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第一百零一只鸭(小说)
阿伟当了鸭官以后,就觉得没啥意思了。当兵养鸭,窝囊!爹常说,电视电影里扛枪杆子打仗的兵多好,当兵就要当那样的兵,威风!阿伟就没了底气,写信也没敢直说,含含糊糊地说,爹,咱这个兵当得光荣,管一百多号哩!爹也不明白到底咋管的一百多号,吧嗒两口旱烟袋说,这才象我儿子!
确切地说,阿伟的“兵”是一百只鸭,只比连队的兵少一个。那也叫一个连——鸭连。兵们都叫他鸭连长。
他恼火得想骂。他没骂出声,只是心里骂——狗眼看人低。可话说回来,先不说自己个儿小吧,人前也比别人矮一节儿。管鸭不是光荣的事,往往身体素质不行的去,训练较差的去。反正这些人只能搞后勤,也算是废物利用。虽然别人嘴上不讲出来,可谁都明白。
阿伟本是个要强的人。新兵刚入伍时,就是不服输。连一米九的山东大个儿都被他摔倒过。大个儿倒地的瞬间,场下掌声象炒爆米花。阿伟高兴。
不过阿伟也因此吃了亏。不管和老兵还是新兵比,阿伟肯定第一个上。入伍的第一百天,全连组织新老兵四百米障碍比武。场内场外一个劲儿地鼓掌加油。阿伟昨天不知吃了什么,夜里跑了八次厕所,身子软软的,可一见到这个场面,咳嗽都带起了铜响儿。本来阿伟和老兵中最厉害的何峰比,输了一秒钟。跑下来之后,他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可他却要再和何峰比一次。结果飞矮墙时摔断了腿。以后,打打杀杀的这些科目就和他无缘了。
他只能一跛一跛地跟在队伍最后面。连长看了总觉得不舒服。咳,不是块训练的料!
阿伟也明白,连里迟早会安排他其它任务的。三班的邱洪波训练不行,不就安排去养猪了吗!九班的陈自强罗圈腿,不也安排当了通信兵吗?迟早的事!这样一想,他反觉得无所谓了。
无所谓的心情,使他更感到了天高云淡。连长带他走那天,他心里却敞亮敞亮的。他们到了离连队一公里多的一个山坳里。旁边就是靶场,经常在这里打靶,他熟哩!第一次打靶时,感觉到这里漂亮极了。一塘四亩见方的水面映着蓝天白云,周围的竹林郁郁葱葱,小叶桉、香蕉树遮天蔽日,弯着犄角的水牛慢腾腾地啃着草,光着屁股的小牛倌儿横在树荫下打盹儿。现在却感到远处近处只是乱糟糟的一团绿。
塘边木板搭建的小木屋有棱有角,小木屋前面是竹篱笆围的一大片空地。芒果大小的鸭子,淡黄色的绒毛还显得太稚嫩,走起路来软软的,围在一起呀呀呀地叫个不停。连长一指,喏,以后它们就交给你了,总共一百只!阿伟脑袋轰了一下,感觉到天旋地转。
阿伟想不通。他怎么能够想得通呢?爹要他当个威风的兵。养鸭威风啥?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家跟爹种地。他恼火鸭子的叫声。他捂着耳朵,不再听那些靡靡之音。他进行了无声的抵抗。他躺在黑洞洞的小房子里,像隆冬的熊一样懒懒的。他寂寞地躺着,毫无目的地躺着。山风像夜猫子似的钻进来,裹得他打了个冷颤。他睡不着。坐起来。耳边的呀呀声越发凄厉了。
他一天没吃饭。鸭一天没喂食。
连长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阿伟还没起床。他推开门,猫着腰,踩住门槛,擤了一把鼻涕,探了探脑袋,又像老鼠似的悄悄退出来。喊了一嗓子。阿伟才慢腾腾地起来。红彤彤的日头映在池塘里,血一样的色彩。连长站在霞光里,额头蹙起条路分明的皱纹,片刻又缓缓舒展开来,一脸的窄暖还寒相儿。一会儿,又弯腰拧了一把裤腿,裤腿被露水打湿了大半截。好象很随便地说,养好鸭不容易,要提高责任心呀!比点名时的腔调缓和多了。阿伟没作声,像犯人似地低着头。不过这也不怪你,第一次都这样儿!连长又说。阿伟还是没作声。
连长没再说什么,迈着四方步走远了。阿伟站在门槛上看着连长消失的背影。心里怅怅的。
日头显得更毒了,照得眼睛火辣辣的。咋搞的?咋就像得了瘟似的?他挺了挺身子,摇了摇臂膀。响亮地咳了两声,拖着腿走到篱笆中间。鸭好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团团围住他,又像记者围住名人采访似的。阿伟想迈脚都没地方着地。鸭子就是鸭子,也是活物,也懂事?他脑子里升腾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像吃了辣椒,喝了“二锅头”似的,血管子里发烫。他拃起手,好像在接受它们的朝拜。他的脚步一点一点蹭,鸭们像影子一样跟着挪动。他心里翻了一下。多可爱的鸭呀!又拍了拍脑门儿,作孽呀!
