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杨洋，在渭南市陪伴刘桂珍老奶奶。她老伴两年前过世，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在北京，老二在无锡，老三在西安，大女儿在美国，二女儿在日本。她固执地要一个人呆在渭南，儿女们尊重她的选择，于是我和小夏便被家政公司派来照料她，小夏负责生活起居，我负责营养调配和心理辅导。第一次见面，我就敏感地觉出刘奶奶内心很孤单。
　　 刘奶奶身体健康，生活朴素，吃饭不挑剔，人也随和。没有多少活干，给出的工资又高出别人两倍，一周以来，小夏显得有劲无处使，觉得这份工作钱太好赚了，时不时在我面前表露出自己内心的喜悦。周日晚上，我把下周的食谱交给小夏，她浏览之后吃惊地看着我，问道：“杨姐，刘奶奶没有忧郁症啊，为什么要做这些饭菜？”我答道：“你仔细观察。”小夏点点头。
　　 白天，刘奶奶总是被我的笑话逗得开怀大笑，可是到了晚上，她却显得心神不定，我们一起看电视时，她总是时不时看看手机，她在等谁的电话呢？小夏悄悄告诉我：“杨姐，那五个儿女，一周来没有一个打电话过来，刘奶奶是不是盼儿女打电话？”
　　 上户之前，我们已经查阅了有关资料，知道那五个儿女所从事的工作都很忙，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但据我多年的工作经验，客户所能提供的资料，往往只是冰山一角，而真正需要的东西，却隐藏在海面之下。只有找出这些东西，才能解决实质性的问题。所以对于小夏的看法，我没有轻易表态。
　　 周一早饭后，小夏照例在打扫卫生，我陪刘奶奶出去锻炼身体。我们回来时，小夏很神秘地给我使眼色，并说道：“杨姐你手机响了。”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重大发现。我和小夏已经合作上户八年，一直配合默契，被家政公司誉为“黄金搭档”。我连忙拿起手机，微信上有几张照片，是小夏刚才发过来的。照片上是一本打开的台历，第一张：2017-1-8，收到大女儿买的足浴盆。第二张：2017-1-29，今日大年初二，弟兄三个都走了。第三张：2017-2-20，二女儿打电话。2017-3-1，老大寄回四张秦腔碟片。第三张：2017-4-4，老三回来给老傅上坟。说他们三个商量好了给我请保姆。唉，孩子们哪里知道，我要的只是他们的电话，不是保姆。（照片上刘奶奶的话没有标点符号，为了便于表达，我添加了标点）末了还有小夏一个得意的表情。她真的说对了！
　　 晚上，隔壁王奶奶来串门，端了一盘蛋糕，足有大蛋糕的四分之一。刘奶奶关心地问：“孩子们都回来了？”“我打电话骗那四个没良心的说他爸心脏病犯了，让赶快回来见最后一面，结果全都回来了。我上个礼拜就打电话探他们口气，结果没有一个记得他爸生日。他们回来看见桌子上摆着大蛋糕，才想起他们老爸过生日。多亏了你送的土鸡蛋长寿面，个个都爱吃。”王奶奶的语气里带着报复的快感，可笑容里却藏着深深的悲哀，“还是老姐你有福气，儿女们都孝顺。他们还是每天打电话吗？”刘奶奶点点头。小夏跟我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回到我俩卧室，小夏说：“杨姐，我们也用生病骗骗那五个儿女，最起码让他们给刘奶奶打个电话。”我摇摇头。“那怎么做呢？”“你记得他们五个小时候那张全家福了吗？”“记得，那又怎么啦？”“想想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你看看沙发靠枕，电视机罩，刘奶奶那个包包。”小夏一边嘴里念叨一边思考：“那张全家福，最吸引人的是刘奶奶的马赛克保暖披肩，傅爷爷那条郁郁葱葱的围巾，还有，老大的小绅士背心……对了杨姐，这些全是手工钩织品。”我点点头，称赞道：“我们小夏真是冰雪聪明！”“那又怎么样呢？”我如此这般地跟小夏讲了，她恍然大悟，点头称是。
