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给老冯烧纸祭奠，只是因为我们在五年前的一个约定。那时候我们在一起曾经许诺，不论谁走在谁的前头，对方都要参加一下另一方的追悼会或者是祭奠仪式。眼前从遥远的清平湾风尘仆仆赶过来的桂姨絮絮叨叨地说完，然后点燃了三柱线香，举过头顶，把燃着的火苗抖灭。又在灵堂前的铁盆里点燃一封四色纸，再奠了酒，直至四色纸燃烧得一点灰烬都不剩，她重重地在父亲的灵堂前跪拜了三个响头，才依依不舍地看了几次父亲灵堂正中摆放的遗像，蹒跚地离开。
　　 母亲当然很惊异和突兀，她真的不知道一生寡言少语的父亲还有这样一出，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比自己看上去年轻不了几岁的女人，竟然和丈夫生前还有这样的约定。她真的不能理解丈夫为什么还会在外面有这样的艳遇，虽然眼前这个叫桂姨的女人并不漂亮，甚至额头上还有三道深深的抬头纹。
　　 母亲刚才也许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打破了内心的平静，陷入对往事的回忆，甚至对自己和丈夫的感情有了些许怀疑。直到这个女人蹒跚着要走出家门的时候，突然才想到自己不能轻而易举地就让这个女人随随便便地离开。是的，这个女人也真的够有勇气，竟然当着他们冯家一大家子人撂下那样一句硬邦邦的话就走了，她甚至认为那个女人撂下的根本就不止是一句硬邦邦的话，简直就是一个威力无比将这个世界都可以瞬间毁灭的原子弹。那既然这样她能够这样不顾自己是老冯的糟糠妻子的面子，生生地造访老冯的灵堂，背后她和老冯的故事一定不会是简简单单地相处过，甚至还有不可告人的名堂，比如是不是还有一个私生子。
　　 母亲终于用嘶哑的嗓音喊住了快要走出街门的桂姨，桂姨听到背后声嘶力竭的呼喊——你究竟是老冯的什么人，胆敢随随便便地擅闯我老头子的灵堂。你给我站住”时，惊愕地站住了。
　　 父亲突然离去几日后，母亲突然衰老了许多。尽管刚开始父亲溘然长逝时，母亲表现得很镇定从容，仿佛早就明白谁都会在这个世界上迟早有这样的一天。她安慰了儿子，安慰女儿，生怕他们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而觉得难以割舍不好接受。
　　 但是几日过后，当孩子们都已经接受了父亲去世的现实后，她却突然间衰老颓败了。就像院子里那堵影壁，本来前几日父亲还健在的时候，影壁一直直立在街门里面。父亲突然咽气的那天，叔父帮忙请来了村里的村医，村医也是村里的阴阳先生，他刚进街门就瞧见影壁突然向前倾斜了几度，之后进了父亲住的堂屋望闻问切了一通说，孩子们，给你爹准备后事吧！你父亲不会活过今天下午。
　　 我们自然不相信村医的嘱咐，又给父亲输液，没有想到刚过了中午，父亲的身子下就再也插不进手去，继而头一抬一抬地开始吸痰，再之后就苟延残喘，也就是二点多钟的光景，父亲走完了在这个世界的行程，人死灯灭再也没有一丝呼吸。蹊跷的是就在父亲的灯油耗干之际，我家院落的影壁也轰然倒塌了。这让我们的心突然情不自禁地震撼了一下，莫非就像村医说的，冥冥之中会有一种预言。
　　 桂姨回头确认这声嘶力竭的嚎叫竟然是母亲发出的后，只好停住了脚步。其实按正常道理，她既然已经接近走出街门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停顿。况且母亲的眼里喷射出一种难以熄灭的火光，这种烈焰喷薄的火光几近于将她自己也烧毁了。甚至桂姨还哆嗦了几下，我穿着孝衣在灯火明灭哀乐邈邈中看到了这个细节。
　　 桂姨似乎已经早就预料到会在冯家遭遇尴尬，不过看来面对母亲的叫嚷，桂姨明显很镇定从容。似乎没有被我和妹妹质问她显然很意外甚至惊喜。她控制了一下自己意外之中惊喜的情绪，平静地走回来向母亲说道，大姐，你肯定会问我和老冯在他生前的故事，不过原谅我今天的无礼，我真的不能告诉你，这也是我和他生前的约定。
