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屁股还没有落到椅子上，姨妈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看着显示屏上那熟悉的名字跟号码，嘴角不觉牵出一抹笑意。
　　 自从我毕业工作以后，几乎每隔三两天，姨妈就会打来电话，没什么事情，大致都是唠家常，顺带会提起我妈妈的近况。
　　 我明白姨妈的意思，她是希望我能够跟我妈解除隔阂。只是，我不愿意，每每听到姨妈提起她，我都会保持沉默。或者，我会岔开话题。接起电话，听到姨妈温润的声音，我心里莫名的就是一暖。其实，姨妈跟我的亲生母亲比起来，更像我的妈妈。
　　 “韩川啊，吃饭了吗？”姨妈照例问道。
　　 “嗯，没呐，刚下班呢！”
　　 “嗯，吃饭一定要按时啊，别把胃饿出毛病来，啊！”姨妈絮絮叨叨地说，又告诉我今天她去逛街了，给我买了件T恤，会快递给我，我有些抱怨姨妈又为我花钱，我还欠着姨妈的钱呢。姨妈似乎并没有在意，只是很自然地又提起了我妈妈。
　　 “韩川，我今天看见你妈了。她去医院了，说是心脏有点毛病了！”姨妈说。
　　 “哦，”我淡淡回应，“那您嘱咐她多注意身体！”
　　 “韩川，休假的时候，回来看看她吧！我瞅着你妈脸色很不好呢！”姨妈的声音有些忧心忡忡。
　　 “哦，行！”我敷衍地答应。
　　 “韩川啊，不管怎么说，她都是……”
　　 “哦，姨妈，同事喊我去吃饭了！我们下次再聊喽，再见！”我匆忙挂断电话，结束了姨妈即将开始的冗长的絮叨。
　　 放下电话，原本平静的心绪忽而有些乱，有些烦，我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却依旧不能平复自己的心绪，尽管竭力压制，可那些过去了很久的不堪的往事，依旧如涨潮的海浪，在我的心海里起伏。
　　 提起我的家庭，是一件很伤自尊的事。
　　 我妈妈是一位残疾人，她是年幼的时候，遭遇车祸，失去了一条腿。我爸虽然是健康人士，但人却过分老实。我有记忆的时候，就知道，我家的日子跟村里人比起来，绝对算不上富裕，但也没有到缺吃少喝的地步。
　　 不过，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上学之后，爷爷奶奶也需要他们尽心赡养，家里的开支大了起来，仅靠那三亩地，已经不能维持家用了。可老实得几乎木讷的老爸，除了种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才能赚到钱养家。
　　 我读初中的时候，爷爷奶奶轮番住院，而我也需要支付一笔不小的补课费，这些都需要钱。妈妈开始在家里绣十字绣，以补贴家用。只不过，绣品很难卖出去，眼见家里的日子，日渐拮据，愁苦的父亲却是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邻居有出门打工的，来邀老爸一起去煤窑挖煤。这个活需要体力，却不用动脑，而且薪水不低，老爸答应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老爸去了煤矿，还不到一个月，就把性命丢在那里了。爸爸的离去，让我备受打击，我有点自私地想，爸爸不在了，剩下我跟残疾的妈妈要怎么活下去？我还能够继续我的学业吗？
　　 十几万的死亡赔偿金，除去分给爷爷奶奶两份外，剩下的几万块钱，被妈妈牢牢地攥在手里。妈妈明确告诉我，书一定要读下去。而且，妈妈要求我一定要进百名大榜。我的成绩原本就是中游，要进入百名大榜，谈何容易。而我们母子俩的日子，变得更加拮据。
　　 为了增加收入，妈在城郊租了一个旧房子，每天在街口出摊，卖炒冰。没客人的时候，妈会绣十字绣。可是，尽管如此，家里仍然入不敷出。
　　 每天的饭桌上，总会有几块诱人食欲的肉块，那是妈单为我烹制的，她说，我读书累脑子，营养要跟上。我让妈一起吃，她总是笑着，说自己不爱吃肉。
　　 我跟着妈生活了十几年，她喜欢吃什么，我会不了解吗？那样的肉即使妈做得再香，我也咽不下去。这样的日复一日，让我厌倦而郁闷。我无心学习，整天捉摸怎么才能赚大钱，改变生活。可是，一个中学生的我，不知道哪里能赚到钱，苦闷之中，我迷上玩游戏。
　　 没想到，一玩就上瘾了。虽然我屡次提醒自己不能这样下去。可是，沉迷于网络世界，会让我忘记现实中的烦恼。但，我的学习成绩，却是一路红灯。中考结束后，我的成绩只达到了自费的分数标准。
　　 成绩公布下来，从来都是面色蔼然的妈妈，破天荒地发了一次脾气，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妈说我不争气，让她失望了。