　　 晚饭后，我们三个照例去小广场散步，刘奶奶依然拿着那个毛线编织的包包。我挽着刘奶奶左胳膊，小夏注视刘奶奶右手的手提包，“刘奶奶，我可以看看这个包包吗？”刘奶奶把包包给小夏。“刘奶奶，这个包包好漂亮！天蓝色，鱼鳞形花纹，让人想到鱼儿在大海自由自在游玩，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跟谁玩就跟谁玩。”小夏显出痴迷状态，刘奶奶似乎也陷入沉思，喃喃地说：“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跟谁玩就跟谁玩……”说这话时，我的脑海闪出的，是刘奶奶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给哪个儿女拨通的忧疑神情，是拿起电话又放下的无奈与不甘。我看时机成熟，赶忙问：“刘奶奶，这包包是谁钩织的？”刘奶奶似乎从遥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我自己。年轻时我爱钩织东西，小孩衣服啦，包包啦，沙发垫，电视罩……”“刘奶奶，您手真巧！”小夏及时配合，她摇着刘奶奶右胳膊，像个撒娇的小孩：“刘奶奶，我也想要个包包，逛街时装手机零钱，您能不能给我钩织一个？”“多年没钩织过东西了，好！我给你钩一个包包！”刘奶奶一下子来了精神，“明天我们就去买毛线，奶奶出钱买。”“太好了！”小夏搂着刘奶奶，亲了她一口。我看着她，会心地笑了，我们成功地让刘奶奶“上套”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仨一起在网上挑选花型，参考其中一个完成了设计，找出钩针毛衣针，逛街买毛线，缠线，刘奶奶戴上老花镜，开始钩织。
　　 五天后，一款非常有创意的包包诞生了，包身由多个美妙的红色五线谱组成，加上完整的绿色小提琴图案，使这款包包富有艺术性。金黄色单肩背带，显得自然随意又大方。巧妙的配色，被注入了包的灵魂深处，落差的视觉效果，使整个包的撞色元素发挥得淋漓尽致，也跟小夏开朗活泼的性格非常贴合。“简直太完美了！”我由衷赞叹道，“刘奶奶真是艺术家，让我们的小歌星高兴得飞上天了！来来来，小夏背上包包，我来拍张照片。”你可以想像美女背着漂亮包包，再来一个幸福的笑脸，有多美！刘奶奶脸上洋溢着自豪，笑容里包含着幸福与满足，我赶快给她抓拍了一张。当着刘奶奶的面，我把两张照片发到“家庭养老护理群”（群主是刘奶奶三儿子，成员是刘奶奶五个儿女，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还有我和小夏），刘奶奶照片下注有这样的文字：“包包设计钩织师：有钱难买老来笑，我钩包，我快乐。”
　　 我等待投入群里的这颗定时炸弹爆炸。
　　 晚上，我们正在客厅看电视，电话响了，是刘奶奶三儿子，刘奶奶兴奋极了，她激动地拿起话筒，去卧室接听，我和小夏又交换了一下眼色，莫非……
　　 刘奶奶从卧室出来时，我俩装着激烈地讨论剧中人物，其实心思却在她那儿。刘奶奶显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嗔怪道：“你们三叔要我给他媳妇钩织一个手提包，让你们俩当参谋。”“定时炸弹爆炸了！”小夏脱口而出。“什么？”刘奶奶不解地问。我忙掩饰：“电视剧。”好在我们正在看谍战片。
　　 又是快乐的一周，我们都在兴奋中度过。设计样子，花型，买毛线，陪刘奶奶钩包包。刘奶奶一改往日的沉静，变得活泼可爱。又一个包包诞生了，这款是时尚简约的复古英伦风格，活色生香，颜色搭配很完美，女人味不减，新鲜感倍增，很适合三婶这些上班族。又一张照片发到群里了。
　　 过了四天，大儿媳打电话过来：“妈，您偏心，光给老三媳妇钩包包，把我和老二媳妇都忘了！”那两个女儿也不甘落后，不光自己要，还要送朋友，于是接下来的日子，老太太的全部心思，几乎都花在了钩织包包上，到晚上她也累了，早早去睡觉，再也不盯着手机看了。小夏说：“杨姐真行，像个导演，大家都是演员。”
