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城的春天有点烦。明明太阳高悬，偏偏风凉凉地擦着墙根走。柳絮在墙头和屋顶乱飞，在人的鼻翼间徜徉，间或不情愿地落在地上，很快滚做一团，东游西晃像白毛小狗在脚边调皮。
　　 徐德安是老魏棋牌馆象棋桌上的常客，当年还在市象棋比赛中拿过冠军，很多人都见过他拍下来的证书。当然证书是形式，徐德安下棋那是摁住笼子抓鸡——一个准。他和崔海龙、魏耀庭是棋桌上的“三剑客”。自从崔海龙脑溢血去世后，棋桌上就没有谁是徐德安的对手，连老板魏耀庭他也瞧不上。徐德安没来，大家下棋基本属于赛前热身。这时棋手和围观者都不安定，偶尔朝着徐德安来的方向探望。一旦看到他摇着身子从巷口现身，人群就会骚动：“老粘来了，老粘来了。”
　　 徐德安象棋下得好，和他这个绰号分不开。棋牌馆西行一百多米有一家卖粘豆包的。老徐牙齿不好，上一排牙看着齐整，其实是组装货，很多时候晚饭都是两个粘豆包了事。再有一个就是徐德安爱下棋，更爱棋子。不管是车还是卒，提起来那是看不准就舍不得放下，就跟黏在手里一样。老百姓一盘棋不像国际比赛那样限时45分钟，棋手旁边也没有计时器。“这棋子又黏手上了”“再不走，豆包都快干了”，任凭魏耀庭冷嘲热讽，咧咧个啥，徐德安那是不急不火，总览全局，看上四五步没有什么风险，才肯将棋子落下。尽管“粘豆包”老徐下棋老牛爬坡，在座的却都希望跟他较量一番，甚至把跟徐德安下棋当做一种宠幸。
　　 徐德安偏好下棋书画，粘上文化局副局长就是一辈子。去年退休后，这下白天也耗在这个象棋摊上。
　　 和徐德安对弈的是一个新手，大背头齐齐的像顺河的水草，一律倒向脑后，一丝不乱。据说是从河那边慕名而来的。对方布好阵，审时度势，迅雷不及掩耳，马成卧槽之势。对方紧急调炮守住槽头。徐德安一棋粘在手中十分钟，看清楚周围的伏兵几重，决定给新手一番厮杀削其锐气，来一个短平快。双方一番酣战换棋，总算帐徐德安意外发现自己比对方多损失一匹。他极不情愿地从怀里摸出一块钱，砸进纸箱子。第二盘开局，气氛已经有了一些戾气，观众不敢言语。徐德安可能还没有从上一盘缓过气来，开局就乱了阵脚，对方已经严阵以待。老徐的车架在河边，开到哪里都不妥当。仿佛被捆住手脚，一动弹就会损兵折将。
　　 老粘今天连输两盘，这是少有的事。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颈椎，做了拱手礼：“兄弟好棋。我今天有事要先走一步，下午继续切磋。”
　　 徐德安回家首先想到熬一锅绿豆粥泄泻火，他肚子里的火气虽不大，但是是个焖火。他刚从柜子里舀出半碗绿豆，就听到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于小素打开门，隔着推拉门，看着弯腰在水龙头下忙碌的徐德安，抓起肩上的皮包朝着他的脑袋砸过去，骂道：“你这个骗子！骗子！你从我家里滚出去！”徐德安那是一个莫名其妙，他看着于小素因为生气而极度扭曲的脸，急忙放下碗，捡起地上的皮包，走过去问：“怎了？谁惹你了生这么大的气？”
　　 “我问你，你离婚了吗？”于小素双眼冒火。
　　 “我……我当然离婚了。不然我能跟你好吗？”徐德安声音不高，就像他的五官，长得非常低调。人群中看不出个特别。
　　 “你还敢这么说！”于小素食指在颤抖。她是语文老师，经常教育学生不要食指指着对方。
　　 原来，她今天去医院看望徐蓝，她几天前生了儿子。于小素在超市里认真选了几样营养品，她推开病房的门，刚谦和地介绍自己是谁，徐蓝就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说：“你不介绍我也认识你，不就是个小三吗？你胆子不小！在这里你算哪快瓜？真是吃了不要脸的药，还过量了！”
