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在《都市生活周刊》做实习记者时，曾经跟着韩瑞林老师去郊区的一所监狱做面对面的访谈。韩瑞林老师是我的帮带师傅，也是报社里大名鼎鼎的责任编辑兼资深记者。在这所远看像碉堡，近看像寺庙的监狱里，韩老师带着我采访了很多不同年龄段的囚犯；而在和我面对面受访的这些犯人当中，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的当属女囚余小惠。
　　 余小惠是个乡下女人，长得倒还算端庄大气、眉清目秀。据说被捕的那天她还在家里的梳妆台前照镜子化妆，刑警问她到这个时候了化妆还有什么用，她说这将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化妆，出了这个门口，她就再也回不来了。想想这样说的也对，于是刑警们耐心地在她身边等了大概二十分钟，亲眼看着她把眉毛画浓了，把嘴唇染红了，把脸蛋涂白了，把头发整齐有序地盘起来了，才给她戴上手铐，将她慢腾腾地推出了房间。村子里的父老乡亲都看傻了眼，他们谁都不相信余小惠这个纯朴善良、平易近人的女人会是个杀人犯，而且还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丈夫。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从生活的明亮舞台走到监狱的铁栅门背后，任何人都要做一番内心的抗拒与挣扎。就像当年活生生地坐在我们面前的余小惠，她低头沉思默想、忏悔而充满歉疚的表情让年轻的我无法直视她的目光。我和韩老师互相看了一眼，心里涌上了无法言说的酸楚，一种急着要采访她的冲动突然被遏制住了。可是，最后还是韩老师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想和这位纤弱的女子谈谈话，也顺便将一段注定不寻常的经历写进他的采访资料中。
　　 “听说，村里的老百姓对你的评价一直很高啊！”
　　 她点点头：“是的。”
　　 “我也听说，村里的人们对你丈夫的为人同样是由衷的肯定。”
　　 她点点头：“是的。”
　　 “这个我就不理解了，两个心地善良的好人，生活在一起会产生如此严重的恶性杀人案件，你有理由解释？”
　　 “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别人看到的都是假象。”
　　 “假象，为什么说是假象呢？”
　　 “村里人对我的丈夫评价很高，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他虚伪做作的一面，其实这个男人是个恶魔，是个变态的虐待性的魔鬼。”
　　 我和韩老师面面相觑，余小惠继续说：“他真当是这样的人，我和他生活那么多年，总觉得他一直在寻找借口报复社会。”
　　 “你能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吗？”我抑制不了内心的好奇，坐在她面前礼貌地问道。
　　 “唉！我都已经是个死刑犯了，还讲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现在要说后悔，上天也不肯给我回头的时间了。”
　　 “你就给我们说说吧！如果你的杀人动机真的是迫不得已，法院或许会考虑为你减刑。你不相信我吗？”
　　 “好吧，我就告诉你我和他之间全部的事儿，”余小惠说道，“就算不能为我减刑，说出来我的心里也会痛快一点。”
　　 “好吧，今天我们给你充分的时间。”韩老师朝我眨了下眼，我机灵地拿出采访记录本，写下了她心中矛盾而痛苦的难言之隐。
　　 “我不幸的婚姻是整件事情发生的铺路石。”余小惠看着我们的眼神似乎比她被捕那天还要镇静，如果说监狱生活改造了她太多的东西，那最大的改变还是她对美好生活梦想的彻底破灭。“他叫张庆生，我是在一位远房亲戚的介绍下认识他的。介绍人叫什么名字我都不清楚，只记得妈妈跟我说她是我外婆年轻时领来吃奶的女孩，长大后为了报答奶娘的恩情，认我外婆做了干娘，所以平时也经常在老人家那边有走动，但和我妈妈并没有血缘关系。这个叫张庆生的男人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是在我二十八岁那年，在我刚刚结束了一场痛苦的异地恋后，他以一股沉稳内敛甚至有些傻呆呆的表情站在了我的眼前，当时我对他丝毫没有一点感觉。是的，比起刚刚和我恋爱了三年的那个男人，他简直就像那废品收购站的一堆垃圾，和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形象相差得太远了。他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留着板寸头，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那是我瞬间的判断，因为我也不确定哪种衣服才能合他的身——最要命的一点是他走路有点瘸腿，这让我感觉到他几乎就是个三等残疾的男人。张庆生在我家里做了一会，喝了一杯我妈妈给他泡的茶，然后就由那个远房亲戚给带走了。这中间我们并没有说过一句话，连基本的招呼都没有打，交流的语言只在我妈妈和这位亲戚之间出现。送走了客人以后，妈妈面带微笑地问我，你满意吧？满意的话我就跟你姨妈说说，她做的媒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我没有说话，哭着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我不理解她这样做是怜悯我还是在支配我。