　　 刘奶奶不再感到孤单了，我暗自高兴。按说故事到此该结束了，谁知道……
　　 为了防止刘奶奶得颈椎病，我提出每天早饭后我们仨步行去沋河公园听戏，一来刘奶奶可以锻炼身体，还可以过过戏瘾，二来小夏也可以学唱几出。小夏拍手称快，刘奶奶却犹豫不决，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原以为她会赞成的，她对秦腔戏的热爱有目共睹，平日看电视，她一打开就找戏看，很显然一个戏迷。那么，她究竟为什么犹豫不决呢？我还没找出答案，刘奶奶就同意了，于是每天早上，都可以看见我们三个在沋河公园听戏。
　　 沋河公园有好几处自乐班唱戏，我们选了最南排有石头座位的那一处。我注意到自乐班中那位拉二胡的老者，总偷偷地朝我们这边看。他大约七十岁，头发花白，但根根竖起来，显得精神抖擞。他眼睛很大，目光炯炯有神，眉毛浓黑，两头向上挑起来，表示他很有个性。他坐得端端正正，像受过正规训练的退役将军。我忽然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但一时想不起来。说话间，他又朝我们这边看，我注意到刘奶奶两颊绯红，她看我看她，便别过脸朝南边桥上看。我捅捅小夏的胳膊，低声道：“小夏，那位拉二胡的爷爷看你呢，大家说得对，八十岁的男人也爱美女。”小夏咯咯笑起来，也朝那边看去，然后她大叫道：“杨姐，那位爷爷跟咱家大叔长得好像啊！”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是，那眼睛，那眉毛，那嘴唇，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极了。“刘奶奶，刘奶奶，”小夏激动地指给刘奶奶看，“刘奶奶您看，那个爷爷，跟大叔长得很像。”刘奶奶却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是吗，我看不清楚。”小夏还要说什么，我扯了扯她的衣襟。她忽而换了话题，跟刘奶奶谈起正在唱的那出戏《赶坡》。“刘奶奶，王宝钏苦苦等了十八年啊，十八年，对一个女人来说，太漫长了！好在终于盼到薛平贵回来了，真不容易。”“真不容易，真不容易。”刘奶奶喃喃说道。说这句话的神态，跟上次说“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跟谁玩就跟谁玩”一模一样。
　　 这天晚上，我半夜上厕所时，看见刘奶奶卧室的灯还亮着。从她窗前过时听见她自言自语：“老傅，你不会怨恨我吧，五十六年了。”
　　 第二天起床，刘奶奶又像往常一样，跟我俩有说有笑，但是吃早饭剩她一个人时，我瞥见她在发呆。我们又去听戏。我发现那位拉二胡的爷爷今天围了一条毛线织的围巾，郁郁葱葱的样子，像极了傅爷爷脖子上的那条。小夏也注意到了，但是这次她没有吭气，而是用目光询问我，我点了点头。
　　 一连好几天，我们都注意到那个爷爷在关注刘奶奶，我俩装作没看见。我们又研究了一番那张全家福，还有大前年傅爷爷八十大寿时照的那张全家福，发现只有老大跟傅爷爷不像，他人高马大，浓眉大眼，双眼皮，那四个和傅爷爷都中等个，身体瘦削，单眼皮。我俩想这其中定有故事。或许这才是刘奶奶感到孤单的真正原因吧？只有弄清楚原因，才能真正帮到刘奶奶。我俩决定从那个拉二胡的爷爷入手。
