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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山水】女红,母亲的执着(国粹·散文)


作者:绿雨如丝 秀才,2221.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00发表时间:2017-11-21 11:04:04
摘要:女红,是母亲心中的罂粟,雨后的彩虹。带着温度的女红,让母亲始终心怀一颗温婉之心,淡然从容,行走红尘……


   初冬,午后。蓝天高远,天空如绸。晴好的日子,和暖的阳,金色的光,流水般,涌进又涌出,洒在地面,洒在床上,洒在母亲身上。
   “英,把送老衣给妈拿来。”我装作没听见,捧着书看。
   “英,快去拿,趁现在光线红,妈能看得清。”可我依旧低着头,装作看书。
   “英,你就拿一下,不会耽误你太多功夫的。”母亲语意中满是央求。
   母亲如此执拗,执拗的如院角,那墩沧桑的石磨;如此固执,固执的如院中,那棵虬枝弯曲的枣树;如此执着,执着于伴随她生命的女红。
   我极不情愿。“送老衣”三字,像光秃秃的树枝,了无生机,像怪兽张大的嘴,啃噬我的内心。看着佝偻着腰身,坐在轮椅上,八十五岁的母亲。些许冷意,心中升腾,轻轻滑落,如风过的划痕。
   床上,按照母亲导引,从里到外,依次铺好母亲六十六岁那年,为自己缝制的七件寿衣,一双绣鞋。
   已在箱底压了近二十年,绸缎质地,菊花盛开,图案清晰的母亲的寿衣,被冬阳一照,幽光贼亮,清冷凛冽。打眼一瞥,这连接生命两端的衣物,光鲜靓丽,精巧细致。然而,却让我心生哀戚。
   枣红色棉衣,深紫色棉裤,柔软的丝缎,如荡漾的湖水,涟漪微波。镶边的立领,滚边的上衣,上圆下方,干净严谨,如母亲的为人。衣襟处,依次而缀的盘扣,缠缠绕绕,像无骨的水蛇,像缥缈的云朵,似花非花,小巧精致,含蓄典雅。纯红色斗篷,若黛玉的披挂,随意潇洒。领口缀一颗琥珀色纽扣,画龙点睛,严密生动。衣襟上斜绣的傲骨蜡梅,如一簇“呼呼”跳动的火焰,浪漫唯美。那白色鞋底,紫色缎面绣鞋,枝枝分明,叶叶逼真,针脚细密,条分缕析,似母亲缜密的心思。鞋面粉色的菊花,婀娜玉立,嫩绿的菊叶,舒展着韵。鞋帮上的黄色蝴蝶,栩栩如生,翩翩欲飞。这一件件昭示着阴阳两隔的衣着,与其说是母亲谢世之日的隆重,我却更相信是携着母亲心魂的美轮美奂的女红。
   此时,母亲安详恬静。稀疏的白发,如霜染的秋菊,皱褶的面容,像她多舛的命运。经历过生死,故看的淡得失,拥有一颗秋水长天之心。她伸出嶙峋的右手,小心翼翼触摸她彰显女红技艺,带着光阴的寿衣,谨小慎微摩挲,迈入另一世界才穿的绣鞋。嘴里念叨,“你爹走了十二年了,他的穿戴和妈的一样,是我一针一线缝的,估计已经沤成土了……”母亲嗫嚅的言词,淋湿我的视线。我明知,有些事情总是会到来,比如猝不及防父亲的离世,英年早逝二哥的别离,可还是想阻止。眼蒙潮气,不忍看下去,走出屋门,选择逃避。
   母亲的寿衣,不能不说是直至现在活了八十五岁的母亲,心灵手巧,女红一流的母亲,施舍给自己,色彩最艳丽,质地最奢侈,做工最精致的衣物。
   难以忘记,当六十六岁的母亲,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后,依照“纥截”年,闰月年,缝寿衣,冲喜的乡俗。我们姊妹六人为父母置备了人老后所需的一切。病愈后的母亲,戴着花镜,在美好的光线里,佝身弯背,一针一线,颔首低眉,裁剪合体的尺寸,绣下细密的针脚,缝制如花的心思,绽放在红尘轮回的光阴里。
   此时,我的记忆,与母亲的女红凝结在一起。说实话,母亲一生做女红无数,唯独屏蔽她自己。
   据父亲讲,自幼在深闺大院长大的母亲,被外婆从“德、言、容、工”方面,娇宠的规整潇雅。而女红,又是女子安生立命的根本。从小耳濡目染,金丝绣品,早就是母亲的玩物。小小年纪,每日旗袍素裙,整衣漱手,穿针引线,兰花微翘,木阁轩窗,款款而坐。手绢上绣一枝桃花,门帘上刺一只飞鸟,或织一块围巾,是母亲童年的作业。贤淑温良,在母亲身上打下烙印,雕刻独生女母亲的德行。
   外婆注重母亲的女红,却放纵了自己对鸦片的青睐。鸦片袅娜了外婆的生活,也烧焦了富庶的家业,更断送了母亲的锦瑟年华。
   不久,外婆制造了家道中落。当十一岁的母亲,像一只走失的小羊被父亲家牵回家后,剪刀熨斗针线盒,顶针量具绕线板,绣花棚架针线篓,就成了陪伴母亲生活的必需,成了母亲一生的负担,温情的坚持。
   一截绳、几块布,一根针、几颗珠,若干线、几张纸,一把剪……简单的材料,靠母亲的智慧,灵巧的双手,拼接、牵连、疏离、停顿。心静、气平、安稳、手熟。一针一线,一吐一纳,一烫一熨,张弛有度,深得女红章法。因而,引得父亲的奶奶暗自窃喜:“四十块大洋,花得值。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做女红是把好手”。受到赞誉的母亲,如上紧发条的时钟,“嗒嗒”有声。门上的帘,是竹报平安;窗上的花,是喜鹊登梅;遮被的布,破损处,用心型图案修补;人长衣不长的裤,中间劈开,靠异色补充……母亲用她娴熟的女红技艺,为父亲的家涂满夺目的色彩。
