光了。现在人工好贵。过去一个人一天只要七八元。现在要100多元，还都是些五六十岁的人，以妇女为多。这些人倒是干活踏实。
　　 上铺那个做徽商的河南信阳小伙子说，你这个投入是有些多了，收益太慢，一般人熬不起。
　　 老张说，我就希望我再做10年，能把这片田地建设得好好的。把我的循环农业搞起来，让人都看到农村农业的好处。把我的绿色品牌打出来，让人们品尝到安全无污染的食品。
　　 看得出来，每每讲到远景打算，他的眼里都散射出光辉。哦，我想起来了，他说他的农场在宜良。一边一位颇有民族风情打扮的老太太说他们是老乡。她说老张的这个事情是做对了的。因为他们那里现在搞古滇王国开发，对他那里土地的开发也是有帮助的。她说回到云南，第一件事就是去市场找老张家的鸡吃。
　　 老张还给我讲他天天都在田地干活，天天闲不下来。我知道这20年经历过的苦难，都是他比别人更加坚韧的基础。
　　 他说他专门试过自己到底有多大耐力。小时候看红岩，英雄们遭受酷刑留在心底的印象太深。那年骑摩托车摔断腿妹妹找人做手术。老张主动要求少打些麻药。手术时打的麻药说能管半小时，手术做了近一小时。麻药一过，他就挺着。医生问他感觉怎么，他说没事。等手术完了，他才告诉医生说有一点儿疼。医生说，你怎么不早些讲啊。他张开一口洁白牙齿的嘴巴说，其实疼痛也没那么厉害，熬一下，也就过去了。经历了，他也能理解那些英雄，在坚强信念下，是可以忍受敌人的酷刑的。
　　 我望着老张感到不可思议。别的可以忍受，哪有做手术有意忍受疼痛的。
　　 他当然不是一般人，从一个富翁到一个“穷光蛋”，竟然活得这么潇洒自如、这么信心十足。
　　 他说被非法拆迁的事情来还是一脸气愤。说是打官司也打不出名堂。后来成了过了诉讼时效，不了了之。他的结论是司法公正之路还很远，但从不因为自己受到不公而认为国家不好。现在国家治理的真不错，对实现自己的美好理想更加充满信心。
　　 这是一个经受了挫折委曲的人，他有对国家社会如此正面公正的看法，令人钦佩。
　　 老张就那样板板正正地坐在边凳上侃侃而谈。年轻人都午休了，就我坐在他的铺位上听或者问。他的年龄与我的大哥仿佛，我说你可以躺在铺位上，困了眯一会儿，那样不太累，不伤腰。他说没事没事，一天睡5个多小时就好，一点不累。他喝一口白开水继续回答我好奇的问题。上铺那个小伙子有时搭一句：你们哥俩可真能唠啊。他可能是暗示我们吵着他了，于是声音更加低沉。
　　 火车上的一夜睡得很好。听到有人说话，一看老张已经穿戴整齐准备下车了。昨晚热心的旅伴帮他打听到杨凌从哪里下车方便，列车员说从咸阳去要近一点。于是他准备提前下车。我连忙下车洗漱，看老张下车。咸阳到了。我在车窗里看老张迈着稳健的步伐，钻进黎明前的灯光里。哦，我分明看到他前边的天空已经放散出早晨的朝霞，照耀得老张浑身闪光！
　　
　　 2017年11月7日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