　　 可我心里更是难过。每次看着妈妈拄着拐杖卖炒冰，看着那些顾客在买炒冰时，那怜悯的眼神，就仿佛有根刺扎进我的心里，为了躲避那样的眼神，我故意很少去妈的摊位。我不理解，爸爸去世的赔偿款，虽然只剩下几万块，但我觉得完全可以应付我们母子的生活，直到我大学毕业的。
　　 可妈就是不肯动那笔钱。而今，我知道，就算是读自费的高中，我爸留下的那笔钱也足够了，不能理解妈妈何以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我不愿意听她愤怒的指责，摔门而去。
　　 听见门在我力的作用下，发出怦然一声闷响的时候，我心里有了片刻茫然。之后，便抬脚去了网吧。
　　 半夜里，正沉迷于游戏世界的我，忽觉身边多了个人影。我下意识扭脸，便看见拄着拐杖的妈妈就站在我的身边，眼神有怒气，似乎更多的是哀怨，反正眼神内有着很复杂的情绪。
　　 我心里忐忑，想着妈要是在网吧里发脾气，我该怎么应对。但是，妈妈只是将拐杖，轻轻在地上顿了一下，便一拐一拐地走了，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我心里更加不安，我妈的性格向来强势，虽然没有了一条腿，但在我的印象中，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她在安排。爸爸还在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听妈的安排。不过，这一次真的是我做错了，我没心情再玩下去，远远跟着妈妈回到家里。在我等待着疾风暴雨的洗礼时，妈妈却没有发火，情绪出奇地平静。
　　 她只是慢悠悠地说：“我这辈子有过很多梦想，可是一场车祸，却让我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失去了一条腿，我的人生就彻底输了。所以，我仍在拼命努力，卖炒冰，绣十字绣，我相信只要我肯努力，我的生活一定会改变。也许，这个过程会缓慢，但我有信心！”
　　 我撇撇嘴，有点不屑，每天在街头，被怜悯的目光包围，赚几个不起眼的小钱，最终还会改变生活？但我只是腹诽而已，并不敢出声反驳。
　　 “可是，我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却是这样的不要强！”妈的话锋一下子就转到我的身上了。“以前，我对你的絮叨已经太多，连我自己都厌烦了，现在我不想再说你了，你已经十五岁了，虽然未成年，但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了。至于读书的事，你就别读了，反正你也不爱读书，我不想在这方面再浪费我的钱了。”
　　 我愕然抬头，看着妈妈。我妈是一个长相好看的女人，眉眼周正，尤其是鼻子，笔直而小巧，妈妈笑起来的时候，更有着非凡的亲和力。只是，现在的妈妈脸上，就像落霜的秋天原野，一片肃杀。
　　 但是，不让我读书，我怎么都接受不了。虽然我贪玩，自制力差，但是我也明白，如我这般的家庭环境，读书是我最好的未来。想到此，我忍不住生气地反驳道：“妈，您凭什么不让我读书啊！”
　　 “不是我不让，是你自己放弃的！”我妈神色冷漠地说。
　　 “我没有——”我大叫着。
　　 妈把那一张轻飘飘的中考成绩单，甩了过来，语气依旧冷漠道：“你说你没有，却能考出这么惨不忍睹的成绩？”
　　 “您干嘛要以一次考试，来判定我的命运啊？”我不服气地大声叫着。
　　 “是一次吗？”妈妈眼眸犀利地盯着我。
　　 我语塞，心里承认这一年多的时间，我的确是荒废了许多本该用功学习的时间。
　　 “好了，我不想再跟你费口舌，书，咱们坚决放弃。明天开始，你就跟我去卖炒冰！”
　　 “我不要！”我倔强地大喊，眼泪终于还是滑下眼眶。
　　 妈妈沉默了好久，才抬头盯着我，说：“你想读书？”
　　 我点头，妈妈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一下，道：“可我不相信你！我不会为你读书出一分钱的学费！”
　　 “好！”我叫道，“我不要你的钱，可我爸的赔偿金也有我继承的一份，您把属于我的那一份给我就行了！”我迎视着妈妈的眼睛，冷酷地说。
　　 妈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几下，眼眸渐渐发红，半晌才微微点头，苦笑道：“是，你爸留下的钱，是有你一份，但我今天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有本事，你去法庭告我啊！”说完，妈妈将一只茶杯狠狠摔到地上，清脆的爆裂声里，我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