   随着我们兄妹几个降临,带给母亲希望,也加重了母亲重量。缝连补缀,成了母亲生活的常态。白天做饭梳洗,养猪喂鸡,下田劳作,风风火火的节奏让母亲充满激情。只有暮帘低垂,万物静谧时,母亲才得以针线翻飞。缓慢的节奏,女红的制作,母亲舒展开来。
   然而,物质匮乏的年代,女红的材料,不可能信手拈来,还需母亲去发现,去创造。秋收后的棉秆上,不时残留着蜷缩在棉壳里向外偷窥的棉花,母亲不大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一经发现,像一只蝴蝶看到菜花,像一只蜜蜂闻到花香,果断掰开坚硬的棉壳,扣出紧缩一团的棉蕾。一朵朵发现,一朵朵捡拾,达到一定数量,除去棉籽,再用一张弓,将死紧的花,弹出蓬松的絮,然后用棒槌似的“扳吊儿”,将棉絮旋转成丝丝缕缕,绵绵不断的细线,就像河捞机碾压出的面条,均匀修长。终于,一个,两个,渐渐积攒,有了数量,像冬天攥在手里的雪团,白白圆圆。棉线在四根竹签上,交叉旋绕、穿插、递进。加针、减针、改针,收口……给冻脚的弟弟织一双袜子,给有冻疮的我织一副手套……寒冷的夜晚,时间在母亲一针一线穿梭中消逝,母亲在不眠不休中,编织她的憧憬和青春,编织温暖和温情。
   在旋转的光阴里,我们像院里的小树,渐渐长高。背起书包上学的我们,让母亲觉得,不保持外表整洁,灰不拉叽,黑不溜秋,是她的错误。因此,母亲竭尽女红之能事,尽情表达对平凡生活的敬意。
   惠心兰质的母亲,努力在质朴中书写诗意。七十年代的白布(又称白洋布),白黄的色,上面撒落雀斑似的点,烟熏陈旧,不养眼,不好看。聪明的母亲,总能在生活中发现妙招。燃烧过的草木灰,加水搅拌,澄清过滤,然后把白布投入液渍中,昼曝夜收,反复多次,白布终于如出浴的美女,脱胎换骨,白白亮亮。母亲给我们每人剪一件汗衫,当然,我的汗衫,会一破几片,剪成“灯塔服”样,并在拼接处镶嵌红边,一枚银针,一根长线,针针相撵,缠绵不断,既秀气,又雅致,成为当时女孩眼中的艳羡,母亲们的模板。
   母亲做女红,别出心裁,拒绝平庸。不仅美丽我们的形象,更护佑我们的前程。那个年代,农村经济落后,农家人口众多,大部分家庭,衣服只是遮羞,衣衫不整,鞋破脚露,美观合体更是妄想。可母亲,总能在平淡中点缀新颖,平凡中装饰浪漫。母亲不时在始于足下的普通布鞋上,为我们缝制春色,绣制秋光。面积不大的鞋面上,有时种棵兰草,有时成串葡萄,生机灵动,简约大方。特别是男孩穿的“牛鼻子鞋”,鞋底是千层底,由浆糊将一层层破布加叠,凉干后,锥子率先开路,将鞋底一针针穿透,大针牵引麻绳,紧随其后,沿路而进。针过留痕,线过留印,整齐有序,大小划一的针脚,如国旗护卫队踏过的足迹。横成行,竖成列,斜成线,时光的碎片,楞被母亲制成脚底的坚实。黑布鞋面,经不住淘气哥哥的蹂躏,捣蛋的拇指,喜欢挣脱鞋帮的束缚,如春天的小草,破洞而出。母亲将鞋尖上翘,像老牛的鼻子,上面用细针穿越双股线,洒下密密麻麻的针脚,如洒落的芝麻,耐磨有型。白色麻花线,绕圈一周,上下贯穿,让鞋面与鞋底吻合。费时费力的“牛鼻子鞋”,形如扬帆启航的小船,经受了哥哥的踢打跑跳,也换来乡邻购买的需要。
   于是,长夜漫漫,灯火凄凄。母亲在不辍的“牛鼻子鞋”制作中,迎接无数个黎明和晨曦,拒绝苟且的母亲,绝不偷工减料。"哧啦哧啦"的纳鞋底声,是唱给我们催眠的曲调,母亲用她的女红,为我们换来交学费的钞票。油灯下细细密密的飞针走线,亲切从容的修补裁剪,如水寂寞的岁月,逶迤母亲中年的青葱,拓展我们向上的空间。
   简单的日子,生活的琐碎,被母亲温柔至暖的女红,充盈的活色生香,斑斓璀璨。即将迈入婚姻殿堂的子女,结婚的被褥,喜庆的棉衣,哪一个不是由母亲亲手缝制?至今,母亲为我绣制枕套的画面,仍然挂在映像客厅。粉色的确良面料,让端庄如莲,带着花镜,鬓染霜雪的母亲,有一见钟情的甜蜜。绷直的布,手中的针,七彩的线,在母亲手中互相勾勒,轮廓清晰,填色准确,相互辉映,均匀的针脚,亲切而从容,精美的秀图,孤独而辽阔。“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随金针长羽毛”是对母亲的赞美。粉红的枕套,一朵出水芙蓉俏丽而立,两只戏水鸳鸯,交颈在宽展的绿叶下。放在床上,房间里弥漫着荷花的高洁,鸳鸯的和谐,营造的不只是温馨如水的画面,更渗透着母亲盈盈的希望,浓郁的温情。用脱俗的气质,时刻警醒我,拒绝浮躁,追求致远。
   女红,经历了时间的淬炼,和母亲心性的研磨。九十年代,尽管物质丰裕,用品丰硕,大小物品,都可购买,尽管母亲年老体衰,手脚不灵,但她依然职守渐行渐远的女红。小小手绢,母亲三下一捏,两下一缝,一顶玲珑有致的婴儿帽,诞生手中。一快花布,折叠裁剪,针缝线牵,缀饰花边,清秀精致的小孩连体衣,呈现眼前。端午不时为重孙重女,做一个五彩粽子挂在颈间,或用五色丝线,编个圆圈,缠在脚踝……不能不说,女红,是母亲心中的罂粟,雨后的彩虹。带着温度的女红,让母亲始终心怀一颗温婉之心,淡然从容,行走红尘。
