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那个宁静的海边，那个幽深的夜里，我不知道当时的夜色是怎样情景，谁曾关心呢？如果不是无忧死在那个夜里，我兴许都不记得当晚曾做过一场春梦。无论这是否讽刺，如今都只剩下遗憾。记忆似乎是唯一可以打开过去那扇门的钥匙，因而苟活至今的我依然揣着这把钥匙。
　　 冷风从阳台侵袭，记忆在酒杯里晃荡，夜色躲入黑暗的角落，置身于灯光下的我，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唏嘘，长叹，自言自语着。世间有许多悬而未解的疑惑，唯对于真相的执着从未后继无人。然而当真相真正摆在你面前时，又该如何面对事实？无论怎样否认，我始终还是没有真正的走出。
　　 是的，忘不了无忧在去年春天的最后一个夜里突然死去。如果时间可以倒退那之前，倒退到我和她最后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如果我能给她答案，这一切是否还有余地挽回？我无数次反问自己，但这就像一个冷笑话，隔着时空和生死我都感受到她冰冷冷地笑声。更愧疚的是，即便时光逆流，我恐怕依然给不了她期盼的答案。但我内心明了，唯有揣着这把记忆的钥匙，我才能继续苟活。
　　 事情发生在晚饭后，无忧按着往常的习惯出去散步，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彻夜未归。正不知所措时，楼下的门铃响了起来，无求以为是妹妹回来了就直接按了开锁，才发现上来的竟是两位年轻的警察，一男一女，笔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职业装。按照办事流程，男女警官先是出示了证件，然后女警官才开始问询：“您好，请问是叶无忧的家属吗？我们是市公安局…”噩耗像无预警的海啸一样席卷而来。
　　 如今我可以想象出当时他们的心情，时间在噩耗面前总会显得格外无情，欲摧毁一切坚强。他们担忧的面容化作了悲痛，泪如决了堤般乍泄。沉默的警官看着这一幕，想必也唯有叹息的拍拍二老的肩膀以示节哀。无求回忆当时的状态如是说：像被220伏电压猝然加身，浑身麻木失了知觉。无忧死了，是凌晨五点附近的渔夫在岸边发现了她的尸体。据警方初步判断，尸体死亡时间大概是在夜间十二点左右，身体表面没有伤痕，死亡原因应该是溺水所致，具体需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能确认，警方暂时还在寻找目击者。至于无忧的尸体则是当时出警的老黄辨别出的。老黄是我们的老相识，名字叫黄牛，老黄和无忧，还有我都是高中同学。
　　 得知这个不幸消息的时候我还在邻市的某个旅店刚起来准备吃早餐，消息是老黄来电告诉我的。他说目的有二个，一是告知我无忧死亡的消息，因为无忧和我并不寻常的关系；二是因为不寻常的关系而通知我回去接受问询。在那一刻，一向冷淡的我莫名难受。我深感人生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无论对于无忧，还是对于我，亦或是其他任何人。腹内无感，口舌索然无味，烧开的热水冒着热气，搁置在桌上渐渐冷却。冷却的还有我的心。我呆呆地看着窗外，明亮的玻璃上淡淡的影子被一缕光线融化，心中泛起一股陌生的情绪。脑海中浮现她曾问过我的话：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当时月明星稀，海风吹过我的脸颊，汹涌的海浪冲我咆哮，她望向我，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眉头皱起，目光与之对视，同样凝望着她的眼——那双令我感受到矛盾的眼眸——闪烁着一丝明亮的希冀的光芒，我的心有一丝涟漪生起，但终究没有翻起浪涌。一如既往的保持缄默，对于无法表明确切态度的事，沉默是金，是答案，却也不是答案。响应的是一阵更加粗暴的浪潮声。
　　 听老黄讲，那日他们是这么跟警察做的口述。
　　 无忧他爸说：昨晚我们三人一起吃晚饭，他大哥总是下班晚，晚饭一般都在公司的食堂吃。我们就和平时一样，也没见她有什么不同，饭后她妈妈收拾完餐具就坐客厅看起了电视剧。忧忧说出去走走，这也是她的习惯，当时我正准备去楼下小区麻将馆搓几圈麻将，便一同出的门。我们出门分开时我还看了夜色，星不多，风较小，不过有点凉，我看她穿了外套，嘱咐了一声早点回来就分开了，没想到……（几度哽咽。）
　　 然后是她妈含泪断断续续作的补充：忧忧昨天早上还特意跟我提了一句，“妈，今天有鱼香肉丝吗？我想吃了。”她的语气有和平常不同吗？男警察在记录时还插问了一句。没有，这道菜是她的最爱，她不说每个礼拜我都会做二次。她那天穿的也是她最爱一套衣服，白色黑边的休闲装，鞋子是她自己在专卖店买的一双白色帆布鞋。至于其他的，她想了想后，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了。