　　 母亲被桂姨的回答弄得一头雾水，越发得不知道是应该继续逼问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还是应该立即将他驱赶走。继续逼问，母亲担心对方会抖露令自己更加难堪的事实，可是不痛不痒地放纵这个野女人离开，那样做又实在对不住自己。
　　 就在母亲矛盾之中，一拨儿前来给父亲吊唁的生前好友敬献花圈，前前后后几个人涌进来，把狭小的街门拥堵得水泄不通。趁此机会桂姨也就好自为之地走了。
　　 母亲知道这样自己也就可以借梯下楼了，也就不再让我们去追。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忙碌迎接客人，张罗我和妹妹给客人递茶倒水让座。短暂的和客人的寒暄似乎暂时把桂姨来的疑云刮到了天边，可是等客人们一走，母亲的眉头又皱到了一起。尤其是到了晚上响器班子也歇了鼓乐，母亲一个人坐在炕头面对父亲的冰棺又开始胡思乱想盘算起来。
　　 这个桂姨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丈夫勾搭到一起的呢，就算她粗心大意从来没有提防的心理，可是再说老冯天衣无缝，也不可能不留一点儿蛛丝马迹。这样一思量，母亲就觉得肯定这个女人是丈夫的追随者，也许因为丈夫的拒绝，对丈夫心存狷介，就特意来丈夫的灵堂大闹。以解其单相思之苦衷也未尝不可。
　　 这样想过之后，母亲也就脸上浮上了一丝骄傲和自足的神色，骄傲的是丈夫终于没有背叛自己，和这个叫桂姨的女人走到一起。自足的是丈夫之所以最后没有越出雷池一步，也许是觉得自己要比桂姨更优秀，就像自己的鞋子一样适合自己的脚板。这样思前想后，母亲也就彻底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开始躺倒睡着了。几天来，母亲还没有好好地睡一觉。本来今天白天就迷迷糊糊几近睡梦依稀了，没有想到这个多事的桂姨的到来像一阵秋风吹皱一池秋水。
　　 按说母亲睡下了，事情也就应该平息了。可是我和妹妹的疑虑好像才开始，像秋天的雨滴到窗户纸上开始泛滥扩散。
　　 妹妹坐在父亲的冰棺前看到线香几近烧完就开始继续插上点燃。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聊起父亲生前的种种往事。
　　 直到聊了好长时间后，才话题一转委婉而又轻声地问我，生怕搅扰了母亲的浅睡。“哥，你说今天下午来的这个桂姨，会不会真的就是父亲的……”
　　 我不假思索坚决地予以纠正，妹妹，你究竟是咋样想的，难道你跟着父亲生活了三十多年，连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不清楚？！
　　 那倒是，父亲不仅是一个有责任的人，也是对情感专一的人。我就是倾慕父亲的为人处世，才依照父亲的标准照葫芦画瓢找到了大军。
　　 那你还疑神疑鬼什么！
　　 可是要是没有一些花前月下情深深雨蒙蒙的事情，她犯得着来父亲的灵堂上来抛头露面吗？妹妹还是解不开心头的这个疙瘩。
　　 我觉得妹妹说话声音有些没有控制好，一旦搅扰了母亲她老人家的睡觉让她听到外面的议论，可能会让脸皮很薄的母亲犯难。因此我看到线香快烧完了就尽早接续上三柱。同妹妹一下子来到门外继续谈论。
　　 我怀着美好的想象信马由缰地说，妹妹，难道你不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们的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哥，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一旦还有父亲在外边私生的孩子，母亲知道了会有多伤心难过。想当年母亲可是冒着和外公外婆断绝关系的危险，不嫌父亲家里穷困不顾外公反对和父亲结婚的。父亲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情形。
