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肖梅下了出租车，一脚踩在家门前的土地上，一颗心仿佛怦然落地，人也像是从云空里一下子跌回了现实。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掂出大包小包的东西，肖梅站在家门前，仰脸看着那两扇紧紧关闭的大铁门儿，她的眼睛居然有些湿润了，心里不禁浮上一些沧桑的感觉。
　　 天气不错，阳光明媚，门前的杨树叶子被西北风吹打得只剩下孤零零的几片儿，风一吹过，飒飒地响，声势却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夏风一掠过万叶齐歌舞的情景了。此刻四周很安静——她回来的时间正是下午一点，大概大家都在家里吃饭的缘故，平时门前东桥头上人声喧哗的景象荡然无存——这让她包里早就准备好的两包奶糖没了用场。一时她感觉有些失望，下意识里却仿佛又有一种轻松感。
　　 “爸，妈，我回来了！”她使劲叩响了大门。
　　 妈妈看到她，用那一只仅存的右眼望了望她，不相信自己似的又揉了揉眼，再望了望她，确定是她后，满脸马上笑成了一朵菊花，紧忙着张罗些东西要她吃，苹果，牛奶，饼干，热茶，像卖小吃一样摆在她面前。爸爸看着她，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都张开了，一双眼睛也比平时亮了许多。虽然他很少说话，只是坐在小木墩儿上，但看得出他很高兴。吸着软盒春雷烟，一团一团悠然地吐着烟圈。
　　 妈妈张罗了半天，终于坐下来了，安静地看着她吃，那眼睛里的温暖让她感觉分外踏实亲切。肖梅虽然因为长途坐汽车太累了，因而没有一点儿食欲，可是为了让妈妈看着高兴，她还是装作吃得很香甜的样子，每一样儿都捡点儿来吃，显得乖巧懂事儿。
　　 妈妈看上去老了许多了，头上的白头发比先前多了许多；爸爸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一道一道刀刻似的，很深很深，仿佛里面躲藏着的全是生活的艰辛。望着爸妈老态龙钟的模样，肖梅眼里禁不住有些湿润，可是她终于还是把那种伤感强压了下去。回来了终归是一件好事，那些伤感的事情，不想也罢。
　　 “哦，对了，小慧也是趁着元旦假期回来了，她是上午回来的，经过咱家门口，还问你回来了没有呢。”妈妈说道。
　　 “哦，是她一个人回来的吗？”说起小慧，肖梅一下子来了兴趣，精神也顿时为之一振。
　　 “是的。是一个人，专门回来看她孩子的，听她讲，孩子都不认识她了，分隔的时间长了，都不叫她妈妈了，也不让她抱了。”
　　 小慧！肖梅听到这个名字后心里一热。那个长着微黑的脸蛋，梳一把粗粗的马尾巴的小姑娘马上浮现在她的面前。她的眼睛很大，晶亮晶亮的，里面像是一汪湖水，幽深幽深的。人虽微黑些，五官却颇是精致，在乡村里也算是一个美人。肖梅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她坐在肖梅面前，手里下意识地胡乱翻着一本期刊，那种欲言又止的羞涩。
　　 2、
　　 晚上烧好洗脚水，妈妈让她洗洗脚。坐在她旁边，又顺便问一些她在外面的情景，比如吃得怎样，外面冷不冷，干的活儿累不累，又批评她不该穿着一身薄毛裙回来，要她明天快进县城买一身厚衣服回来，不然冻着了可不得了。北方天气毕竟不比南方，怎么这样子不小心身体呢。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讲起村子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她的哪个老姐妹又得急病去世了，村里谁家的两头猪被偷了，邻村里一个小伙子跟人出海打渔，结果死在了那里，有人说是被人害死的，还听说只赔了两千元呢。
　　 昏黄的灯光下，妈妈的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微微动着，印在墙上，像是一幅活动着的古旧的西洋油画，是那种大黄大红的调子，给人一种透着暖色的感觉。爸爸此时不在家，替哥哥看门儿去了，哥哥在邻县开了一家家具厂，因此爸爸得天天替哥哥看门儿，以防小偷。所以只有娘俩儿一递一声地聊天儿。
　　 “妈，你的眼睛还好吗？”看着妈的那一只眼睛，她心里就隐隐作痛，忍不住地痛，和从前一样，只要一看到妈妈那只仅有的好眼睛，那种酸痛感便会一直伴随着她。
　　 “这只好眼倒还看得清楚，就是用的时间长了，涩得慌，经常得点眼药。我常跟你爸说，我这只好眼要是也坏了，怕是你爸的好日子就过到头儿了，到时连个烧水的人都没有了。”妈妈开着玩笑，她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你睡吧，今天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还是早些睡吧，明儿个记得去县城买件厚衣服来，我看以前的那些旧的你肯定都不肯穿了。”妈妈用她洗过的水洗着脚——这个习惯跟从前一样，妈妈似乎从不觉得它脏，虽然肖梅说了她多少次，她依然经常用肖梅洗过的洗脚水洗脚，说她的脚不脏，不值得再倒新水了。