　　 “我跟你爸爸是光明正大相处，我们很快就要领证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徐蓝是徐德安的亲闺女，于小素忍着气说。
　　 “男人刚死就想和别人领证呢，你做梦！我父母没有离婚，你还光明正大，你盖上一百八十床被子做梦吧！”
　　 “这现在小三胆子太大了！谁给你的胆子！”
　　 一句一句的小三把于小素的气力都抽干了。她站在那里气得头脑发蒙，不知所错。钟点工进来打扫房间，徐蓝挪下床，抓起于小素放在地上的鸡蛋红糖和奶制品丢进了黑色垃圾袋。
　　 “你没有离婚，你凭什么说你已经离婚，你这个骗子。我被小三了……还自作多情去看望骗子的女儿，我真是自取其辱！”于小素语无伦次地发泄。她是扛着竹竿进巷子的脾气。
　　 “小素，你先不要激动，听我解释……”
　　 “徐德安，你不是说你已经离婚了吗？你不是说给我看你的离婚证吗？你不是说咱俩过些日子领证吗？你不是说照顾我一辈子吗？”于小素一番排比句用完，打开防盗门，从衣架上一把扯下来徐德安的衣服，抓起他的皮鞋一起扔了出去。她怒气冲冲又在每个房间寻了一圈，连他的毛巾、充电器、脱鞋。她找到一件扔一件，看到再没有属于他的什么物品了，操起一把湿漉漉的拖布，捅在徐德安的腰上，把他赶出了门。
　　 徐德安掏出钥匙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他使劲拍着门喊：“小素，你听我解释，你先开门，你冷静！”
　　 门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取出手机，刚拨通了于小素的电话，就被告知“您拨打的用户忙……”后来那边干脆关机了。
　　 徐德安万万没有想到，于小素以为过几天就能领证，想和自己的家人贴近一些，万万想不到她亲自跑到医院去看望坐月子的女儿，也万万想不到在银行上班的女儿对于小素进行了一番羞辱。从于小素的发怒状况看。当时听到自己没有离婚，一下子就气傻了。女儿的羞辱像炮弹一样一发一发射在她身上，每一发都使她倒地。徐德安突然觉得自己理屈词穷，百口莫辩。当时正是午饭时间，所有的喧嚣和噪音都停歇了，小素的嗓门非常高，想必楼道里的邻居都听见了，当时还有一个男人侧着身子绕过丢在楼梯上的衣物，用奇怪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
　　 徐德安捡起地上的衣服和鞋子，抱着一大堆东西，深一脚浅一脚走回自己家。家里有床有被子有暖水瓶，他总觉得像山里老家储存冬菜的地窖，阴阴的，潮潮的，还有一股日子霉烂的气味。徐德安还没有从刚才的气氛中反应过来，耳边都是于小素指责怒骂的声音和她疯狂抛衣服的场景。他顾不上打扫，直接拉开被子，把自己装了进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麻袋青萝卜，此时只恨不得用麻绳把口扎紧才能保住点水分和温度。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取出手机，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然后使劲把手机丢在一边。他愤愤地骂那个臭女人，她一遍一遍告知自己“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二
　　 于小素轰走徐德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抽出几张纸，一遍一遍擦拭着。纸巾堵不住泪眼，两边的颧骨却被擦得生疼。徐德安和崔海龙是作为棋客才走近的。他们惊奇地发现一个小区的邻居居然都是象棋高手。两个人对弈相当于表演赛，惹得观众奔走相告，喝彩不绝。更多时候他们更喜欢站在一边看另一人的棋路。崔海龙比较好客，知道徐德安是单身，经常邀请徐德安到家里切磋棋艺，顺便喝两盅老白干。
