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底的一个晚上，在银行会计部门上班的我被抽派到县一中高中部收点学费。那时候银行为了吸收存款，每学期都派人上门收学费。我收完三个高一班级的学费，将现金送缴营业部，出纳员通过机器清点时发现有两张百元假钞。
　　 在我举着假币在灯光下辨别时，坐在对面的营业部胡主任马上端起茶杯去倒水，然后慢腾腾地往外走，我知道他避开是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学费存入营业部，存款绩效也归营业部，机关人员参与收取学费是义务劳动，胡主任是学费收缴工作的组织者和指挥人。上星期我和信贷股吴股长一起到初中部收学费，吴股长收了三百元假币，胡主任当时从口袋里掏钱补上，说可以通过费用报销解决，不能让吴股长个人吃亏。胡主任厚领导薄我的态度让我有些伤心，也有些愤怒，我鄙夷地望着胡主任的背影，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很响地拍在桌上，抓起两张假钞大声说：“两百块钱我掏得起” 。胡主任假装没听见，出纳员低头理钱不理我。
　　 我攥着两张假币，走出营业部，打电话给一中总务处的会计，告诉她在几个班级收了两张假钱，能不能帮忙查一下。刚才还热情周到的会计用柔软的普通话对我说，你银行人员怎么能收到假钱呢，那是你银行的事呀，只能找你们领导解决啦，不等我说话就挂了电话。
　　 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心头跳蹿。被学生骗了二百块钱，也不是大数目，没辩认出来只能怪自己，赔钱也是理所当然，可气的是同事的冷漠和势利，学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为单位额外劳动，赔了钱又没有得到一丝半缕的安慰，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伤感。
　　 不想把苦闷的情绪带回家，踏着小步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心里郁闷，脚步沉重。已经九点多了，街上依然闷热，没有一丝风，人行道上的樟树，枝叶纹丝不动，也许白天受到烈日的炙烤，晚上释放出的香气更加浓烈。商店的霓虹灯在闪烁，响亮的流行音乐在空中流淌，往来的车辆少了，悠闲的行人多了，人们在路灯下大声说笑，满脸的轻松快乐，几个从饭店出来的男人，迈着轻飘的步子大呼小叫，旁若无人。平日里，也喜欢晚上在街上散步，总是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停下脚步拉拉家常，说些笑话。可今晚生怕遇见熟人，没有心情与别人说话。
　　 走到街道中心广场，这里有县城最大的超市，许多拎着购物袋的男男女女排着多路纵队从宽大明亮的超市门洞里流出来，又向四周散开。
　　 在超市东侧的路灯底下，我看见一个弹吉他的大男孩，身边立着一块硬纸牌子，上面写有“卖唱凑学费，五元一首”的硬笔大字，牌子顶部用书夹夹着一张带颜色的纸片，我凑近一看，是大学录取通知书。男孩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瘦削脸庞，身穿黄色汗衫，蓝色裤子，脚边放有一个小纸盒，里面躺有几张五元十元的票子。男孩弹着吉他，用企盼的目光追寻过往的行人。
　　 那张青涩的脸和腼腆的神态象不谙世事的农村孩子。又是一个骗人的把戏，我对自己说，装出这种可怜的样子也许更容易博取别人的同情吧，刚才交学费的学生个个都是清纯模样，你没法辨别谁是交假钱的。男孩把我的识别判断当作是是否光顾他的犹豫，用热切的目光望着我。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捉弄小骗子的决定。
　　 我掏出两张假币扔到纸箱里，对男孩说，你给我唱二十首歌吧。男孩像饥饿的乞丐遇上慷慨的施主，脸上写满激动，神色有些慌乱，拎起身后的小木凳让我坐，有些结巴地问我想听什么歌。我想了一会说，除了《雾里看花》，随你唱什么。
　　 男孩挺直瘦弱的身板，摆好吉他，边弹边唱，眼睛一直盯着我，眼神里充满感激。这种直楞楞的眼神让我不自在，我移开目光，看路灯下的小虫飞舞游动。不知是紧张还是不太熟练，情感充沛的《雾里看花》被他唱得平淡如水。
