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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时光的影子(散文)


作者:李新文 童生,522.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42发表时间:2017-11-11 18:14:47


   要不是山顶那棵树的提醒,差一点就迷了路。
   对,是树,老得皮包不住骨头并被什么折断的枫树,却在时间里站立着,像个淡看闲云的老人。
   沿着树的方向往上爬,爬到山顶,累得一身是汗,喉干舌燥。这才发觉人力不如山力,山把自己拔得那么高,似要绝尘而去。茫然中,隐约传来几滴水声,哪怕细得像在梦呓,又像某种清脆的梵音,也能感觉得到一滴两滴三滴……在往下落的情状,那种不紧不慢的姿态和湿润,让人骤然涌起望梅止渴的惊喜,还有几分对生命的渴望。循声走去,枫树底下掩着一口废井,形同裂开的嘴巴,像有许多话要说。如果离它稍远一点,还真发现不了。贴着井口朝下看,黑乎乎的,仿佛藏着数不清的岁月。但看不见水,看见的,却是时光在悄悄流逝。
   峁山多雾,我来的时候还没散。这样的雾,水一样流动,遮得你不知身在何处,更能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不料,这气味“哗啦”一下钻进我的心里,然后树木一样生长,分枝,散叶,开花,结果。那果实,有着菩提的味道,而且愈来愈浓,裹得你也如一团雾了。恍惚间,又化为一座庙宇——树木、瓦檐、壁照、菩萨、木鱼什么的,一样不少。那一刻,我怀疑是不是感觉出了问题,下意识掐了把大腿,痛感还在。哦,原来是个幻觉。怪不得我爹说,一起雾时,山上会现出庙的影子,还有木鱼声在响。直到有一天,我从《巴陵县志》上发现这么一行字:“东去岳州三十里,横亘峁山,有广布寺,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为大佛师朱太公所建……”才确信这山上有庙,并是座能上地方志的庙。从字面上解:广者,大也;布者,施也。用时下的话说,即惠及众生的意思。想来,山上有雾,有庙,该是个佛音缭绕、井水幽深的净地吧。起先,我弄不懂一口井对一座庙有何实质性的意义?等读了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里的句子: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终于明白一泓井水,不止能洗净牙齿,还可以洗却心中的尘埃。
   朱太公是谁?为何连个法号也没有……一连串的疑问像巨大的诱惑吸引着我。所幸先前对他的身世略有所闻:那年春天,战火把天空烧得一片滚烫,地下的难民潮水似的涌动。天空下,硝烟、血、断壁残垣和一个个仆倒的饿殍,组成一幅黑色画图。战火无情,他的母亲,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在这场逃亡中倒下了,饿死了。尽管他的哭声足以让时间停顿,然而终于没能唤醒那双紧闭的眼睛。到最后,落了个卖身葬母,连姓氏也不属于自己的结局。战争的惨烈,失去亲人的痛等等,催生了他一颗向善向佛的心。我想象不出他的内心是怎样的伤痛,但猜测得出以后的岁月里,他的芒鞋一定在山水间流转,把南岳衡山、五台山、灵隐寺、华法寺等一些古寺宝刹的路连了起来。久而久之,山川灵气与佛理大道,一齐踊进他的心里,泉水一样滋养着他的身心。在我们那儿,出家当和尚,就算做个顶不济的俗家弟子,也是被人瞧不起的,很遭人非议。我曾试图用一个少年的眼光去打量一个人从伤痛到寂静之间的距离,抑或他的精神涅槃,却无从下手,倒听老辈人讲,那个朱癞子(据说小时候他生了满头的疮,赖得斑斑点点)云游了很多年后,又突然回来了,一脚踏进了峁山。想必,他的举动一定让许多人充满疑惑,并不可思议,我却在这疑惑里听出了不屑。你想,他的涉水而去,又踏雾而来,实在有点唐突,简直终点回到了起点。但,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似乎,比满山的大雾还要神秘。
  
   二
   不用说,他是冲着一座山和山下的人来的。
