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国粹·小说)
引子
前秦大军压境,气势汹汹。率领九十万大军的统帅,不是别人,正是一统北方的雄才大略的英主苻坚。金戈铁马,耀武扬威,似乎一投鞭,黄河为之断流。
兵临城下,东晋吃紧,举国人心惶惶。
公元383年九月,即晋太元八年九月,淝水两岸,秋风萧瑟,日月无光。
一
晋孝武帝司马曜散朝后,急匆匆地赶往斑斑驳驳的颐和宫。太后急着呢!东晋李太后虽说不再垂帘听政,然大军压境,这偏于一隅的大晋王朝,明摆着就是一付挨揍的对象,到时能否留个全尸都是两个字,就算不为朝廷着想,也得为自家儿子的性命着想。司马曜可是李太后的心头肉,为儿子着想,此番李太后必须得听政啰!
少年天子司马曜该有的礼仪都已行毕,末了,秀美的眸子望向李太后,微微一笑,道:“母后,儿臣早早散朝,专为听取母后的懿旨!”
李太后见到儿子的那一刻,内心的疼爱流露在略略慵倦的脸上,丹唇微启:“吾儿,累着了吧?”司马曜谦恭答曰:“母后如此操劳,儿臣安敢言累?!”李太后微微颔首,微蹙的眉头略略舒展,道:“任命谢安出任丞相总揽朝政了?”
司马曜知道此次觐见必是一道难关,可是,他已无退路。还是微微一笑,司马曜略显磁性的嗓音就回漾在陈设华美的颐和宫:“母后,不如此,咱大晋危矣!”
李太后眉头一蹙,沉声道:“吾儿,朝野传言谢安精于棋道,未必精于理政。吾忧,无日无夜,辗转反侧,虑用人不当,如棋局完败!”
司马曜闻言,突地放声大笑,道:“母后虑的是,虑的是。然,以棋局观,造劫,应劫,变着,治孤,一着妙手,形势逆转,就有可能完胜!”
李太后亦明棋道,内心自是明白,儿子大抵中了棋毒,确切的说是中了谢安的毒。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然而,李太后还是不那么甘心,再次说道:“吾儿,你真的相信谢安能扭转乾坤?”
司马曜沉吟有顷,应道:“儿臣那年狩猎,栖息于一道观,正遇谢安与张道士手谈。谢安峨冠博带,丰神俊朗,有逸仙之气韵,似腹有良谋,他的一局‘黄莺扑蝶’,暗合孙子兵法之计,完胜张道士。那时儿臣就有几分心仪。那谢安人称‘谢东山’,东山再起之意,是有点看好他。而且目前,谢安已集合百姓中的良材,加以训练,组成了北府军,所谓良将精兵多多益善,足以牵制前秦苻坚之先锋。”
李太后闻言,将信将疑,眼光平掠过儿子司马曜的秀发,略略叹息,道:“闻朝中顾命大臣多有主张和谈的,吾儿,何不一试,好歹咱们母子也图个平安百年……”
摇摇头,司马曜朗声说道:“母后,自古有亡国之君,无亡国之臣。臣下者,多为私谋也。儿臣亦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为大晋,儿臣就是拼死一搏,也要让大晋屹立乾坤!”
脸上渐有戚容的李太后,不知是摇头好还是点头好,半晌方言道:“孩儿,去吧,下诏书吧,谢安为丞相……”顿了顿,幽幽接道,“城破之时,为娘的绝不拖你后腿……”说罢,掩面退入后殿屏风,听得出语意里的哀哀泪声。
“娘,孩儿拼死一搏以报答至爱的娘亲……”
二
谢府,张道士飘然而至。谢安的小书童奉上香茗后,自行退了开去。张道士捻须笑道:“安石啊,恭喜你总揽朝政,大晋中兴有望了。”
谢安优雅的一笑,道:“都是你老道惹的祸,我恐怕此生再无安宁之日了!那一次,若不是你祭出‘黄莺扑蝶’之棋局,那少年天子也不会痴迷我俩之手谈。”
“早年太子果是圣明,天之眷顾耳。他看得真切,亦懂孙子兵书之要,见你气度雍雅,有诸葛孔明之貌,咱老道多了一句嘴,言你卧龙凤雏转世,得时得人得命,那太子想必牢记于心,故有三顾,堪比刘玄德之三顾。甚幸甚幸啊!嚯嚯……”张道士大笑道,一口气吞没了碧螺春香茗。
“哈,好你个老道,咱半条命已没了!”谢安微微笑道。
张道士亲自搬出楸枰,自个儿先坐在棋盘前,捻须笑曰:
“该兑现承诺了,咱们下一盘昏天黑地的棋,来见证当今天下棋坛谁最强!”