　　 帮她铺好床，妈妈便出去了。她躺在那张小床上，恍惚之间，又回到从前了。那些没有出去打工的日子，她上初中，经常学习到很晚，然后妈妈不停催促她快快睡了，免得累得很了对身子不好。现在又一次躺在小床上，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一般，感觉分外的踏实。可是，她真的还能回到过去吗？
　　 确实是累了，她很快闭上眼睛，在将睡欲睡的刹那，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脸——白白净净的，戴着眼镜，显得分外文气，像——像一个文雅书生那样。陶青！她心里一时一阵温暖，一时又一阵剌痛。突然另一张脸孔又出现在面前：眼神是轻蔑的，里面全是不屑一顾。一对高挑着的眉毛，对着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下。这样的神情，让她一时觉得自己很卑微，像一只蚂蚁面对大象，那种不自量力的自卑的感觉。
　　 这些是梦吗？仿佛是梦，仿佛又不是梦，分明是一种现实，活生生的血淋淋的现实，就在昨天，她的不堪回首的昨天，正在鲜活生动地发生着。
　　 3、
　　 包间里，肖梅正在上菜，一群人正在喝酒，一个醉了的客人非逼着她替喝酒，她不肯，正在僵持着，在她转身要走的刹那，一碗汤不小心全泼洒在那客人身上，那客人不依，扯着她的裙子不依不饶，非要她赔他那件几千块钱的西装。在她满脸通红无处适从的时候，他奋然出言，替她讲话，又替她喝了三大玻璃杯白酒，一时醉得人事不省。
　　 是从那时起，她开始认识了他——那个叫陶青的男人。他几次来她所在的酒店吃饭，并指名儿要她来服务，且很慷慨地给了她好几次小费。然后大家一起去唱歌跳舞，再然后大家一起去效游，再然后呢，她把自己给了他，不是为了报恩，只是为了一份惺惺相惜，也为了那份情不自禁的情感，她渐渐放逐了自己的爱情，像放逐一只牧了很久的羊儿，让它走得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找上门儿来。
　　 那是怎样一个女人，一身锦衣华服，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卷儿，径直找上她所在的包间，确认是她以后，一个大耳刮子便扇了过来。捂着带着手指印的脸，她一下子被打懵了——直到后来在那个女人的声声叫骂中，她才知道，原来她是陶青的老婆，陶青原来是有老婆的！
　　 她的爱情，终于被这一耳刮子打醒了——原来她无意之间做了别人的情人！若非陶青的老婆找上门儿来，她又如何会知道这个真相？她恨极了陶青，怨极了陶青，发誓不再理他，却禁不住他的再三央求，跪下来求她，三番五次找她，不屈不挠，她终究被打动了，继续和他在一起，冒着再次被扇耳光子的危险。又为了摆脱那个女人的纠缠，她换了工作，在一家制衣厂认真地做到了拉长，生活是甜蜜的——如果不太奢望什么的话，她对自己的现实生活还是很满意的。
　　 可是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结束在她怀孕了的时候！当她把这件事告诉给陶青以后，陶青竟然从此消失了踪影儿！打他电话竟然换了号码，他也不再去她原来所在的酒店里，仿佛消失了一般。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看上的，只是一个人面兽心自私自利的家伙——他不能为她承担起所有的责任，却让她白白浪费了将近一年的青春！
　　 那是怎样黑暗的日子呢？在一家私人小诊所里，她刮了产——同样刮掉了的，还有这段迷失了方向的爱情。刮完产后，身体太过虚弱，趁着元旦放假，她便又请了几天假回乡看望爸爸妈妈，而这时离她上次离家远行，竟然已经隔了一年零三个月了！
　　 躺在床上，她辗转反侧，思前想后，难以入眠。“当当当•••••••”钟声敲了十二下，初始她吓了一跳，彻底被这钟声惊醒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是堂屋里的老钟在敲点儿呢。这座老钟的年岁，应该说和她差不多大，在她一岁时候，就经常听着这老钟走路的声音，“当当当•••••••”那声音浑厚大气，一直伴随着她一起成长，在她满身伤痕回来之后，这老钟依然还在老地方等着她，深情地为她敲起和小时候一样的旋律来——当当当。
　　 这声音是如此亲切温暖，让她想起许多小时候的日子来，那时她学着老钟一步一摇地走路，学着老钟“当当当”的一左一右地摇着头儿唱着歌儿，那时她是多么开心呵。一转眼间，她都已经这么大了，老钟还是老样子，还呆在老地方等着她，为她唱着歌，为她走着路，如果老钟是个老人，也应该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了吧，可是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在这钟声里，肖梅渐渐沉沉睡去。