他的心思一下子敞亮了。他向连队饭堂奔去。当他挑着满满一挑鸭食走在山间小路时,踉跄的步子和着颤动的挑子,吱呀吱呀地,发出和谐的音调。他的身子像虾米一样弯着,融进大山的背景里。加宝岭峰顶上最后一抹云雾绕了两圈儿,消失了。
他每天都在重复,仿佛重复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他习惯于凝神望着鸭伸着长长的脖子,张着嘴巴低头啄食,嘟嘟地响。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无遮无拦的。比生活在连队还爽。站在鸭群中间,他就是至尊,谁都尊敬他。这也构成了他生活的支柱。
他脑子里还是想着连队的。连队战士每周都要到靶场来打靶,看着一队队战士扛着枪,打完靶,唱着《打靶归来》时,他就想躲,又觉得腿不听使唤。又不想听,声音好像偏偏往他耳朵眼儿里钻。平时,他尽量把手动起来。他觉得这样会好过一些。有了活计啥都会忘的。娘经常这么说。可他的心思还是挪不动地儿,就是想着扛枪的兵。明明是屁股朝着对面的小路,总是不由自主地转过来,转过来以后,等他意识到了,再转回去,重复几次。等队伍走过去了,看着尘埃落定的小路,他又觉得很无聊了。这时候,阳光总是深色的,迷彩服也褪了色。干脆脱了,穿一条大裤头,光着膀子。
天一擦黑,鸭吃饱了,就懒懒地卧着,不出一点动静了。阿伟慑手慑脚地回到床上。这个时候,南国海岛的凉爽才迟迟来临,叮人的小虫嗡嗡的,远远传来战士的鼾声。静!
这里的环境比家要好。前几天爹来信说又刮了沙尘暴,刮得满院子都是沙。庄稼地旱得像孩子嘴似的张着。阿伟当兵前就经历过,村里缺水,喝水都费劲儿。终于盼到上面拨了点儿水,河两岸的抽水机像开大会,一天到晚疯了似的叫。抢不到水的就想不通,村东百发家和刘顺子打了起来,动了铁锹,刘顺子脑袋给打出了血,闹到了乡里。乡长也没说出个子丑卯酉,一跳脚,都是缺水惹的祸!
凉快就好睡。阿伟想着想着就闭上了眼。待到他要睡着的时候,鸭群突然吵得厉害,扑腾扑腾的,好像打架似的。阿伟警觉地睁开眼,竖起耳朵听——鸭在叫。阿伟顾不上穿衣服,提着小裤衩出了门。鸭群乱糟糟的。狗娘养的!混仗杂种!阿伟可劲儿喊了一嗓子。鸭群稍微镇定了。随之而来的是呼呼的声音。借着明亮的月光,清晰地看见两颗黄豆粒大小的绿光熠熠闪动。眼镜蛇!阿伟精得很哩!这里的毒蛇多得很。阿伟没想到蛇今天会来吃鸭。阿伟怕蛇。当新兵时,阿伟就看见过一个兵挨眼镜蛇咬,眼镜蛇是跳起来咬人的,厉害的很哩!打那儿,阿伟就怕了,尤其是怕它跳起来咬。蛇不长脚咋会跳呢?阿伟始终想不明白。不明白,就越发地怕。
今天就是今天了。阿伟不知从哪儿来的胆量。随手抄起一把赶鸭的长竹杆,腿也越发地硬实了。竹杆从半空中直直地砸下去。就算你会跳,跳到空中也会被砸到。绿光在空中一闪,重重地摔在地上。阿伟把屙屎的劲儿都用上了,竹杆深深地陷进地下。眼镜蛇扑腾两下便没了动静,死了!