　　 崔海龙在饭桌上突发脑溢血，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后离开了人世。这情景来得太突然，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冰雹，把日子打得花败叶残。崔海龙只有个女儿崔梅梅远在成都工作。徐德安作为棋友和邻居，几夜没有合眼，和魏耀庭张罗了崔海龙的丧事后，他还经常照顾于小素的生活。
　　 一个人的夜里，于小素总是翻烙饼一样的难以入睡。她从来没有想到男人去世后，自己会接受另一个男人。这男人天庭不饱满，地阁不方圆，眉不浓眼不大，鼻不挺嘴不阔，和自己已故的男人找不到丝毫共同点。于小素在二中是优秀教师，她设想自己退休后，练练书法，写点文章。偏偏崔海龙去世了，偏偏徐德安的关爱就像南风，甜甜地敲打着自己的心窗。只要有一个门缝，那南风就会挤进来满屋子呼呼的响。
　　 清明节那天，徐德安陪同她和女儿一起给亡夫扫墓。细雨霏霏的，徐德安两只胳膊包揽了所有的祭品，陪着母女俩打着伞祭拜完毕。徐德安有重要的事要做，他朝着崔海龙的墓碑深鞠一躬，然后深情地说：“老弟你一走，我痛失一友，下棋也没有多少乐趣了。”
　　 他转过身对梅梅说：“孩子，我和你爸爸是好友，你在外地工作，照顾你妈妈的事交给我。你愿意吗？”
　　 于小素当时就脸红了：“哎呀，今天是给他爸爸扫墓，你说这个干啥？”
　　 徐德安接着说：“这是我的真心。之所以选这个日子，是想请我老弟和梅梅放心。”
　　 崔梅梅还没有从悲痛中拔出来，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他们穿过一片小树林在一个农家乐吃中饭。崔梅梅看到两根白发从于小素的刘海里散出来，才一年母亲就憔悴不少，她心疼地叹了一口气说说：“妈，爸爸去世一年了，我也不在身边。徐叔叔既然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哎呀，这件事以后再说。”于小素推辞着。
　　 “小素，我会照顾好你的。梅梅在外面工作也放心。”徐德安点了几个菜，还点了梅梅喜爱吃的蜜饯丸子。
　　 两个人的劝说下，于小素终于点了头。崔梅梅特意去天龙大厦买了一款按摩椅，送给二老当做礼物。
　　 徐德安把崔梅梅送到飞机场以后，就把一日三餐安扎在于小素的家里。于小素虽然对老杨的形象不太满意，但想到二次组合，模样也不能吃不能喝的，只要人好就行了。她不止一次问徐德安你和妻子离婚了没有？徐德安都说我跟她早就离婚了，你放心！
　　 可是今天，她想到既然决定和老杨在一起生活，就要接受他的儿女。一大早就瞒着徐德安去医院看望他的女儿，结果就令她崩溃了。
　　 于小素的脸上没有一点亮光，像柴草烧尽了的那种平静和死寂。她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就像洗掉一段记忆，然后她给女儿崔梅梅发了一个短信，想去成都女儿那里住一段时间。
　　
　　 三
　　 徐德安一直没有拨通于小素的电话，钥匙再也没有打开那扇门。他已经连着吃了三餐粘豆包，甜津津的味道都起腻了。他发了多次短信都没有回声，写了一封纸质道歉信想透过门缝塞进去，发现防盗门严丝无缝。于小素就像不在服务区的手机，完全没有了信号。徐德安那是无计可施。他不由自主走到棋摊上，看到上一次跟他对弈的头发齐整整的大背头正在跟王猴子酣战，王猴子在高手面前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很快认输。他靠着一把吱吱扭扭的木凳，说：“要是老粘在，你这路数根本不是他的价钱。”