　　 无求说：妹妹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总是比较冷漠，为了避免尴尬，一般我都不在家吃饭。昨晚下班后是在公司吃饭，之后加了一个小时的班才离开的公司，那时候大概八点左右，恰巧我一个同事拉我去了附近的一家KTV唱歌，里面都是他要好的朋友，其中还有两个我们公司的女同事。回来的时候有十一点多了，因为喝了点酒，我就没跟爸妈打招呼直接回房休息了。今早醒来冲完凉准备吃早餐时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一直没见她起来，以为她睡懒觉了，敲了门也没反应，我妈进房间才发现她根本没在，然后打她电话提示关机。直到警官你们按门铃，我们都以为是妹妹回来了。
　　 这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又或是自杀？警察一时之间也没有下定论。
　　 我赶了最早的一班车回来，刚出车站就看见老黄站在车站门口等我。
　　 我直愣愣的在出站口站了一会儿，凭空多了许多从未有过且无法言明的情感。脑海里浮现无忧微博里发过的一句话：无论多么熟悉的东西，总有一刻会让你感觉陌生。某些东西已经遗失，某些东西又似乎正在生长。那个人再也不会等在车站门口安静地等候，我告诉自己，一切都开始朝着不可预想的未来变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不知道，只是一种痛感悄然生长着。
　　 深吸了口气，朝老黄点头打了招呼，拖着行李箱向着他走去。仿佛为了验证这突然的感触，再次见到老黄，发现老黄也变了。
　　 二八年纪的他，一米八的个儿，国字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剪的小平头，钢筋般的臂膀，脱去那一身职业的制服换上黑色的皮外套，亦是显得沉稳老练。他帮我把行李放入后备箱，弯腰那一刻，我瞥见了他耳鬓闪现的一丝银光。我靠在车旁，目光兀自开始游离，从车尾落向近处高耸的硬邦邦大厦，又被远去的人潮转移，最后回到车尾。他盖下后盖，从口袋抽出一包烟，转而问我：“抽不？”我摇了摇头，他便抽出一根，敲了敲烟蒂后叼在嘴边，火机吧嗒一声点着了火，他猛地吸了一口。一阵白色的烟雾从他两个鼻孔冒出，他脸上露出曾经只有泡热水澡才会浮现的享受表情。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他。以前我从没发现他好这一口，不过我也并不确定，谁都有别人不知道的习惯，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结婚后。”他再次吐出一团烟雾，烟雾从鼻孔和嘴里飘出，“和同事经常加班熬夜，闻多了就跟着一起抽，后来就习惯了。”他大眼瞅着我，说话快的跟吐出的烟雾一般转瞬便湮灭在空气里，似乎什么都未发生过。
　　 “以前我可没发现呢。”我苦笑摇了摇头，老黄结婚已经五年了，请的居然是我这个冷淡的人做伴郎，“嫂子可好？”
　　 “还好，如今在一家餐厅当主管。”老黄黝黑的脸上顿时挂起一缕满足的笑容，随即想了想，问道，“接下来去哪？”
　　 “老地方吧。”我收回目光，心却仿佛飘到了远方。
　　 “好。”四五口时间一根烟见底，老黄摁灭了烟头，丢入附近的垃圾桶。
　　 老黄没有直接带我去公安局，而是驾车去了老地方——那个颇具神秘色彩，却又与我们悉数相关的地方——青春馆。
　　
　　 （二）
　　
　　 青春馆座落在城市最边缘的角落，是这座城市最为神秘的一个地方。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幕后人是谁，而且就连服务员也没有。青春馆并不大，单看面积，也就是和城市中央一般的书店差不多大小。青春馆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块明亮的招牌挂在门楣上——青春馆。青春馆并没有设门，即便如此，你从外看里也只有一片迷雾缭绕的模样，也听不到任何里面传出来的声响，颇具神秘。
　　 老黄停好了车，我们怀着莫名的心情走了进去。
　　 青春馆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里面却是另有乾坤，俨然像一片秘境。穿过迷雾，一切便显得豁然开朗。一股有别于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清新而热烈。耳边传来一道熟悉而温柔的声音:欢迎光临！没有人出现，声音凭空而来，谁也不知道声音来自于谁。我们都习以为常，不以为怪。当初我们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时，都感觉惊诧莫名，倍感奇特。关于青春馆的诸多猜测不曾停过，但真相究竟如何，无人可知。唯一可信度较高的一点我觉得接近事实：这座青春馆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凡是达到它的标准，便会被一股特别的力量接引而来。