地上瘫着一只鸭。无精打采地瘫着,甚至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两只小眼睛似闭微睁——生命对它来说已没有多大意义了。它还是活着,喘着粗气。那是最小的一只鸭。狗日的,谁都捡小的欺侮!吃柿子专捡软的捏。阿伟更感到小小鸭的不幸了。他都眼泪汪汪的了。鸭子的心也是肉长的,凭啥小的就受气呢?阿伟走到蛇跟前,狠劲踩一脚骂一句,你他妈的不是人!再踩一脚,又骂一句,你他妈的不是人!
阿伟骂得累了,就一屁股坐下来。这时,小小鸭叫出了声。阿伟凑过去,伸出手,象抱小孩子似的抱起小小鸭。小小鸭抖得厉害,阿伟好像也随着抖起来了。蛇这东西就是毒!毒!突然,他又想起了当地阿叔常讲的,说是被哪条蛇咬了,就用哪条蛇的唾液涂在伤口上,好得快,这叫以毒攻毒。阿伟也不怕了,掰开蛇嘴,用纸蘸上唾液,一点一点涂在小小鸭伤口上。涂完了又觉得不妥,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蛇药涂,很小心地包扎好。那个夜晚,阿伟突然找到了失落了许久的东西。
小小鸭快快长大吧!小小鸭快快长大吧!阿伟默念着。
在这个小小的鸭场里,阿伟是主人,阿伟的发号施令,鸭们必须坚决服从。他要鸭群和睦相处。他管最厉害的那只叫大灰狼,管小小鸭叫白雪公主。还有什么娇小姐、大力神、一休等等,都是根据他们的特点起的名儿。他很看重鸭的训练。他认为部队养的鸭也是兵。比如说,他吹一声长哨,鸭们就会在池塘里排成整整齐齐的方队进入“饭堂”。两声短哨,鸭们就会上岸休息。阿伟就觉得高兴,比指挥千军万马都高兴。他的身子站得笔挺笔挺的,除了小腿微微颤动外,他的表情严肃而庄重,就像是战场上的将军。
在这个队伍里,白雪公主一直是后进“兵”。阿伟就觉得恼火。你咋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呢?他抡起长长的竹杆扫过去,白雪公主惊叫着跃起身,扫掉了几根毛。随后是白雪公主疼痛的呀呀声。阿伟的心软了。这怎么能怪它呢?五个手指还不一般齐呢!他的心好像被揪了一下。感觉到小小鸭就像自己一样可怜。他丢下竹杆,狠命向加宝岭顶峰跑去。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了,再爬起来。
以大灰狼为首的鸭群渐渐地长大了。走路时屁股扭得像扫地似的了。
长大了就要卖出去了。连长告诉阿伟,这几天多喂点儿,那是钱呐!菜叶子值几个子儿,多喂几斤,按三块钱算就是几十块呀!阿伟就觉得不痛快。他盼着日子像蜗牛一样慢慢地、慢慢地过。
阿伟有点儿魂不守舍了。他知道大灰狼迟早会离开他的,大力神也会,白雪公主同样会的。他不敢想象它们离开后,他会怎么过。他会想念它们的。这是两个多月的感情呀!他又觉得自己以前有了个错误的想法,怎么会希望他们快快长大呢?长大了就会都飞了。
卖鸭的那一天,他起得很早。他还像往常一样,把哨子衔在嘴里,一声长鸣,加宝岭反弹回来,又弹回去。鸭们还在池塘中间徘徊,好像没听到哨子似的。奶奶的,咋不灵了!他又吹了一声。鸭仍不动。这时候,连长带着一个地方模样的鸭贩子从老远处晃过来。阿伟没觉察到。连长一拍阿伟的肩膀,今天就把鸭卖了!阿伟头都没回,没理连长。干脆把哨子扔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鸭也通灵性呀!他们都知道将面临流血、死亡。
直到晚上,鸭才上岸。鸭贩子想立即就抓,阿伟拦了。阿伟早就把鸭食准备好了。鸭贩子不让喂。阿伟急了,眼泪掉下来了,死也要作个饱死鬼吧!鸭贩子还想拦。连长在旁边说,在份量找齐儿行吧?鸭贩子和连长走得远远地合计价格去了。
大灰狼平时那么凶,今天也蔫了,低头耷拉脑袋的。上刑场谁高兴得起来?阿伟吼了一声,有什么怕的,怕就是孬兵!他又看见了白雪公主,只那么一点点大。看着看着,他的声音也哽咽了,眼泪打在白雪公主身上。白雪公主不再吃了,一直望着阿伟,生离死别似的。鸭们吱吱唔唔地吃着,什么声音都好像苍白了。
