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起下岗，别人不管怎么害怕，可李强根本没当回事儿。他想，谁下岗不下岗，自己在书记的身边干，又是办公室副主任，还能下岗？
　　 书记姓白，个不高，秃头顶，小眼睛，吃得肥头大脸的。这些年白书记不知怎么迷上了打兵乓球，特别是企业破产后，他对打兵乓球更加痴迷，每天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准时准点地去打，可以说他把打兵乓球已养成了习惯，这习惯，就像吃饭，饿了必须去吃；就像睡觉，困了必须去睡一样。
　　 上午，白书记浏览完当天的报纸，喝够了茶水，伸了个懒腰，手就有些痒痒，就想去打两拍。看看表，正好十点钟，他给办公室郝主任打了个电话就下楼了。
　　 说句心里话，现在，郝主任早就没有原先陪白书记打兵乓球的那股心气儿了，不但没有了，而且还有一种厌恶，这厌恶，使他显得很无奈，也使他无精打采的。
　　 他想叫副主任李强去陪书记打球，可他知道李强那倔脾气，一根筋，你安排他写稿子行，你叫他陪书记打球，就是说一百个麻糖二百个圈他也不去。
　　 白书记还是练他的高发球，他能把球扔到离案子两米多高，然后一咬牙一跺脚把球削出去。他这样发球，有时郝主任能接住，有时就接不住。接不住时，那球就会蹦蹦哒哒地骨碌很远，有时骨碌到门后，有时骨碌到门口，有时甚至骨骨碌碌地到了门外边。
　　 不管骨碌到哪儿，郝主任都得撅着屁股去追。每当这时，白书记就用球拍点着案子呵呵地笑，说：“老郝啊，老喽！看胳膊腿硬的，都扭搭不动了！”
　　 郝主任捡回球，喘着气说：“是老了，不中用了啊！”
　　 这话要是搁破产前，郝主任是万万不敢讲的，他怕说自己老，白书记拿了他。可现在企业破产了，干部调的调，走的走；工人输出去的输出去，整个企业像个烂摊子，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一次，当白书记发了一个高球过来，郝主任咬紧槽牙，一板子扣了过去。白书记一接没接住，那球蹦蹦哒哒地钻到后墙跟一排桌子底下了。白书记一路小跑地去撵，然后撅着屁股爬到桌子下边去捡球。
　　 这时，郝主任笑了，他笑得是那么得灿烂，那么得熠熠生辉。那脸笑得似乎已不是脸了，而是一面飘扬的旗帜，一曲胜利的凯歌。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好像出了一口久久堵在心口的恶气。
　　 白书记捡回球，喘着气，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郝主任，说：“你这一板可冲啊！”
　　 郝主任的笑马上就僵了，跟个苦瓜似的，看着书记的脸说：“是，刚才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蛮力，打得狠了些是吧？”
　　 白书记干咳了一声，说：“何止狠，好像还带着一股气吧！”
　　 郝主任赶紧把脸堆满笑，说：“不敢！可不敢！”
　　
　　 二
　　 打那次以后，郝主任不管发球还是接球，他都打得稳稳的，柔柔的，他能把球打得不偏不斜，不高不低正好落在白书记的案子上。这时，白书记就会看准球，咬紧牙，用尽全身力气，把球一板子扣过去。
　　 按说白书记扣的这球，虽说狠，但依郝主任打球的水平该能接住，但郝主任故意慢了一下，球就擦着郝主任的拍子过去了，哒哒哒地骨碌到了门外边。
　　 郝主任迈着小碎步，一路目不斜视地追出去。在追出门时，郝主任只顾低头追球，一头撞在了机电副矿长老婆苏琴的怀里。
　　 苏琴四十来岁，是文化楼图书管理员。这些日子由于企业效益不好，工资开得少，她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处撒，她更烦白书记和郝主任整天跟没事人似的打兵乓球。郝主任这一撞，把苏琴撞到了走廊的墙上，苏琴大叫着说：“干什么啊？瞎了！”
　　 郝主任见撞了人，还是机电副矿长的老婆，赶紧陪着笑脸说：“对不起，我追球呢！”
　　 苏琴眼一瞪，没好气地说：“追球？追球你往人家身上撞！”
　　 郝主任赶紧说：“没看见，没看见！”
　　 苏琴不依不饶地说：“这么大个人你没看见？长眼出气儿的！”说完，扔下一句，“老流氓！”走了。
　　 郝主任叫苏琴这一骂，心里很窝火，朝苏琴走的方向使劲“呸呸”了两口，小声说：“流氓？你也配！”
　　 白书记见郝主任进来，哈哈地笑着说：“老郝，这球扣得怎么样？就算世界冠军遇上了，都难说能接住！”
　　 郝主任脸上挂着笑，赞扬地说：“是，是，书记你这球，就是两个世界冠军也难接住！”