“老道哥啊,这棋,得有个说法。”谢安略微局促。
“想要讨个什么说法?”张道士似是有点不依不饶。
“输赢的说法!”此刻,谢安倒是不犹疑了。
“好!你赢,阵前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输,乖乖出世跟我当道士!”张道士两眼放光。
谢安抛弃了优雅之态,仰天大笑道:“此言正合我意!”
张道士执黑,抢点三三;谢安会心一笑,执白占据左下角。布局开始后,俩人尖、顶、关、冲、跳、夹、断,棋道之术几乎都用上了。
虽说夏历九月,可谢安轻轻摇着羽扇,一派卧龙孔明的潇洒。俩人手谈,眼神交流,那意思似说,你又长棋了。
孰料,值日官匆匆疾步而至,声带颤抖:“相爷,您的侄儿谢玄闯进来了……”
话音未落,脚步声踏踏震耳欲聋。一个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年轻人闯了过来,铁青着脸,嚷道:
“叔父,你好悠闲自在啊,苻坚都兵临城下了,你竟然还在这里安心对弈,你是要坑死我们啊!”
谢安并不抬眼去看自己的侄儿谢玄,拈子上扳,而张道士拿眼看了看谢玄,捻须重重点了点头,似是自言自语,“武能安邦,文能治国,其在二谢也……”
谢玄急了,跺脚道:“叔父,你真的要尸位素餐吗?”
语气不善,谢安终于肯回头看了一眼谢玄,沉声道:“玄儿,你懂孙子兵法吗?”
“这还用说,叔父你曾教过我兵书。”谢玄瞪着两眼,亢声回道。
谢安略略点头,又问道:“哪你可懂棋道?”
“也略知一二。然,叔父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你不会是要拉我与你下棋,一同殉葬吧?”谢玄有那么一点不客气了,脑壳上青筋毕露。
“哈,死国可乎?”谢安手里的棋子在楸枰上跳了跳,对视着眼泛怒火的谢玄,道:“兵法与棋道一样。你应明白,前秦兵强马壮,已是兵临城下,至于我等,已陷死局,我们要在这死局中寻觅出一颗活子,若成,必然屠杀一条大龙,我们完胜;否则,完败!”
“叔父,哪你……”
谢安赶紧摆了摆手,道:“玄儿,你来得正好,你就是死局中的那颗活子,胜败全在你了!”
“全在我?”谢玄有点楞。
“孙子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即懂兵法,亦知棋道,庙算多胜,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也。你的到来,是胜算之一,你如此慷慨,我如释重负,对敌先锋大将就是你了。你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手按棋道而言,托渡、开劫、收气,若不胜,你找我!”
谢玄惊喜道:“叔父,你真要我出任先锋大将?”
“军无戏言,侄儿,你敢立军令状否?”谢安神色凝重。
“叔父,我虽非万人敌,可于千军万马中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小菜一碟。我谢玄生为大晋、死为大晋,军令状小意思!”谢玄慷慨激昂,声如铜钟。
“好,如此甚好,军令状画押!”谢安一锤定音。
“哈哈,老道没看走眼,玄贤侄乃是大将之才!”张道士朗声笑道。
谢玄画押过后,却见谢安略略忧叹:“万事具备,惟欠东风。”
“欠东风?”谢玄与张道士均不解其意。
忽听值日官报道:“秦主苻坚派人来劝降来了……”
谢玄一听,跳了起来,拔剑怒吼:“我宰了他!”