   的确,这里太需要有一座庙宇了,好让周边的村民有个灵魂净化的地方。我的记忆告诉我,山的南面是徐家大屋,反背是陈姓屋场。透过雾蔼,听得见鸡鸣狗吠,还有人在说话,在咳嗽,在喊叫。只是,那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很重,分贝很高,跟吵架似的。要说,这里的地形地貌属典型的山地,一路走来,除了山,便是坚硬的石头,还有比石头更硬的风,抓一把,能感觉到它的锋利。再有就是,一根比一根硬朗的树木,挤得那些空气“哧啦哧啦”的响。日子,便在这样的气氛里起伏晃动。很多年前,爹曾告诉我,山的这边住着徐达的后代,那边蜗着陈友谅的子孙。他们的先祖曾因抢占地盘而结下了梁子,形同生死大敌,以至不愿在同一片空气里呼吸。对这样的描述,我总提不起精神,认为是杜撰或以讹传讹。不料,多年后,我在《明史》中还真找到了依据——徐达与陈友谅确实水火不容,一见面,除了骂,便是拼杀,斗得你死我活。年月一久,这解不开的仇怨,刀子一样刻进了子孙后代的骨髓,使得他们动不动就大打出手,以命相拼。那股狠劲,别说干掉一只野鸡野兔,即便捅死一头老虎或狮子,也不在话下。到现在,虽一山之隔,彼此仍互不往来,大小事情都较着劲儿。10多年前的那个上午,我从山脚下路过,仰头一望,看见徐姓族人抬着一具棺木往上走,爬到半山腰,恰好与那边陈家屋场的迎亲花轿撞了个正着。话不投机,少不了瞪鼻子上脸,连空气也在一块块板结。果然,没等我省过神,山腰上便“咣当咣当”打了起来。刹那间,咒骂声、打斗声、喊叫声,以不同的方式交集汇合,融成天底下浩大的混响。这混响,像一支穿透力极强的摇滚,呈放射型传播,将远近的事物覆盖,更让一山的树木和阳光浑身发抖。听说这打闹的缘由是冲了喜气或犯了什么煞。现在想来,其症结仍在那纠结不清的所谓世仇上。世仇是一株狠毒花,它的种子埋在人们心里,汁液渗进了五脏六腑,一旦被某种空气激活,马上会突破各种关口从体内拱出来,迅速生长,开出诱人的花朵。这花朵,散发着不可知的鬼魅气息,吸一下,让许多人意乱神迷,不可自拔,像遭遇了鸦片。便想,佛法可能就是针对这种病灶应运而生的。前不久,听一个研究佛法的朋友介绍:在佛的眼里,整个凡尘俗世,即便小到一棵草,一只蜘蛛或一粒蚂蚁,全是众生,是各不相同却又身分平等的相。而众生里的人活得并不快乐,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各怀心思,一不小心,把心智给遮蔽了。这么一说,我便理解很多年前,为何大佛师要花整整10年时间建造这座广布寺了,其目的就是让受困的人心过滤一下,还原赤童的本真。自然,建造庙宇时没忘做两件事,一个是在庙的周围栽上不少枫树,让一树树浓荫加深佛的气息和一山的宁静。另一个是,打一口深井。
   山有山脉,也有水脉。水脉隐在山槽里,汇集了一山灵气。哐当,哐当,一锄锄刨下去,白线似的水冒出来,反映在他的脸上,水波一样在漾。整个夏季,大山里响着金属与石头的撞击声以及泉水的清韵。当然,还有一颗菩萨心脏在跳动。他在挖这口井时,肯定想到了许多。譬如泉水冒出来的样子,让他见了很开心,仿佛看到了生命源头。没多久,水便满了,不溢不流,呈现出平静的状态,有如他水波不兴的面盘。自然还想到了光,佛光或月光。月光是一种奇异的光,能洞穿人的心魂。月光很好的夜晚,在井旁小憩一会,或打坐,或轻吟几首有着禅意的诗句,该是怎样的空明。不久,井造好了,砌上石栏,装上辘轳,铺了一级一级通向寺庙的石板路。然后栽下几棵枫树,一个幽泉深井的气象便出来了。我想,此刻的井在他眼里不再是个具体的物象,而是他的心。辘轳一摇,便有了生命的节奏和愰兮惚兮的味道。
   一口井,只有在时间里,才显示出它的深度。许多个日子,大佛师做完早课后,挑一担木桶,踏着石级而来,往石井栏边一站,朝着四周的村庄以及更远的大湖深深凝望,平静的脸上,透着历尽艰难后才有的慈祥,他的眼神里显示出大山一般的宽怀。
  
   三
   月光如期而至。
   最先照亮的是井和井旁的枫树。树木被月光浸泡着,成了一团团绿雾。井,却更加深邃,像一座山的眼睛。天地静穆,月光不停的泼洒,仿佛天上也有一条溪水注入井内。这时,大佛师踏月而来,盘腿而坐,开始诵经。左边是深井,右边是枫树,这样的环境很适合做功课。在井与树之间一坐,有了一番菩提之象。月光把他嚅动的嘴巴照得分明,吐出的词儿清晰可听。我把耳朵竖着,就算隔着很久的时光,也能听清他说了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话。苦海,很苦很涩的心灵之海,可能世上真有这样的海吧。稍稍一想,那些沉溺打斗与猎杀的村人,他们的心智还真迷失了方向,蒙上了尘垢,再不从迷途上折回来,准会掉入无形的陷阱。因而,大佛师要做的是一遍遍敲响木鱼,一遍遍地诵经,化去他们心中的戾气。倘若把他们点化了,觉悟了,才是大功德。