　　 再去听戏时，小夏听得特别认真，她本来就有唱歌的天赋，再加上学幼师时的专业训练，自己又爱弹吉他，她很快就学会了《十五贯》中的一段，后来她要求唱，自乐班成员都很高兴，观众也来了劲，小夏年轻漂亮，谁不喜欢？她唱起来，嗓音清亮甜美，婉转动听，赢得了观众一阵阵掌声。拉二胡的爷爷也点头称赞。她很快就融入到自乐班中，没多久，就搞清楚了那个爷爷的基本情况，他姓吴，八十一岁，是退役军人，老伴早逝，有两个女儿，都嫁到外省，现在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小夏把我也介绍给吴爷爷，我也会拉二胡，虽然我擅长的是弹钢琴，吴爷爷似乎遇到了知己，让我试试，我也没客气，拉了一段二泉映月，我们的心更贴近了。我俩的加入，让自乐班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半个月打交道，我们感觉吴爷爷人很不错，便时不时在刘奶奶面前提起他，夸他二胡拉得好人更好，夸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刘奶奶只是笑着听听。这些日子，刘奶奶似乎爱打扮了，也似乎更年轻了。
　　 有一天，戏间休息时，我有意拿吴爷爷的围巾说话，很自然地引出刘奶奶，夸刘奶奶手巧，夸她钩织技术高，问吴爷爷那条围巾是不是他女儿钩的，吴爷爷说不是，是我……我一个朋友织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您的初恋情人吧？”小夏打趣道。吴爷爷的脸刷得红了，他承认了，小夏要求他讲讲自己的初恋故事，他朝刘奶奶那儿瞥了一眼，然后说，以后再讲吧，开戏了。
　　 这以后，秦腔戏和吴爷爷就成了我们跟刘奶奶的聊天话题，刘奶奶每次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是谈到吴爷爷时，她总是闪烁其辞，似乎故意回避什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吴爷爷没去戏班子。听说他摔伤了了，刘奶奶显得焦躁不安，机灵鬼小夏跑去打听吴爷爷电话号码，刘奶奶没有反对。小夏拨通电话，知道吴爷爷在五马路骨科医院，邻居的儿子在照顾他。
　　 中午我们一起去医院看望吴爷爷，进病房时吴爷爷睡着了，坐在吴爷爷床边的一位爷爷见到我们进来马上站起来打招呼：“刘姐，你可算来了，老吴等你二十年了，他给你那个电话号码一直没变，”他这才注意到我和小夏，“这两个姑娘是？”
　　 回到家，刘奶奶给我俩讲了她跟吴爷爷的恋爱故事。五十六年前，因为地主成分问题，吴爷爷父亲坚决反对他俩的婚事，吴爷爷被父亲逼迫参军，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随便买了一张火车票，火车把她带到了无锡，她没有带钱，只好做了保姆，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想到了自杀，准备跳楼时被人从身后抱住，这人便是后来的傅爷爷，她正是在傅爷爷家做保姆，那天她以为家里没人，却不知道傅爷爷临时休假没去上班。她给傅爷爷讲了她的遭遇，傅爷爷给她擦眼泪时，傅爷爷爸妈刚好回来，傅爷爷立即给他爸妈跪下了，说道爸妈我要娶小刘，我让她怀孕了，于是他父母不得不同意他们结婚。婚后他们才开始恋爱，傅爷爷很爱她，可是她的心里却一直装着吴爷爷。后来傅爷爷父母去世，他们也退休了，便回到渭南她的老家。那时吴爷爷老伴刚刚去世，他也在渭南，有次他俩在沋河公园邂逅相遇，吴爷爷便给她留了电话。但是她一直没有打过，只是保存着这个号码。傅爷爷临终前叮嘱她，让她跟吴爷爷过在一起，她摇头，傅爷爷一直闭不了眼，直到她点头同意，他才咽气。“那吴爷爷知道您给他生儿子了吗？”“我没告诉他。”“这事儿子女儿知道吗？”“不知道。”“刘奶奶，这事包在我和杨姐身上，您放心好了！”小夏打包票。
　　 国庆节，国贸大酒店，一场特别的婚礼正在进行中，新郎新娘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当新郎把婚戒戴在新娘手指上时，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中闪出激动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