　　 我使劲咬住嘴唇，不想让这个女人再看见我流泪的样子，拉开门，跑了出去。
　　 夏夜清凉而安静，整个世界都是美好而祥和的，唯独我是一个最不幸的人。
　　 我蹲在街头，眼泪如瀑。半晌之后，心里一片茫然，世界如此广阔，我却不知该去往何方。就在这时，姨妈跟小表妹来到我的身边。
　　 看样子，她们是出门散步刚回来。看见我，两人都有些诧异，姨妈拉住我的手问：“咦，韩川，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一把抱住姨妈，直哭了一个声嘶力竭……
　　 姨妈在我的哭声里，弄清了原委，不免有些抱怨说：“哎，你妈妈这人啊，脾气还是那么倔！”
　　 说完，拉我回家。自此之后，我便住在姨妈的家里，书可以继续读，费用姨妈替我付，我跟妈妈算是彻底决裂。自费进入高中后，我心里憋了一口气，我一定要学出个样子来，让我妈妈看看。偶尔，我放学回家，会看到妈妈来了，但我不会跟她说话，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我知道，她不是来看我的。
　　 而且，我还将姨妈花销在我身上的每一分钱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我知道姨妈家的生活也不是太富裕，我告诉姨妈，等我有能力赚钱了一定会还她的。
　　 三年高中，四年大学，我都是在玩命的学习中度过。大脑思维完全沉浸在学习的氛围里，竟然不知道已然流逝了那么多的时光。毕业后，因为我的课业优秀，几乎没去找工作，便直接被英特尔外资企业招聘去了公司。
　　 第一个月领了薪水，我握着那厚厚的一叠钞票，眼泪再次滚落，却说不出原因。之后，我存了三千块，准备存够了一万，就还姨妈的钱，我想，三年的时间，足够还清了。
　　 我的生活变得平静而安宁，偶尔妈的脸容会出现在我的梦中，醒来，心会轻轻地疼一下。我想，若不是妈的势力、凉薄，现在的我一定会好好孝顺她的。但现在却不能够了，因为我现在的美好，都是姨妈成全的。
　　 所以，现在的我很反感姨妈会提到她。
　　 想着这些不堪的往事，弄得自己也心绪不好，胡乱吃了晚饭，便睡下。却睡得很不踏实，梦里又看见妈妈了，我们大吵着，醒来只记得自己哭了，正在费力寻思为什么哭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是姨妈打来的。
　　 我按下接听键，就听见姨妈有些惶急的声音：“韩川，快回来，你妈妈病危了！”
　　 我心头一跳，但很快就稳住了心神，道：“跟我有关系吗？”
　　 “你个混蛋！”姨妈出口骂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姨妈——”我压抑着情绪。
　　 “你以为，供你读书的人，真的是姨妈吗？三年高中，四年大学，那可是需要六七万的数目，你的小表妹也读书，你以为我真有能力那么轻松地供你们两个读书？”
　　 我一时之间有些蒙圈，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问：“姨妈，我不明白！”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姨妈语气刻薄，“你知道那时候你有多不听话吗？你妈，你妈是没办法了才这么做的。你以为那次你哭着跑出家门，是巧遇我的吗？那是你妈妈打了电话，让我去接你的。这么多年了，你知道你妈妈为了你受了多少煎熬？”
　　 “我不信，我不信！！！”我崩溃地大叫，“既然是妈妈供我读书，她何必隐瞒？”
　　 “你妈妈是怕你知道了真情，丢了那份向上的心劲了！”姨妈解释。“你工作了，可她身体又不好了，她不想拖累你。哎哟，我苦命的老姐……”
　　 电话里，姨妈哭了起来。而我的手机却掉落在床上，脑子像是被雷击了一样，一片空白。手机里，还絮絮地响着姨妈的话，但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七年，妈妈的苦心我一直都不了解，想想这七年里，妈妈一个人孤单地生活着，还要默默为我支付着学费、生活费，却换来我一天更甚一天的漠然，妈妈的心会有多疼……
　　 啪——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下一刻，我已经坐在出租车里了，我攥紧双拳，一个劲地催促司机加速，加速，我不知道，不知道妈妈还会不会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重新爱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