   不久,有人上山了,拜菩萨。但不是山脚的人,他们才不信佛,信的是铳管子。砰,一只野鸡栽了。砰,又一只野兔没了。铳声一响,震得一方天地摇摇晃晃。每每此时,他的心为之一震,额头发紧,把木鱼敲得很响,很急促。这动作,像在为山里人忏悔,又像在超度那些丧生铳孔下的亡魂。或许,还在念叨——作孽啊,作孽!他是个不杀生的人,见了血就害怕,何况早年的那场战争与眼下的猎杀没啥本质区别。好在,木鱼声与血腥气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木鱼,当然是木做的鱼,状若龟鳖,铜黄闪亮的颜色焕发出岁月的质感,浑圆细长的木法器儿往上一敲,溅出不少音韵。从表面上看,接连不断的敲击,像在演奏一场打击乐,明快,欢乐,而又富有节奏,带给你花儿开放一样的美好。静心一听,又像泉水从石缝里冒出来在往下滴,清脆、湿润、透明得充满诱惑,让你久渴的身心得到片刻的滋润。可听久了,更像一种警示,似在告诉你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直到今天,我只在影视里见过这东西,就算隔屏听音,也能感觉到那种力量。曾有一段时间,我老是失眠,总觉得哪里做错了事,心里堵得慌,后来,干脆把眼睛闭上,想一下那咚咚作响的木鱼声。过了一阵,奇怪,身体开始慢慢放松下来,似乎从头到脚被它的声音给疏通了。这感觉,就像《大悲咒》一样,有舒筋活络的效果。我不知那些香客们听了大佛师的木鱼声是什么感受,至少一颗心会安静下来吧。然后,一个接一个在蒲团上跪下,朝着菩萨,双掌合十,身子一躬,磕拜;又一躬,再拜,一脸虔诚。佛师坐在一旁,也双掌合十,还礼。即便是个仪式,但我从合十的双掌中,感觉得到那些俗世的心在对过往的行为进行反思与忏悔。而后,绕过一道侧门,依次用瓜瓢在一只大缸里舀水,喝。自然是井水,清得看不见水,只看见水的魂。这水太清了,喝进肚里,把一块块心骨滋润得格外舒爽,吐出来的气息却是舒缓的,看得见一丝丝移动的痕迹。
   香客们喝了水,一个个气色清爽,仿佛不是先前的人了,他们把那水说得很高级,称之为“神水”。而对这样的“神水”,山脚下的村人压根没放在心上,尤其徐氏子孙把脑袋一歪,鼻子一拱,甩出两个字:唬鬼。上世纪70年代,我有个叫徐光大的表伯住在山脚,他是周边有名的猎手,一管老铳,让他的日子擦出火花。每次打猎回来,满屋子飘着香气,酒儿一抿,总要敞开一口黄牙骂几句,祭菩萨的,祭菩萨的,像射出的一串子弹。有一次,我问他早年山上是不是有“神水”?他怎么说,嘿,神个屁,全是鬼话,你又不想想,一个癞子有多大的能耐?我没从他那里找到准确答案,反闻到一股不屑的味道。
   朱太公的确不是什么高僧,连起码的法号也没有,想必,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是有名利心的。但见过他的人,很少看到他有啥高兴或不高兴的表情。大师,这水神哪。阿弥陀佛,施主,世上哪有什么神水,贫僧只是在水里加了干草和当归,对身体有益罢了。这种从骨子里凸显出来的实诚,至少我一时半刻还做不到。
   这山太大,一眼望不到边。我用目光搜寻了好久,没发现常建所说的水潭,倒是山光不错,缭绕着的雾霭给山平添了几分神秘。想必,太阳一出,亮爽爽的,人的视野变得更加辽阔。可惜还是白天,看不到月儿出来的样子。却听说,庙的背后躺着几块菜地。一到春天,佛师和徒儿便翻耕、浇水。清澈的水浇入地里,有了旺盛的生长气息。可能,在佛师看来,菜蔬也是相,是众生。某个月夜,一条黑影蹿进地里,捣鼓一阵,又一阵风飘走了。徒儿见了,说,师傅,追吧。佛师缓缓一句:欲随心生,由他去吧。不追也就罢了,却要徒儿摘了几把菜,放在路口,专为夜里偷菜的家伙备下的。
  
   四
   或许,真有佛光在头顶上照着,以无形之手抚摸众生。大佛师诵经打坐后,兴趣一来,还会轻吟几句颇有禅机的诗,以作消遣。至今还着流传这么一首——
   峁山邀我来,
   林动鸟语开。
   我自幽径去,
   月色印苍苔。
   诗里透着一股禅意,有着月光的味道。可一个“去”字,却又隐含了某种暗示。料想,吟完诗后,一定走进禅房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一眨眼,翰墨的馨香与佛意浓郁的山脉融为了一体。书者,心画也。看来,也是他内心深处的表达。
   可这通达机理妙道的心性,谁弄懂了呢?