　　
　　 三
　　 李强在办公室抽着烟，他从不陪白书记打球，一是他没时间，办公室的领导讲话，总结安排、经验材料、工作简报、调研论文等文字性的工作大都是他写，很忙；二是他觉得跟书记打球不痛快，得看书记的脸色，球打轻了不行，打重了也不行，即便你假装输给书记，也不能叫书记看出来。
　　 有一次郝主任陪书记打球闪了腰，白书记正打在兴头上，非叫李强去替他，李强百般无奈，只好去了。那次他跟书记打得就不爽，明明自己能打赢书记，还得想办法输掉，可这专门地去输，也是技术，弄不好就打赢了。
　　 不管怎么费劲，李强总算输给了书记，白书记不屑地笑着说：“小李啊，你太年轻，不成熟啊！”
　　 李强听领导这么说，心里很难受，觉得出这么大力陪书记打球，还落了个“不成熟！”从此他再也不去陪书记打球了。
　　 李强在办公室抽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烟虽说越抽越次，可现在竟连这两块多钱的烟也抽不起了，摸摸兜，兜里就剩下了个打火机。
　　 不过，桌子上还有一支烟，那不知是谁来他办公室放的，已有好长时间了，皱巴巴地躺在桌子上。
　　 就这样一支皱巴巴的烟，李强几次拿起来搁到鼻子上闻闻，又放回到了原处，他想，还是到最关键的时刻再抽吧。
　　 什么是最关键的时刻呢？他也不知道，好像是想抽烟想得不行不行的时候吧，或许是自己最着急的时候？要不就是遇上啥好事儿？可自己哪里有好事儿啊，矿上整天喊下岗下岗的，就是有好事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这些日子，机关更难混了，每月只开三百多块钱的工资，挣钱多少不说，丢人哪！
　　 李强终于拿起桌上的那支烟了，这次，他狠了狠心，把烟叼在了嘴上，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啪”一声点着，使劲地抽了一口，劣质的烟呛得他直咳嗽。
　　 他想起了老婆春红，春红是工会干事，这些天总跟他嘟囔：“大人倒好说，就是孩子，我们总不能苦了孩子吧！”又说，“工会现在也有几个人下海了，他们租门脸卖起了服装，一件衣服能对半赚，人家也不知从哪儿弄的钱！”
　　 李强说：“这做买卖手里总得有几个钱吧？就算租个小门脸，每年也得个万把块租金，这还不算进衣服的成本钱。再说了，咱哪是买卖人啊！”
　　 春红撅撅嘴，说：“那要叫咱下岗咋办？”
　　 李强说：“不会，你在工会干得那么好，年年是先进，还是出席局的优秀工会积极分子，怎么能叫你下啊！”又说，“我吧，虽不是什么先进，但好赖也是个办公室副主任，每天熬夜给书记写稿，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春红说：“那你说我们都下不了岗？”
　　 李强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吧！”
　　
　　 四
　　 上午，郝主任进到李强办公室，摁着腰，苦着脸说：“李强啊，去陪白书记打球吧。”他看李强没明白他说的话，又解释说，“你看，我这老腰受风了，疼得很！”说完，郝主任咧咧嘴，表现出很痛苦的样子。
　　 李强很不耐烦地说：“都啥时候了，饭都吃不上了，还有心思打球？不去！”
　　 郝主任还是笑呵呵地说：“去吧，去吧，小李，是陪白书记打球，这球陪好了，也许对你有好处！”又近乎哀求地说，“去吧，去吧，就当是帮我，你看我年岁大了，这老腰越来越不支事了，跟断了似的！”
　　 李强觉得再不答应也不好看，说：“就替这一回啊，下次说什么我也不去啦！”
　　 郝主任呵呵地笑着说：“一次，就一次。”
　　 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白书记从二楼下来了，他嘴里咿咿咿、呀呀呀地哼着曲儿，也不知他哼的是什么，反正很得意的样子，还没下到二楼就喊：“郝！”
　　 郝主任赶紧从办公室出来，他用右手捂着腰，笑呵呵地朝李强办公室喊着说：“小李，快，快，跟书记去文化楼！”然后又堆满笑脸跟白书记说，“书记啊，我这腰许是受凉了，疼得直不起来啊！”
　　 “真受凉了？”白书记有些不信。
　　 “真受凉了，这腰疼得不是个劲儿啊！”郝主任用手捂着腰，呲牙咧嘴的。
　　 李强从办公室出来说：“白书记，我陪你吧？”
　　 白书记看看李强，冷冷地说：“算了。”说完，扭头上楼了。
　　
　　 五
　　 李强赶稿子熬了个通宵，白天又给白书记写了一天自传，晚上吃罢饭躺在床上就睡了。睡了他就做了个梦，他梦见他正陪白书记打球呢，他发过去的那球书记怎么也接不住。
