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父亲那天，阴云沉沉，未到深秋，竟寒气逼人。
　　 看到父亲的棺木被覆上厚厚的黄土，我遗憾地认为，固执的父亲平淡无奇的一生画上的只是一个空空的句号。
　　 我做不到守孝三年的陈规，可我还是在家等待给父亲上头七，以表我对失去他的痛心，同时向亲朋和邻里彰显我的孝心。
　　 头七那天，有位陌生的客人手捧盛开的鲜菊也来祭拜，很是惹眼，我确定和她从未谋过面。她的衣着整洁典雅，身材匀称修颀，皮肤润泽细腻，但从皱褶的眉宇间可以看出她是经历过风霜的老人，头发黑亮，分明是焗染的结果。
　　 她神情严肃，甚而有点傲然和冷峻，让人莫测高深。
　　 我忙上前，可并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只嗫嚅着说：“请问，您是……”
　　 她脸上瞬间泛出些许冷的笑意：“我是你父亲的老同事——六十年代知青下乡时的同事。那时，当然没有你，我就认识你父亲了。”
　　 她觉得已经讲清楚了，而我一头雾水，因为父亲生前并没有说过他有一个“红颜知己”。这让我怀疑起她来，也怀疑起父亲来——我曾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英年早逝，难道是被眼前的她气死的？当着亲朋的面，我只能热情地寒暄：“阿姨好，烦劳您来送父亲。”
　　 午饭后，亲朋都走了，可她不紧不慢的，并不着急走。
　　 “阿姨，您住哪？我送您。”
　　 “我今天不走了，不行吗？”
　　 这反问让我惊讶。一个陌生女人，要住下来，这？
　　 她睨我为难的样子，解释道：“我想看看你父亲的住房，回忆一下50年前的激情岁月和青葱印记。不行吗？”
　　 我没有理由拒绝她——一个来送别故友的高雅女人。
　　 她到父亲的房间里踱步，似乎对什么都陌生——看了又看，似乎对什么都熟悉——看后没有流露出半点疑问和惊讶。比如，在照片夹里，看到小时候戴着大红花领奖状的我，看到父亲驮着我灿烂地笑着……都没有反应。我疑心她是一个没有情调的女人，可怎么会成为父亲的“红颜知己”？
　　 父亲的书桌上放着他喜欢看的历史书，有一本还打开着。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书合上，放在了该放的位置，正如父亲生前放过的地方。我惊讶于她的动作，她应该注意到我的惊讶，可并不看我，似乎我是不存在的，她倒像是这个家的主人。
　　 看到父亲房舍的老破，被褥的老旧，大柜的老式，看到老式大柜里挂满洗得发白的衣物，她沉静无比，只伸出纤细的右手，轻轻地抚摸了那件父亲早已不穿可依然挂着的黑色大衣——料毛似乎抖一抖就要掉。我看见她的手腕处有一道疤痕，显得那样的唬人而不协调。这更让我莫名地觉得她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而父亲的“固执”也似乎缘于她。
　　 我陪她到厨房，她扫视了一眼，没言语，面静如秋水。
　　 我猛然间怀疑她是收古董的，可能打听到父亲有什么传家宝之类的东西。于是，我警觉起来。但我又不能排除她是父亲的故交，抑或“红颜知己”。
　　 她让我带她到储藏室看一看，这更增加了我对她古董商身份的认定。可，她并没让我翻动里面的东西，寻找她所期望的宝物，这又让我动摇了那认定。在狭小的空间里，她熟练地辗转腾挪，衣物上没蹭到点滴灰尘，这让我又惊奇，疑她有一身轻功。我不禁惊悚起来，她是飞贼之类的大盗？我不得不镇定自己，握紧了拳头，尽量彰显自己的魁梧来。
　　 “你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她突然问起“东西”来，我又回到了她是古董商的界定中，刚才的紧张骤降。父亲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现在也去城里安了家，所以随着他的去世，这家里的一切变卖的可能性大。我怀疑她要买下房子和宅基，然后慢慢地挖掘里面的宝藏。我不禁又幽怨起父亲来。
　　 “可卖可不卖。”我故意说得不确切。