　　 可是妹妹你知道，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优秀的男人是很难抵得住女人的凌厉攻势的。况且父亲即便和外边的女人有种种越轨的行为，也不见得就是父亲不把母亲放在心里。这一点我们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人应该能够理解。
　　 我倒也不是指责父亲在外边有个红颜知己就是不可饶恕伤天害理的罪恶，可是这样做真的是对母亲的一种天大伤害。母亲要是摊上这样的事情真的就是百分之二百的冤大头。
　　 我敢打百分之一百的赌，父亲绝不是存心要气母亲，更不是和母亲感情有了危机。会不会是这样一种情形，这个桂姨甚至比母亲还到的早。
　　 哥，你是说桂姨走近父亲比母亲还早？会有这种情形？
　　 我是私下忖度，可能我是哲学老师，分析判断做得多职业使然。
　　 哥，可是我在医院化验科多年相信的是数据，这种主观臆断的东西最好不要轻易就下结论！
　　 那倒是！
　　 屋里传来咳嗽声，可能是蜡烛和线香的气味太浓，把母亲呛醒了，听到母亲喊道，大海文珍你们跑哪去了，你父亲满打满算也只能在家停站两天了，过了明天后天就该收殓下葬了。我知道你们守孝已经我哥白天黑夜了，可是再说疲倦，也应该倒替着合合眼，千万看着点线香和蜡烛不能熄灭，一旦熄灭你父亲去天堂就看不见路口该咋拐弯会迷失方向的。
　　 我赶紧隔着门喊道，母亲我们在，我们也是经不住线香和蜡烛的呛鼻味道，在门口喘了口气。说着和妹妹回到丧房陪伴母亲。
　　 母亲看到我和妹妹回到屋里，就扭头继续睡去。
　　 第三天上午到了父亲出殡的日子，舅舅和姨妈一众人主家哭哭啼啼地带着花圈、燃放鞭炮、提着褥子和蒸食前来参加出殡。总管将人主家安顿在隔壁邻居家休息等待我们去央人主。
　　 央人主是我们晋东地区的传统风俗，就是由娘舅家的人给外甥对生前老人尽孝做出评价。当然指责毛病的为多，极少夸奖的。这样做似乎也才能对不住逝去的人。
　　 本来我和妹妹和舅舅姨妈走得关系都挺近。即便舅舅和姨妈想说些什么也不好开口。况且父亲瘫痪到炕上三年，我和妹妹也是没明没夜地床前尽孝，先后几次住医院也花费了不少医药费，这些舅舅和姨妈也洞若观火身为熟悉。自然也不会说出什么责怪的话来。
　　 就在总管经由我们到隔壁邻居家让人主的当儿，曾经在镇政府干过副镇长的舅舅明里是批评实则是夸奖地说，要我说这两个外甥大军和文珍真的是做的有些过火，本来大军教个书，文珍在医院搞化验，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大子，可是在父亲生病期间也破费了不少。按说我不该这样批评外甥，可是你父亲既然已经得了不治之症多年，你们再在他身上烧钱，我就觉得不大合适。有道是先顾活人，要是给你母亲身上多花些钱就好了。逝者已去，就不多说你父亲了。现在只剩下你母亲一个人了，希望照顾安排好她晚年的生活。
　　 我和妹妹自然能够听出舅舅话中的意思并没有批评我们的意味，反倒是变了个角度在表扬我们两个。我高声答应道，舅舅，我和妹妹一定按照你的嘱托照顾好母亲。
　　 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叔父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叫总管过去，好像我们家院子出了些意外的情况。
　　 叔父的反常举动自然难以瞒得过舅舅。舅舅就使了个眼色让舅妈去那边院子里去察看。一会儿舅妈急赤白脸地回来了。我和妹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舅舅。
　　 舅舅听了舅妈的汇报，生气地说，怎么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究竟是谁在灵堂前跪灵？
　　 生怕人主家听说突发情况动怒，总管赶过来解释，大军舅舅，你听我说，这个自称是老冯儿子的年轻人，我们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你先不要着急。我已经安排大军叔父问询，等一会儿他叔父自会过来说清楚。