   自然,山脚下的村人,几乎整个梅溪流域的人都不懂。他们只知种阳春,种五谷,一日三餐过日子。小时候,我曾从下游一直走到这大山的边缘,没发现一口水井,平日里,乡民要吃水,便到门前的溪里挑。来往穿梭的样子,成了岁月里的一景。但溪水也是有生命的。早年,江南大旱,梅溪说断流就断流了,一下干得堆满炽人的阳光,甚或,看得见一束束火星在冒。大家伙这才想起打井,锄头镢儿一齐砸向地面,震得眼睛里直冒火花。可打一口,枯的。又打一口,还是枯的。气得眼睛发绿,跳脚骂娘,只好挑着水桶,牵线似的扑向峁山上的广布寺。果真山高水高,这井不但没干,反而冒得很有精神。阳光下,长长的队伍拉成一条龙,把伸向高处的石板路踩得隐隐作痛。老头儿搭了个凉棚,袖子一捋,转动辘轳,将一汪水摇起来,摇得与季节一个高度,然后倒进一只只木桶。水,受了指引,悠悠旋转,仿佛是件愉快的事情。他那须发皆白的面影在水里一漾一漾,化在里面了。或许,化入的还有不可知的东西。井,舀了一天便空了,只有等到第二天清晨才满。人们见了水,说不出有多兴奋,掬一捧,仰头而喝,一下爽到骨头缝里,似乎干得快要窒息的人活了转来,有了鲜活的血色,又可在人间走动了。大旱持续了很久,偌大的山,被人们的脚片子甩得在晃,以至那些石板上的青苔也失去生长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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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在土地上行走,井在时间的册页里换了颜色。在游走与缅思中,作者偶发兴致,登上峁山,走近了一段封存的历史和那个时间缝隙里的大佛师,还有一口幽深的废井。写实的传说,冥想的“穿越”与心之际遇,于悠远的木鱼声中,映出朱太公建广布寺、栽枫树、打深井的面影、劝善向佛、造福一方的形迹,隔着绿雾,仿若看见时光阵痛里的战争与铳管子下的猎杀,恍然传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禅语。人世的纷扰,生命的渴望与痛惜,心灵的澄净与安详,在涌动的文脉中,汇成一股神秘的清泉,藏进峁山的皱褶,叠成时光的影像,历久弥香。文章立意高远,情景虚实交织,笔调清畅如月,夹携着一股寒凉与温怜,漫溢着生命的节奏和愰兮惚兮的味道。读者在现实、过去、幻境、梦呓之间辗转,深省,反问,可谓是五味杂陈,甘苦自知。一篇重载自然、文史、生命、禅意的佳作,推荐共赏。【编辑:芦汀宿雁】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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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7-11-11 18:18:08
  峁山邀我来,林动鸟语开。我自幽径去,月色印苍苔。
   读一篇文,若读一首诗,会意处,便生出机理妙道的心性,抵达一个澄净的世界。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7-11-11 18:22:13
  那棵被炮弹击伤的老枫树,骤然觉得它不止是一棵树,更像一段时光的见证,或一个生命的范本。此刻,夕阳、老枫、杂草、废井等等成了一座山的精神指向。
   散文之眼,此处是也。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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