“玄侄,不可鲁莽!”谢安急叫道,又问,“使者是谁?”
值日答道:“秦将军朱序。”
谢安一听,俄而抚掌,长松了一口气,道:“大事济矣!”
“叔父怎么不杀了他?”谢玄疑惑不解。
谢安微摇羽扇,沉声道:“破秦军苻坚与苻融,此人可是东风哦。”
“为何?”谢玄与张道士异口同声。
谢安嵌入一颗棋子,脸色红润,眼放异彩,笑道:“我对朱序有活命之恩……”
“这,打算反劝降?”谢玄似有领悟。
张道士不禁再度捻须,笑道:“回夹正应,顺手牵羊!”
谢安沉声道:“有请朱序大将军!”
三
脸型方正的朱序将军大踏步走了进来,所谓龙骧虎步。与谢安寒暄了一番后,立马开门见山地说:
“我久欲报君相活命之恩,苦无机会。今秦主苻坚率九十万大军攻君相之大晋,我实不忍心生灵涂炭。苻坚虽是一代雄主,但不是正统的华夏宗主,我乃汉人,虽食秦粟,但汉之衣冠不敢忘。虽秉秦主之意旨劝尔等投城归顺,但我之意是劝君相能有所作为。”
谢安内心暗喜,微笑道:“将军提及活命之恩,我早忘了。那亦是小事,不足挂齿。听将军如此说来,是将有大恩于我大晋之军民人等了?”
“难道君相怀疑?”朱序瞪圆豹眼,脸上赧色略略挂不住。
“非也。我只是想知道,将军如何有大恩于我等军民?”谢安看定朱序的眼睛,希望看到朱序最真实的真诚。这的确是一步棋,他和朱序都是棋子,他要的是掏心,因为这关系到大晋朝的前途命运。稍有不慎,万劫不复。正如这楸枰上的棋局,若做眼、提劫、逆转,大晋多有胜算,反之,高位恶手,兵败山倒,成汉家千古罪人。
朱序呡了一口小书童送上来的香茗,咂咂嘴,道:“君相与我皆用心良苦。君相可告知一句真言否,我好作计较。”
谢安道:“直言即可。”
“君相有可用的精兵良将大概多少?”
“自吾皇继位以来,以练得精兵七万有余。将军问此,若何?”
“大事济矣!君相若信我,以尔之七万精兵良将冲击苻坚之先锋军,我为内应,苻坚兵将再多,焉有不败之理?!”
“将军,那时天下万民必感恩戴德,为将军立生祠!”
朱序站起,摆摆手,道:“份内之事,大可不必介怀!君相,有言曰,天予弗取,反受其乱。我心可召日月,若信若定,早作安排,苻坚先锋军离淝水不足百里地了!”
谢安动容,拱拱手,对朱序礼敬。在朱序抬腿的那一瞬,忙道:“将军,我有一计,说你知之。”言谈间,附在朱序耳边,低声言语。
朱序心领神会,大喜道:“君相妙计,苻坚必败!”
四
朱序刚走出谢府,谢玄急道:“朱序可靠?计策可行?”
谢安道:“朱序是谓‘人在曹营心在汉’,欲学关公,绝不会有诈!”说罢,补了一手棋。
张道士口里连称好棋,也应和道:“观朱将军面相,亦非欺诈小人。我见朱将军脸盈金黄喜气,凡有所谋必能成功。”
点点头,谢安宣道:“传将军谢琰、谢石!”
踏踏的脚步声过后,谢琰、谢石身着金盔银甲走了进来,行了军礼,道:“丞相,我们听令!”