　　 我大脑中不自觉地回荡起那英那带一点沙音唱出的委婉幽叹的旋律。据说词作者严肃创作的歌词是为“三一五”宣传打假写的，谱曲传唱后，唱的听的几乎都生发出真情难觅、真爱难求的感慨。
　　 是啊，能向谁借一双慧眼辨清真情假意呢，像我在机关工作十几年，与同事相处，不也是雾里看花吗，与同事在一起的时间不比家人少，平日里都客客气气，可能说上贴心话的还真难找出几个来。以前领导给我布置额外工作时，总是亲切地说，你是业务骨干，是组织培养的对象，当时我是激情高涨，可不是培养对象的提拔了好几拨，我连副股长也没当上。后来评职称，支行评审小组成员几乎都对我说，凭能力和资历你不比任何人差，我绝对投你，结果比我大的比我小的评上了，我却落选了，还搭上许多感激的话。
　　 我是个内向而胆怯的人，遇到事情不愿主动表达自己的想法，碰到不平不敢表示愤怒，只能在心里生闷气。今天晚上收了二张假币，找不到对象，除了自己，没有人负责，赔了钱也没人同情，找个倾诉的人都难。我刚才是不是应该骂胡主任势利眼，狗眼看人呢？如果他理直气壮地搬出制度规定，理亏的似乎是我，就算他直截了当地说为股长错款买单是情分，我错钱赔款是坚持制度，我再吵不就成了无理取闹吗，还连带得罪别人。
　　 男孩在唱《外婆的彭湖湾》，有了点抒情的味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眼睛，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两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我伸手取下绛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打开一看，是省内重点大学，录取的是外语系英语专业，我的心一动，那是女儿一直向往的学校和专业。
　　 女儿明年要高考了。女儿健康活泼，就是念书不用功，成绩一直在中等徘徊。为了照顾她，妻子辞了工作，全天候伺候，平时上学送，放学接，要什么给什么。处在青春期的女儿，念书不发狠，情绪波动大，动不动就发脾气，一次嫌菜不合口味不吃饭，心情不好的我说了句不长成绩尽长脾气，女儿撂下饭碗就走，整整半个月不理我。自知自己不是上清华北大的料，她将目标定在这所大学，专业是自己喜欢的英语。她扬言大学毕业后一定到外省找工作，越远越好，省得我们看见她烦。都说女儿是小棉袄，可眼前的女儿分明是夏天的棉袄，让人焦心。但愿女儿在最后一年里加把劲，能顺利考上如愿的大学。
　　 能收到同样的录取通知书该多好呵。那时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应该是去旅游，让全家紧张的情绪得到释放，女儿说过最想去的内蒙古大草原，那就去吧，在蓝天白云下，陪她在草原上骑马唱歌，多花点钱也值得，好让她有个快乐的心情迈入大学校园。开学时，一家三口拖着行礼箱迈进气派庄重的大学校门，看着女儿与一群天真浪漫的同学欢声笑语，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
　　 一阵手机铃声，把我从幻想中拉回来。一看是妻子来电，接通后听见妻子的咆哮：还不回家，快十一点了，叫你买的鸡腿呢，女儿嘴都翘老高了。
　　 我瞥了一眼还在唱歌的男孩，拔腿往家里赶。没走几步，听见男孩连声叫叔叔。
　　 “叔叔，钱多了，我只唱了十一首歌”。男孩急切地赶到我跟前，手里攥着假币，递给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原本混乱的大脑似乎突然短路了，定定地盯着男孩。男孩的脸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对我的错愕同样不知所措，那张稚气未脱的瘦脸和慌乱的眼神让我心疼，一股暖暖的怜爱在心底涌动。
　　 我接过假币，放进口袋，掏出皮夹，假装找零钱，然后抽出两张真钞，塞到男孩手中，伸手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揉了几下，笑着对他说：“你唱的歌叔叔喜欢听。很晚了，回家吧”。
　　 不等男孩反应，我转身大步走了，觉得脚步一下子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