　　 要说那球也怪，看着球到了书记的案子上，可书记一接就扑空了。更神奇的是那球逗着书记玩，书记看着那球打在了左案上，就赶紧去左边接，可那球偏就落在了案子的右边，书记往案子的右边接，那球就落在了案子的左边，白书记高低接不住。
　　 白书记接不住李强发的球也就算了，可那球还绕着书记的秃脑瓜子转，转得书记两眼直发晕，直冒小星星。白书记两眼看着那球转，转着转着书记就晕倒了，高兴得李强在梦中哈哈哈地大笑。
　　 老婆春红刚把女儿哄睡，他这一笑又把女儿乱醒了，急得春红使劲踹了他一脚，说：“烦不烦，一个人睡个觉还傻儿巴叽地笑，跟个神经病似的！”
　　 李强被老婆一脚踹醒了，自己也觉得有点儿那个，说：“看你，在外没啥高兴事儿，在家做个梦笑笑都不行？！”
　　 春红说：“你没吃错药吧？做梦有啥可笑的？淡不唧唧地，瘆得慌！”
　　 李强没还嘴，一想起梦里白书记转晕摔倒的情景，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春红心烦，瞪了他一眼，“啪”把灯关了。
　　 灯关了，屋里暗了下来。李强被春红这一脚踹的，一点睡意也没了，他把自己这边的床头灯打开，笑呵呵地走到春红的那边，一下爬在了春红的身上。春红着急地喊：“哎呀，烦死了，都累一天了，你叫人睡不了！”
　　 李强笑呵呵地说：“好长时间没那个了，挺想的！”
　　 春红使劲一翻身，把李强翻到了床下边，嘴里叽歪着说：“现在过的是啥日子，还有这心情！”扭过脸睡了。
　　 李强被春红弄到了床下，没趣地站了会儿说：“烦，烦，就没见你不烦过！”说完，咚咚地走回自己那边床上，关灯睡了。
　　
　　 六
　　 这些天，李强正编着白书记的论文集，论文有五十多篇，约三十多万字。他先用打印机打印出了一份样稿，是单页面的，摞在桌子上有砖那么厚。
　　 李强一个字一个字低校对着，那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李强眼睛直流泪，心想，这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
　　 李强给书记编的论文集还没弄完，郝主任又下来了任务，叫他写份维护企业稳定的经验材料。
　　 李强说：“书记的论文集还没校对好，怎么办？”
　　 郝主任说：“论文集不行你就吃点苦，晚上拿回家校对。不过这维护稳定的经验材料一定要尽快弄出来，书记可等着到局里介绍经验呢。”
　　 李强听郝主任说完，心想，书记的论文集拿回家校对不说，那维护稳定有什么经验可写啊？看来又得绞尽脑汁地去生编硬造了！”
　　 他木木地坐在办公桌前，越想越来气，这领导也忒好当了，每天除了喝茶看报就是打兵乓球，过得跟神仙似的，活儿有人干，稿子有人写，一个领导多少人伺候着，这样的领导有啥水平？我看傻子都能当！
　　 不管怎么说，活儿还得认真地干，李强晚上在家熬夜校对论文集，白天在办公室生憋那稳定的经验。熬了几个通宵，憋了几个白日，书记的论文集终于送到了印刷厂，那篇关于搞好稳定的经验材料也在局里作了介绍，听说书记还获了奖。
　　
　　 七
　　 由于这些天李强白天黑夜地干，他看着明显地瘦了、老了，他瘦得眼窝塌下去两个坑，老得头发都花白了，才四十来岁，看上去竟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这天上午，郝主任进到李强办公室，笑呵呵地说：“小李啊，去吧，白书记在文化楼呢，我的这老腰还是不行，你去陪书记打打球，咱书记一天不打球就难受啊！”
　　 李强倔生生地说：“不去，那天我说陪他，他还不叫呢！”
　　 郝主任苦着脸说：“去吧，去吧，咱别跟领导一般见识。”
　　 李强听郝主任这么说，“噗嗤”笑了，他想，怎么能这样说领导呢？跟哄孩子差不多。又一想，反正在办公室也是憋文章，憋得头疼。去就去，我陪书记好好打一场，省得书记说自己“太年轻，不成熟！”想到此，他说：“好，我去。”
　　 郝主任一听李强说去，马上就高兴了，呵呵地笑着说：“这就对了么，年轻人，一定要跟领导多接触才行！”
　　
　　 八
　　 兵乓球室，白书记正拿着兵乓球拍等在那里，见李强进来，笑着说：“小李啊，来我们打几拍，看你进步了没有！”
　　 李强笑着说：“书记是想考我吧？那我可要拿出真实水平了，不然，你怎么知道我进步没进步！”
　　 白书记说：“对，就要拿出你的真实水平嘛！”
　　 第一局白书记先发球，他左手拿球，在案子上哒哒哒地拍了几下，然后一下子把球扔到半空中，当球落下来的一瞬间，一咬牙，一跺脚，球旋转着就削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