“苻坚所率九十万大军,已近淝水。我们要在秦军渡河之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他们狙击在淝水。谢琰谢石,你们各率两路人马,于淝水上游,造声势。孙子有云,声东击西;于八公山,暗藏伏兵,见先锋将军谢玄擒贼擒王之当儿,摇曳草木,以疑苻坚耳目,误以为咱晋军漫山皆是人马。只有乱其心,方能撸其志。人若心神不宁,败象已显。咱们这是争劫,一定要让苻坚铩羽而归!”
谢琰与谢石领命而出。
谢安炯炯有神的目光望向谢玄,声音略带酸涩:“玄侄,天下人的性命都系于你一身。关键中的关键,但你一定不要计较成败利钝,你就是一切的一。你率主力至淝水中游,以逸待劳,见朱将军反出秦营,你找准苻坚的先锋大将苻融,一箭中的,秦军必大乱,你再来个釜底抽薪。我已知会了中郎将桓伊、龙骧将军胡彬,率大军陆上、水上接应及进攻。这是正着,包吃。玄侄,听令,出发!”
谢玄抱拳一揖,声震屋宇:“遵命!”
目送谢玄飞驰,谢安的手不由抖了抖。
“劫材应当够了……”说罢,谢安的一枚白棋子紧紧扣在楸枰上,那一手大飞仿佛很洒脱。
五
谢安与张道士的手谈仍然在继续。
天色近晚,张道士的棋兴正浓。他们下着棋,可心事并不全在黑白上。他们在等待前线的消息,据值日官所言,城内有百姓开始在准备出逃了。前秦皇帝苻坚率领的九十万大军可不是吃素的,他们要活命,也许早作打算是上上之策。
张道士一个回提,谢安眼睁睁地看着两颗白棋子落入了彩釉棋罐中,让他惊梦一般苏醒。寻思良久,谢安对应补劫,那叫一个厚实,不经意间,谢安屠杀了一条大龙,似乎一下子奠定了优势。
张道士正为自己叫屈的当儿,值日官兴冲冲的跑了过来:
“相爷,谢石将军回了,带回了捷报!”
“快传谢石将军!”谢安的嗓音变了。
“丞相,我们胜利了!”谢石脸上满是血污,一看,就知道经历了一场异乎寻常的恶仗。
“谢将军,天下老百姓感谢你们!”谢安紧紧握住了谢石铁一般硬气的双手。
张道士双手一揖,朗声道:“劫争已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善哉!”
谢石很激动,语无伦次:“谢大将军对阵苻坚与苻融,让他们后退三十里,然后决一死战。苻坚竟然答应了,他们很傲慢,以为不可一世、天下无敌。等苻坚刚刚移动步子,苻坚阵营中的朱序将军反出秦营,高叫道,‘苻融死了,秦军败了’。这可是攻心战啊,秦军一听,惊慌失措,纷纷开逃,踩死踩伤的不知凡几。苻坚也受了伤,也逃之夭夭。只可惜没能活捉苻坚……”
这是没想到的结果,谢安不由喃喃自语:“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老道掐指一算,大晋胜利了。可我们的棋还没有下完。”张道士做了个掐指一算的怪动作。
谢安整整衣冠,道:“我去见见皇上,棋等会儿再下。”
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谢安不能自己,以致于过门槛时鞋屐碰掉了都不知道。
六
隆恩殿人声鼎沸。百官弹冠相庆。
“谢爱卿,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你劳苦功高!”少年天子司马曜说着,突然一拍龙椅护手,高叫道,“不,谢爱卿,不是你劳苦功高,是你的棋!哈哈哈!”
“皇上英明,我等所见略同!”谢安也幽趣了一把。
司马曜站起,无比高兴,道:“谢爱卿,我们君臣来一盘撕杀,来成就宇宙流!”
“皇上,恕我今夕不能承命,老神仙的一盘棋还未下完呢,还有劫争相持。”
司马曜笑道:“哈,张爱卿,孤移驾卿府,与尔等切磋黑白,以完全宇宙流,让天下人都知道品棋道即是品圣道。”
谢安心花怒放,叩首道:“皇上所言甚是,我大晋王朝中兴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