白雪公主无神地望着阿伟。眼神是绝望的,即使那次被毒蛇咬过后也没这样绝望过。阿伟不敢看白雪公主了,他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好像做了亏心事,他只有养它的义务,没有保护它生命的权力。他咬咬牙,狠捶了两下胸膛。胸腔里鼓鼓涨涨的,不知从哪儿来的胆量,抱起白雪公主,藏到了床头柜里。白雪公主也好象知道主人的用意,没有作声。
大灰狼是最后一个被抓的。它往日的威风在同伴秋风扫落叶般的哀鸣声中彻底崩溃了。阿伟躲在一个避静的角落里,呆呆地发愣。脑子里似乎已经空白。失去的太多,眼前呈现出九十九颗血淋淋的心脏,在跳动,在哀鸣。好像梦一般,却又真实而具体。大灰狼、娇小姐、大力神、一休等等,他们的面孔一张张闪动,狰狞中又露出鄙视的狂笑……
阿伟闭上眼。天已经亮了。
几天后,连长又送来一百只鸭,还塞进他口袋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票子。阿伟什么也没说。连长走了。阿伟觉得混身痒痒的。伸手触到了口袋,手下意识地缩回来,身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谁稀罕!滚!滚!一扬手,那张票子抛向天空,飘入了池塘,打湿了,不见了。
白雪公主成了第一百零一只鸭。
两个月后,阿伟又送走了另一批大灰狼、娇小姐、一休等一百只鸭。白雪公主仍没长大。阿伟又经历了一段苦难的历程。
一批一批的大灰狼、娇小姐、一休被送走了。白雪公主仍没长大。阿伟同样经历了一段段苦难的历程。阿伟觉得很坚强了,要不为什么每一次打击都能承受呢?
白雪公主成了他的生命伴侣。
又到年终总结了,该评功的评功,该评奖的评奖。连队今年搞得不错,特别是农副业生产搞得好,生产收益多,家底厚。机关领导来连队搞调查。连长风是风火是火地跑到鸭场,气都没喘过来,张口就问,那只老鸭呢?阿伟还没反应过来。连长又接着说,这可是关键时候。我看那只老鸭养了快两年了也长不大,再养也是白养。杀了吧!老鸭肉香!阿伟瞪大了眼睛,瞳孔里放射出火焰般的光芒,直面连长。
往常,阿伟很难有这个举动。兵们都知道他是老蔫儿。今儿,好象换了个人似的。
连长急了,还看啥?弄好了,三等功有你的份儿!
我——不——要!阿伟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连长还想说什么,被阿伟的话噎住了。连长恼火了。你这个鸟兵呀!没功夫跟你啰嗦!连长看见白雪公主就卧在池塘边打盹儿。他像土匪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大手一把抓住白雪公主,象攫取猎物一般。白雪公主挣扎着。白雪公主太弱小了。它的叫声声嘶力竭,充满了对生的渴望。
阿伟心都快碎了。他怒吼着,放下!快放下!
连长没理会。
阿伟实在忍无可忍了。他猛冲过来,一头撞向连长胸脯。他用尽了凭生最大的力气。连长还没等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白雪公主已经撒手。阿伟顺势抱起白雪公主,疯了似地跑远了。他的脚步显得轻松得多了,两耳生风,什么也听不见了。连长坐在地上呆呆地,良久。
年终总结,阿伟既没立三等功,也没评上优秀士兵。他想一定会挨个处分的。他也没被处分。事实是,如果阿伟挨了处分,全连都会知道连长不光彩的事。
阿伟又送走了最后一批鸭。
白雪公主是最后一只了。
阿伟知道,白雪公主不会再成为第一百零一只了。他抱起白雪公主,白雪公主显得异常乖顺,小眼睛透出了灵性的光芒。它的脑袋紧紧扎在阿伟的怀里,像婴儿似的,呜呜地叫,也像在哭泣。阿伟紧咬的嘴唇一下子放松了,泪水夺框而出。他呜呜地哭出声了。他感到大山在颤动,池水在翻涌,一切都在碰撞。
白雪公主呀白雪公主,如果你是条硬汉子就不要再哭了。如果你是条硬汉子就顽强地活下去,等待你的将是广阔的天地。阿伟默默地祈祷。
阿伟背上空空的行囊要返程了。
阿伟艰难地一抖手,白雪公主在大山背后的池塘里慢慢地游远了。不时回头。回头。
走吧!勇敢地面对将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