　　 她不置可否，似乎也不急于要买，而是和我周旋、较量。这让我感觉她深沉、老练而狡诈，她那纤细而带着疤痕的手掌曾经是狐狸的爪子吗？我不禁又警惕起来。
　　 回到堂屋，她似乎有点疲惫，坐下了。我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她喝茶的动作安详又优雅，不是那种练过武功的刚劲样子，也似乎没有狐狸的虚伪。我的疑心又释缓些。
　　 “你可以卖掉那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不过，那些书有的该留下来读一读，同时做个纪念。”
　　 “哦，是的，我也有读书爱好，受父亲的影响。”我表示赞同，但又提升了她是古董商人的意念。
　　 “不过，你父亲床下的鞋子不能扔掉，那是我想要的。”
　　 她终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确实是古董商。
　　 父亲的床是老式的，床面把里面封堵得严严实实，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那里面还有东西，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怎么知道？她有精灵的先知？我打了一个寒噤。
　　 她知道我在惊讶，又不容置疑地说，你移开床看一看。
　　 果然，床下有木片搭成的鞋架，上面全是鞋，是我小时候穿过的，从小到大排着，像列队的士兵那样规整。最里面放着一双老式的大胶鞋——父亲似乎从未穿过。
　　 我疑心鞋里有父亲隐匿的贵重物品，所以仔仔细细地翻查着。
　　 “孩子，别翻了，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它们是你成长的记录，是你父亲爱的汇聚，留着它们你才不会忘记那个把你含辛茹苦带大的人。”
　　 她这是在教训我吗？她何来的资格？我烦闷起来。
　　 “噢，对的。可，您老怎么知道鞋子的存在呢？您要它们干什么呢？有什么私密吗？”我沉不住气，暴露了自己的质疑和不快。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父子的命运都与那鞋有密切关系，我是最好的见证人。”
　　 我愕然，确信狐狸要编故事惑人了。
　　 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她向我莞尔一笑，只是那笑在她白皙的脸上显得有些凄惨。她不再看我，悠悠地说——
　　 当年，你父亲英俊潇洒，勤恳能干，还乐于学习。我很喜欢他。一个阴雨天，我父亲要见他，雨天总赤脚的他向同学借胶鞋，可人家知道他是走资派的儿子，拒绝了。他赤着脚到我家，满腿泥浆。我父亲坚决不同意我嫁给一个“泥腿子”。于是，他失去了唯一的一次相亲机会。我割腕自杀过，可命运还是捉弄了我，没死掉的我后来嫁给了那个有胶鞋的人，那人在一次武斗中死于非命，恰巧那时得到返城机会的我怀了你。怎么办？你外公坚决不要你，政策也不允许带着你。生下你后，我就把你装在那双大胶鞋里，扔掉了。
　　 二十年后，你父亲——养父，到上海寻到我，要把已经成人成才的你还给我。因练习舞蹈受伤而不能生育的我，听说你还活着，如遭晴天霹雳般的惊讶。可狂喜之后，我不愿接受你，因为我没有资格爱——我在你父子面前都是罪人，我的心早就死了。
　　 你父亲后来因为有你而未能回城，也不愿意成家。他说不能亏待你，要让你成为从“泥腿子”家里走出去的“文化人”。所以，你从小就有鞋穿……可，你被他溺爱得……
　　 哦，是的，从我记事起，我就是同龄人中第一个有新布鞋、球鞋、运动鞋、回力鞋、凉鞋、皮鞋穿的人，我的脚似乎没有被泥土浸染过，若下雨道路泥泞难行时，父亲会让我躺在他宽厚的脊背上前行，而父亲的双腿溅满污泥……
　　 原来，那一双双鞋子支撑起我的成长，那老式的大胶鞋还曾经是我的“摇篮”！幸福满满的我竟然漠视了这一切，在父亲耄耋老去时还怪他顽固不化而未能给我留下丰厚的遗产……
　　 望着那鞋，我豁然觉得父亲厚重的爱把他的人生句号填充得很丰满，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