   透过玻璃,回望母亲。浸透着流年暗香的女红,是母亲生命历练到极致的完美色彩,惊艳了母亲时光,温柔了我们岁月,割刈了荒芜孤单。轻捻心中那温情的暖,往事萦回,如冬阳下那一枚枚金黄的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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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女红,母亲的执着》,读到后来,湿漉漉的情绪抑制不住泛滥。本是大家闺秀的母亲,过早饱尝人间凄凉,她的“身价”,只值四十块大洋。日子很苦,烟熏火燎的日子,母亲用针线,串起一片片诗意。从童年到中年再到老年,母亲的女红,刺绣岁月,编织时光。终于,她给自己做了件这辈子最用心最珍贵的“礼物”——送老衣。也许,这就是她一辈子的精神寄托,她的灵魂归所。一篇饱含深情的亲情文字,值得大家共赏。【山水神韵:温柔侠心】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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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温柔侠心        2017-11-21 11:05:46
  感慨万千,竟然不知该怎么写编按了,只因文字影响太深。见过老师,问好!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回复1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11-22 15:44:02
  又见侠心老师精准的编案。辛苦了!谢谢!
回复1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11-22 15:45:19
  又见侠心老师精准编按。辛苦了!谢谢!
2 楼        文友:王希今        2017-11-21 12:55:27
  一件女红注满母亲的温情,想起那首《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文中这一份深厚的母爱,想必这件女红穿在身上更加温暖贴心!问好文友,遥握!
回复2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11-22 15:46:28
  多谢希今文友留墨!有你们真好!
3 楼        文友:踏水明霞        2017-11-21 15:58:07
  感动!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木阁轩窗下,整衣漱手、兰花微翘的少女慢慢变成戴着花镜、佝身弯背的老人的全过程。母亲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一生都在用女红编着着她的憧憬。到晚年终于为自己做一身别致的寿衣。看着精美的寿衣,作为晚辈心中五味杂陈。
回复3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11-22 15:50:12
  明霞友好!看到母亲的寿衣真是心情复杂。
回复3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11-22 15:51:12
  多谢明霞留墨!看到母亲的寿衣,让我心情复杂。
4 楼        文友:春华秋实        2017-11-22 15:41:59
  如丝的文笔很有个性,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用语精炼,描写细腻,情感真挚。一篇很好的国粹征文,女红,是浸中国传统的民俗文化,也浸染着代代相传的亲情。问好如丝。
回复4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11-22 15:52:52
  感谢社长对小文的鼓励!多谢留墨!继续努力写下去。
回复4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11-22 15:53:20
  多谢社长鼓励!
5 楼        文友:绿雨如丝        2017-11-22 15:47:47
  多谢希今文友留墨!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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