　　 入口有这座馆的简介，刻在一块悬立的石头上。简单介绍了青春馆里有五个空间，分别是青春漂流地、青春之梦、青春冥想室、青春之城、青春之墓。五个空间依次贯连，首次先从青春漂流地进入，在里面随处游走，直到你找到“青春漂流瓶”，写下你的梦想塞入瓶中，“青春漂流瓶”会带你进入青春之梦。
　　 记得第一次进入青春之梦时，青春之梦的空间无疑令我深受震撼。青春之梦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绚丽的色彩，每个进入此地的人都有一方天地，不同的天地构成了一片绚丽多彩的空间。蓝天白云下的草地上，散发着阳光的气息；红日浸染的长河里，有渡船从岸边驶向无边的海岸；灰色的角落边，也有孤坐无言的身影；灯红酒绿的吧台上，有歌声放肆咆哮；还有那些矗立在青春之梦空间里的高楼大厦，像一根根触手般改变着这片空间的格局……
　　 因为心里杂乱无章，一路上头顶的天空都格外阴沉和压抑。老黄头顶的那片天空也并不如何明朗，一半阳光一半阴沉，我有疑惑，但保持沉默没有多问。这世界一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某种无法具化的改变，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引导，我们也曾思索过，但没答案，无忧曾猜测是根据人的心理做的模拟，我们都觉得大有可能。因为早已获取过漂流瓶，这次我们是直接进入青春之梦。记忆是很奇妙的存在，总在心事最重时刻从暗藏处现身。其中一段记忆是发生在一段电话中：我们相隔几个城市，通了电话，我给她讲了讲新的见闻，并承若给她寄一些明信片，她听起来很高兴，义正言辞的要求我下次一定要带上她。限于某些原因，我转了话题回避她的要求。最后她语气神秘地告诉我，她要在青春馆留一样东西。我想着自己一路走过的足迹，觉得这想法极好。至于留什么，我并没有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她硬要让我猜。我自然是不愿猜的，猜测这个动作太容易制造心结，尤其是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事物。她也没有催促我，只是笑着说，如果想知道是什么，就去那里找吧。坦白说，我其实从未想过。现在无论我猜什么，她留下的东西都已成了遗物。把记忆暂且搁置一边，我们很快就找到属于她的梦天地（每个进来的人都会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梦天地，空间自动为你划入私人管理，他人在未得到允许之前，无法进入）。仿佛心有灵犀，在她的梦天地入口，我们看到无求正在那里等我们。
　　 没有多余的寒暄，在此相遇便已说明目的一致。入口是一道光门，人站在光门中，得到主人许可的，便会自动接引进入，反之，便只能苦等了。我们被引入光门，没有意外就进了她的领地。梦天地就如同是一座私人的别墅，建筑风格全在自己的心意变化间，里面一切都是你想象的投影，唯独想象中的生命无法实现，很奇怪的规则，细思又觉得很合理。生命本身便是一种不可掌握的变化。她的梦天地取的是老中学里大榕树的样貌，颜色几乎和旧时那棵大榕树一样绿，枝繁叶茂，微风轻拂，还有一丝沙沙作响。树下吊着四个秋千，微微摇晃，会荡起一缕缕旧时模样。不远处放有一张小板凳，旁边立着画板，画板上还有一幅画，画上是旧时榕树，秋千上有二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少女旁边还空着一个秋千，不知是未完成还是有意如此，一眼看去，独独缺了一个我。
　　 “你知道她会画画？”无求的脸色憔悴，神情黯然。
　　 我同样诧异于无忧的爱好。我承认，我对她的关注着实太少，但又不可否认她在我心中的位置，且分量正在渐渐变重。扪心自问，我该如何定义与她的关系呢？我已然感受到自失去她，我的生命从此便多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疤痕。看着画板上缺了我的秋千，我明白我已经陷入到了一直避免的“猜测”深渊中去了。几个小时前警方的报告里面已经证实她的死亡只是一个意外。然而这于我并无意义，我何曾需要这样一个意外呢？这样的报告结果毫无任何意义，对我甚至是至今仍苟活于世的我们所有人都毫无任何意义。只是我也无法自欺欺人的抹杀这个事实，因而在某种概念上，这个报告结果又仿佛自带着某种意义。若用“存在就是道理”来解释它，那么“无忧死亡的事实”的存在也是道理，既然是道理，那么就需要正视。
　　 我的思绪开始漫无边际的漂流，我总是时不时这样，换言之，有时候我感觉我的思想并不属于我这具肉身。无求的话把我推出了现实的临界点，我几乎能感受到无数歉疚的细胞开始在头脑中肆虐活动。这让我张口无言，唯有以摇头表示我的无知。这片梦天地是属于无忧的私人领地，独属她的精神世界。在这之前，我们也从未踏足过对方的梦天地，尽管在权限上彼此都深知是相互开放的。星空之下，我们甚至都没有以拥抱的行为来表达彼此的情感，一直是背靠背的听夜的寂语，肉身与精神借此相互依靠。始于寂静的风吹过大榕树下的秋千，发出风荡漾的声响，恍惚间是笑声，又像是一个人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