　　 “如果硬要我说心里话，一个瘸腿的男人，怎么能让我满意呢？更何况他的身高、性格都不是我喜欢的范儿，我们彼此没有交流过一句话，我对他的了解近乎于白纸一张。然而，三天后远房亲戚的再次登门拜访，一下子就改变了我固执的想法。她向我讲述了这个男人的各种优点，比如温柔体贴、乐于助人、孝顺长辈等等，这些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话那一刻却打动了我的心。也许是失恋的阴影没有彻底从我身边远离，也许是自己到了这个年龄再也耽搁不起了，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远房亲戚为我说的婚事。女人到了二十八已经不需要再浪漫了，过了爱哭爱笑的年纪，只想踏踏实实地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我卸掉了心中对美好爱情的执著坚守，把妈妈的话反复牢记在心，一遍遍地默默念叨着媒人为我讲述的张庆生的优点，心里竟然莫名地产生了片刻的好感。我牢牢把握住这份小小的冲动，它伴随着我和他名正言顺地走到了一起。
　　 “结婚后的那段日子，也许是我整个婚姻生涯里最幸福美满的时光，是我至今回忆起来都倍感骄傲的时光。我怀孕的时候，张庆生承担了男人和女人该做的所有家务活，此外他还坚持在工地上做泥水工，这是他的老本行，也是他长期以来主要的谋生手段之一。从我嫁到他生活的那个小村子起，还真的没有听说过有哪位村民议论过他的是非；虽然他长得五短身材、相貌不佳，加上腿脚有残疾毛病，可是从来没有人取笑他，连不懂事的小孩见到他都会尊敬地喊他张叔叔。他有事没事都会主动去帮助村里人干活，小到挑水买东西，大到修缮房屋安装自来水管，无论哪家村民只要遇到困难了只要走到我们家门口喊上一句，‘老张，过来帮个忙。’他就会扔下家里的活儿马上跑过去，感动得好多村民都将他当做自家亲兄弟看待。所以他的人缘也一直挺好的。我生下女儿以后，便常常和他成了邻居家的座上客；我知道这不是别人宽待我们，而是我先生付出的善心得到的无偿回报。
　　 “生活要是能走上这样一条轨道，我心里想想也该是满足了。虽然张庆生其貌不扬，而且他瘸腿的走路姿势让我感到怪可怜的，但是想想他人品善良、人缘极好，把我也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心里对他的爱慕之情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逐日加深。我们家里并不是很富裕，可是在这样两百多人口的小村庄也算不上穷困，生活常常在柴米油盐的哀叹声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女儿长到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希望我能够理解他，支持他。我好奇地问他，‘什么事情呀？从咱俩认识以来，我好像还没有什么事情不是支持你的。’
　　 “他说：‘小惠啊，你明天能不能帮我清算一下，咱家这么多年来一共积攒了多少钱？’
　　 “因为之前家里的财务都是由我掌管的，所以碰到这样的事情他要问我。我当时猛然高兴起来，还以为向来勤俭节约的丈夫要准备给我们盖新房了，内心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好的，明天我就来算算，我估计不会少于五万吧！’
　　 “他说：‘那行，我打算资助两位贫困孩子上学，名单我已经让乡政府帮着选好了，先把他们送进小学吧。如果有经济能力的话，咱们可以再多资助几位。’
　　 “我当时一听傻了眼，资助贫困学生？刚刚摆脱清贫的我们一家三口居然要去资助学生？当时我是极力反对的，但是当我看到老张那长满皱纹的痛苦脸庞时，我又马上改变了想法。他告诉我，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父母离异的、缺乏亲人关怀和爱护的家庭里，经济的贫困加上生理的缺陷使他在读书时期受尽了侮辱和嘲笑，所以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是很同情这些贫困家庭的孩子的，他不能再让这些无依无靠的人走他的老路。说完他两眼浸满了泪水，那一晚我全身都受到了感动，我把咱家积攒了多年的存款拿出来，亲手交到了他的手中。