　　 舅舅明显生气地说，真是岂有此理，我可千万没有想到我姐夫一世清明到头来还落得一个沾花惹草风流的坏名声。你们快给我弄清楚。要是真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我姐夫的私生子，那我们今天这人主家可就有了说的了。
　　 总管着急上火地解释，也许是有些误会，我现在就过去好好盘问一下，你们先坐着喝水抽烟。
　　 这当儿不知道哪个嚼舌头的人将野女人带着儿子披麻戴孝来认祖归宗的情况说漏，让母亲听了去。母亲嚎啕大哭捶胸悲痛，哭得死去活来。一旁的姐妹们妯娌们只能够安慰，可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平息母亲心中的怨气。我是后来听人说的，母亲几次要冲出丧房到灵堂前去扇野女人的脸。可是还是被总管和叔父安排的一众人按住没有出去，她们觉得已经够乱了，绝不能在火上浇油。
　　 舅舅等了一会儿不见总管和叔父过来，耐不住性子就到我们家院子的灵堂前去探问。他先去丧房里看了看妹妹，安慰她不要生气上火，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只要有他在就会妥善处理好。母亲自然相信舅舅，也就不再坚持出去和野女人野小子理论。
　　 舅舅从丧房出来到灵堂前决定一定恶狠狠地替妹妹出口恶气，将这个野女人和野小子毫不留情地赶出冯家院落。这会儿年轻人的娘也抬起头来了，他听别人称呼她桂姨，就仔细端详起来，舅舅的眼珠惊异地睁大了，几乎失口叫道，那不是苗桂贤吗？
　　 我作为冯家唯一的儿子，看到舅舅过了我们家院子迟迟没有回来，就站起来拍拍孝衣上的土，走进去想弄个水落石出。
　　 桂姨听了舅舅的叫声回过头来注视了一下舅舅，你是白明力，想当年我们在一起插队的。
　　 舅舅走进桂姨，我想起来了，你当时插队时就怀孕了，后来生下一个儿子还是姑娘我就不得而知了。
　　 桂姨指指灵堂前地下跪着的年轻人说，就是他。
　　 舅舅不便细问，遮遮掩掩地问道，原来这个儿子是你和老冯的？
　　 桂姨生气地质问，你说什么，你妹夫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舅舅认真地说，必须说，既然我妹夫头脑发热做下糊涂事，虽然他已经作古，但我还得怪罪他对不住你，让你带着这个儿子吃苦了。
　　 桂姨摇摇头解释道，今天我确实是带着儿子来认他做父亲。
　　 舅舅理解地说，那就对了，既然是冯家的血脉，我以人主家的身份保证，肯定冯家会接受这个儿子。
　　 桂姨就唤刚才已经站起来的儿子，大超还不快给你舅舅磕头，这可是堂堂正正的人主家。
　　 舅舅就把站在一边不便发表意见的总管和叔父叫到近前安排道，反正我妹夫这个儿子咱们是认定了，现在就是看看怎么样和我妹妹沟通一下，究竟让不让苗桂贤进冯家，因为这还涉及到将来苗桂贤能不能进冯家祖坟。
　　 桂姨终于止住悲痛过来解释，她的嗓门很粗，即便这样还担心响器班子的鼓乐噪着，大家伙听不清她的话，白明力你闹错了，这个儿子不是老冯的，是那年那个流氓蹂躏了我，有了大超，我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去槐庄村边的亮马河去跳河，正好被老冯瞅见，他情急之下跳下河区救了我的命，当时我肚子里怀着大超也就是五个月的光景，我的命保住了，大超的命保住了，你说老冯是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当时我不知道怎么感谢老冯，就想嫁给老冯以报答救命之恩。谁想老冯已经和你妹妹谈婚论嫁，我只好作罢。我是个爱开玩笑的乐天派，当时就信口雌黄，既然你有了爱人，那我就发誓，一旦将来你走得早，我就带着儿子上门给你披麻戴孝当孝子。
　　 舅舅惊异道，你怎么不说清楚，让我差一点怪罪了我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