　　 “老粘现在啥顾不上了，没有离婚就跟崔海龙的女人处对象，现在是东窗事发，满地鸡毛了。”站在一边的胖子捂着半个嘴巴就像QQ里面的表情。
　　 “什么！他那边没有离掉，你跟人家里格楞呀！我看他这脑子真是中了病毒了……”魏耀庭斜着眼睛插了一句，突然看到徐德安就站在人群外围，急忙刹住了车。走过去弹了他的脑瓜崩，笑着说，“你干的这是个球事！啥也别想了，来了不下两盘手不痒痒？”
　　 徐德安没有坐在大背头的对面，而是看了一眼竖在一边的废旧广告牌“杏花福酒，福星高照”，一屁股坐在另一张棋桌上，选了红方的棋。红者至尊，福星高照。众人立刻揶揄大背头坐过去，他们大多数喜欢看热闹。谁输了不重要，他们就喜欢享受这种幸灾乐祸，吃着西瓜，磕着瓜子，围成一圈密不透风的墙，哪一方领先就窃窃私语盼着对方压倒他，甚至有时候着急，几个看戏的就上了台。今天徐德安拿着棋子的那一刻就想到杀杀大背头的锐气，他出车提炮，马踏飞燕过了河。老徐粘着战马平心运气几分钟落下棋子，突然发现中了埋伏，急忙提起来的手被大背头按住：“落棋无悔大丈夫！”一着不慎，徐德安输了一局。整个晚上，徐德安有输有赢，他趁赢了一局的时候站起来撤兵。让这个大背头最后输掉更符合民意。
　　 徐德安晚饭没吃，少劲无力。于小素不理她，抽掉了他所有的乐趣。当年王立华在父母的怂恿下，选择了徐德安。只因为王立华没有多少文化。而他，徐德安，一个小山村出来的大专毕业生，刚分派到文化局，一身的儒雅之气。婚后两个人性格差异太大，王立华调到信贷科做了科长，每天跟许多大有作为、冲浪潮头的企业家打交道，越发觉得徐德安下棋绘画跟不上时代节奏。她后悔当初听了父母的话，多次要求离婚都被父母拦着，被女儿徐蓝牵着。徐德安从小失去父亲，几个兄弟姐妹就他一个人跳出了农门，王立华每次强硬的离婚都以他的妥协告终。他不愿意女儿成长在残缺的家庭。两个人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有名无实地分居了几年。男人需要的柔情和体贴，第一次在于小素那里得到诠释的时候，徐德安的眼泪都掉出来了。于小素有一手好厨艺，早餐给他加一个果子，中饭泡一杯清茶，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十分熨贴。他嫉妒崔海龙有这样的女人，却不想命运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于小素和梅梅接受了他。
　　 如果人生永远这样该多好。王立华的伯父在高教厅是副厅长，小城的人看见徐德安都有了几分敬意。他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喜欢被人抬举的感觉，王立华的年轻貌美和背景给了他长时间的安全感，甚至有一次为了这个家庭他屈辱地跪在王立华的脚下。可是他无法改变王立华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找不到一座桥，架通两个人之间的沟壑。分居几年，年龄大了，两个人都习惯了这种模式。徐德安躺在床上，婚姻的点点滴滴像冬雨，每一滴凉冰冰砸得他眼泪都溅出来。他抹了一把眼泪，狠狠地叹了一声。在冰冷的床上，徐德安回忆于小素的温情，她有一手好厨艺，不厌其烦做自己喜欢吃的炖猪手，不像王立华只吃素的，还嘲笑他身体欠了吃肉、缺了油水。一家人坐在餐桌上，夫唱妇随，才是家啊。于小素的关爱多少抵消了婚姻的冰凌，饭后给他泡一杯茶，小素自己安静地坐在阳台上看会书，还不忘给爱下棋的徐德安带一杯茶水。此时夜深人静，老徐把两只鞋子摆在眼前，一只华丽却硌脚，一只朴素却舒适。他觉得自己宁肯光着脚板也不要那只硌脚的鞋。他觉得自己一直在流浪，于小素使徐德安的身心有一种着陆的踏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