　　 4、
　　 第二天早上肖梅还在睡梦中，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和妈妈说话了。声音很清脆，偶尔有笑声，溅在她的梦里，响在这样的清晨，鸟鸣一样将她在睡梦中惊醒。一听到这样的声音她便笑了，飞快地穿好了衣服，起来往大门口一看，果然是小慧——穿一件漂白浅蓝色的七分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淡绿无袖衬衫，还是和从前一样清爽干净。
　　 看到肖梅出来，小慧惊叫了一声，夸张地冲上来和她拥抱——那种热情张扬，和从前一样让肖梅情不自禁地感动着。两个人坐下来，叙一些别后的情景，话还是和从前一样多而稠，感觉却是淡了许多了，时间果然能够稀释掉太多浓烈的感情，不服不行。
　　 小慧埋怨肖梅不该辞职南下，放着好好的乡村小学代课教师的工作不做，非要流浪去，现在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如果当初她不走，凭她高中毕业的底子，参加自学考试，再考一个教师资格证，不就能够转正了吗？小慧看着肖梅不停地说着，嘴巴还是和从前一样，机关枪一响起来，便没有个停火的时候。
　　 而肖梅对这个话题却不置一词，她不喜欢那份天天吃粉笔灰的工作，也不喜欢那些满地咕噜噜蝗虫一样乱飞乱爬的学生。可是出去了一年多了，她似乎什么也没得到，那个和她同租房子的同乡又回家发展去了，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太合适，不得不去一家酒店做服务员，可是就这样被伤得千疮百孔地回来，还有什么可说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停地出乎你的意料，一个意料接一个，能由得你不接受？小慧颇是替她着急，说着说着居然急了起来，大有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神色。
　　 “咦？你又不是我姐姐，干嘛这么操心？”肖梅忍不住地笑了，为她这一份儿热心肠。小慧也笑将起来。她谈到自己在外面的工作，现如今她已经做到了车间主管的位置了。并且她和老公在外面一起租了一个小房子住，生活过得还是不错的。只是孩子一直呆在家里让爷爷奶奶看，哪儿知道和她这么陌生了，让她心里又急又痛。
　　 看着小慧眼睛里的忧郁，肖梅不禁想起小慧的那一段初恋故事：她爱上了自己初中的英语老师，不顾一切把自己给了他；后来那英语老师结婚了，新娘不是她！而是那英语老师的一位漂亮的女同事。小慧怒极之下一走了之，去了广州发展，后来在男朋友的帮助之下，渐渐柳暗花明起来，生活终是有了眉目，这还是一件值得她欣慰的事情吧。如今的小慧比先漂亮了，脸色光泽水亮，看着生活状态颇是不错的呢。
　　 小慧走了，肖梅坐在那儿，妈妈叫她吃早饭了。坐在那儿听得妈妈又在讲二姐的事情了，可怜的二姐，小时候得了癫痫病，犯病时躺在地下，口吐白沫，人已经不像是一个人了，长大后嫁了人，生了一个儿子，病却是犯得越来越勤了，还不是因为姐夫没钱给她治病？肖梅在想，有一句话说得好，一切最黑暗的时候，便是光明将要来临的时候，这话会降临到二姐身上吗？
　　 5、
　　 妈妈的那只唯一的好眼睛又有些痛了，肖梅便陪着妈妈去买眼药。
　　 走在路上，听得妈妈和左邻右舍打招呼，她觉得很亲切。小时候就是这样，她陪妈妈上街或上姥姥家，经常一路边走一路和别人说话，仿佛妈妈是一个人缘最好的人。那时她可是小尾巴一样经常跟在妈妈背后，妈妈走到哪儿她也走到哪儿呢。后来长大了便不再扯着妈妈的衣襟跟在妈妈后面作小尾巴了，如今再次体味小时候的感觉，她心里突然有一些酸酸的感觉，为了某些幸福的往事，或许那应该叫做怅惘吧。
　　 肖梅和妈妈经过面临大街的一家门前时，一个正在大门口拢柴火的女人大声地和妈妈说话，肖梅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竟然发现她只有一只手臂！可是她却是满面春风似的，仿佛生活中全是阳光。走过了她家门前，不等肖梅问起这个女人，妈妈便开始讲起她来。她因为和兄弟换亲，才嫁了现在这个弱智丈夫，因为她的吃苦能干，日子过得还不错，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家里家外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村里人都很敬服她的理家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