　　 “如果生活真的可以这样持续下去，我不后悔自己当初对婚姻的默认与选择。但是，人生的确是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旅程，对男人抱有的希望，对婚姻下的赌注，有时真的可能被突如其来的打击碾磨得粉碎。在我眼中看来，张庆生的改变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那种速度让作为家庭妇女的我无法接受。由于他一如既往地为村民办实事、做好事，受他资助的几个孩子在学业上取得了较好的成绩，那些年里我隔三岔五能看到村里的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登门来感谢他。在这种好口碑的影响下，张庆生被村民推选为新一届的村长；当这样丰厚的荣誉突然向我们袭来的时候，习惯了老百姓生活的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我明白自己即将成为村长夫人了，我在犹豫，在战栗，同时更在暗暗地欣喜。
　　 “张庆生起初并不想当村长，他跟我说实话他对当官这一套不感兴趣。那时我还在极力怂恿他接受这个挑战呢！真是世事不可预料，倘若上天能给我一次反悔的机会，我绝对会建议甚至阻止他当这个村长，要知道，正是由于村长这项令很多人眼红的差使，把我的丈夫变成了另外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男人，也使得我原本幸福美满的婚姻跌入了一个绝望的深渊。
　　 “自从张庆生接手村长这个职务后，工作上他还是勤奋踏实、兢兢业业的，平日里对村民的困难需求还是有求必应。但是，随着他在工作方面和各色大人物的交往增多，外出应酬和饭局也逐渐占据了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他在家陪我和女儿吃饭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我煮了一锅米饭烧了一大桌的菜，到最后只能在自己干巴巴的目光期待中独自享用这些已经吃不出任何味道的菜肴。我很想回到过去，回到那充满着欢声笑语、有男人温暖的关怀与呵护的幸福时光，可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错误的一步，再也回不去了。女儿娇娇刚上小学，她的身边就失去了爸爸的关心，我很难过。看着孩子在没有欢笑的家庭中憔悴地成长，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
　　 “女人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个体，当她的男人不成功的时候她极力渴望他成功，可是一旦她的男人真的成功了，她又害怕他会离自己远去，让她独守空房。我和张庆生的关系，也许正是在他的村长道路走得四平八稳、外界的各种欲望慢慢地侵蚀他内心的时候微妙地发生了变化。我记得很清楚，我俩关系的恶化最初缘于一场聚会，在那次聚会上，我认识了我们乡的乡长、书记、副书记等好多官场上的人们，更重要的是我还认识了他从未和我谋面过的表弟。当他向我介绍他的表弟时，我还感动异常惊讶：‘这是你表弟吗，我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咧？’庆生嘻嘻笑着：‘这不奇怪，我这个表弟常年在外头做生意，连我都很少见到他的。今儿你们喝喝酒，也算是自己一家人了。’说着他鼓动我坐到他表弟身边，陪他喝酒畅聊，他自己则和乡里的几位领导应酬，说着些逢场作戏的话。
　　 “酒过三巡，张庆生有点醉了，他的表弟更是醉得不成体统，好像那些人是在为他庆贺，他有点本末倒置的感觉了。但是我没有喝多少，我还清醒得很；正是由于极度的清醒，我才第一次看清了我男人的真面目。我趁着他们喝得正高兴的时候，起身去了趟厕所，当我方便完了准备离开时，厕所门突然间就被推开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子撞了进来。我吓了一跳，但是凭着本能的记忆，我看清了这个男子就是张庆生的表弟，他手里还拿着一只白酒瓶，看到我的时候他抛下了那只瓶子，假装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朝我这边扑过来。我后退了一步，他扑了个空，差点摔倒在地上。
　　 “‘你怎么门也不敲就推了进来，快点出去！’我以为他一时糊涂，还沉住气十分冷静地告诫他。
　　 “‘嫂子，我的好嫂子呀！’他向我猛地靠近了一步，‘今晚你怎么这样得漂亮——啊……’
　　 “当时我以为他就是喝醉了，没跟他计较，自己想法子从里面跑了出来。没想到我前脚刚离开厕所，身后就被一只强硬的臂膀拉住了衣服，我被迫转身一看，一张丑陋的嘴巴迅速地凑到了我的脸蛋上。顿时一股酒味、腥味和厕所抽水马桶那种污浊的难闻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的手臂被他死死地缠住，挣脱不了，欲罢不能。
　　 “‘你干嘛啦？我是你嫂子，你别乱来……’
　　 “‘嫂子，我亲下你又怎么啦？我比我哥差哪里啊？’
　　 “‘走开，你哥哥知道了还能放过你啊？’
　　 “‘那你有本事就告诉我哥去。’他嚣张地放出一句，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头顶有人替他撑开一片天。
　　 “我气愤地冲了出去，像只被人欺负的小鸟似的跑到张庆生旁边，使劲摇了摇他正在敬酒的手臂。‘庆生，你快管管你的弟弟，他在厕所里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