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天地红尘 >> 未知栏目 >> 未知栏目 >> 【红尘·河畔书生】守夜(短篇小说)

精品 【红尘·河畔书生】守夜(短篇小说)


作者:欧阳德彬 秀才,2951.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75发表时间:2009-11-25 12:32:09

几点星星烛火一样摇曳在夏夜的风里。我和弟弟并肩坐在田垄的杂草上,屏住呼吸,生怕吹熄了天空中弱不禁风的光亮。潮湿而清凉的空气中,弥漫着麦茬、蒿草和泥土的气味。几只蝙蝠在头顶的槐树枝杈间来回翻飞,忽上忽下,黑披风里藏着骇人的密谋。
   不久前父亲在黄昏的天幕下渐渐变小,隐进了远处的村庄。弟弟的大眼睛圆睁着,死死盯住大嘴爷坟头上的那盏棉油灯。他眼中的恐惧是源于作为生命终点的坟墓,还是源于作为生命起点的父母?那对农村夫妇,整天黏在一起窃窃私语。从我记事起,好像他俩的嘴从来没有休息过,声音奔涌在田间地头,充塞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险些把我和弟弟冲进远方的大河里。
   怕什么,有大哥在。我拍拍他的肩。他的肩绵软稚嫩,眼睛大而闪亮,简直是个女孩儿。父亲和母亲喜欢叫他二妞妞。他是父母某个隐秘预谋归于失败的象征。多么简单的道理,就像到庄东头的小河边逮蚂蚱,本来想逮个绿色长腿的,偏偏一只灰色短腿的蹦进手心,顺其自然就是了,何必强求。可我想不明白,他俩为什么多年来就此事一直唠叨不休。我不得不在几年后远离家乡,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离群索居,并且寡言少语。
   现在,害怕野地黑夜的弟弟吵着让我讲故事了,他想用哥哥已经有些沉闷的声音对付恐惧。此时,我正斜躺在田垄上,一只手托着头,另一只手无所事事地抚弄野草。
   我正想着父亲为什么还没有回来,他现在应该早已到家了。那条黄狗准趴在院子东北角的草窝里,滋润得向左打个滚,又向右打个滚。许多年了,它习惯了翻身的顺序和姿势,就像父母习惯了窃窃私语。母亲刚做出的青菜热气腾腾,父亲正吃得津津有味。如果母亲心情好,她还会用那只相传比我的年龄大三倍的锡壶热上满满一壶高粱酒,父亲会咧着嘴,露出被烟草熏黑的牙,山羊吃草一样啃着青菜,撅着嘴喝酒。几杯酒下肚,他脸上的红光会浓郁起来,眼眯得只剩下一条线。然后把母亲喊到他身边窃窃私语,眼神变得尤其生动。不过,我想今天他不会那么走运。因为,前几天,大嘴爷刚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一只泛黄的羊皮腰带。那天早晨,父亲推开大嘴爷独居的房门,看到大嘴爷和腰带一同靠在黄亮的床帮上。阳光在腰带上闪闪发光,上面没有留下一丝血迹。
   人要是真的想走,不用站到凳子上,悬到屋梁上,小腿长的高度就足够了。父亲对母亲说。这次,父亲的话语异常清晰,彷佛一夜之间改了窃窃私语的陋习。
   “哥,你念过几年书,你说,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神啊?”
   弟弟的眼睛闪亮着,好像秋天月下的波纹泛在那里。他依旧死死盯住大嘴爷坟头上的那盏棉油灯。灯座是用白面做的,中间凹下去,倒上棉油,安上一段纺车纺出的棉绳。白面兑上老井里的清水,一辈子一清二白。当棉绳烧尽棉油,灯座也熟得差不多了,据说孩子吃了可以避邪,一生无灾无殃。
   “当然存在啦!”我胸有成竹地说,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就亲眼见过。
   他一把抱住我的胳膊,腮帮紧紧靠住我的肩膀。懦夫在黑暗中露出真面目,想到这里,我一把推开他。我倒希望他此时就长成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彻底粉碎那对庸俗夫妇不可告人的密谋。当然,在这样的夜里,我也期待眼前出现一名真正的姑娘,身上穿着松散的衣裤,面容姣好,凹凸有致,两条幽黑的发辫静静地垂在胸前。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歪风,棉油灯的火焰左摇右晃,差点溜走。我的身体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我丝毫不恐惧。一只肥胖安静的野兔趴在坟头的一侧,啃食着坟头的野草,眼睛里泛着红光,不知象征着什么。我折断地头拇指粗的槐树枝,利索地把它脱光成一根木棍,用它在坟顶挖了个凹坑。新土有些散,我用拳头捶实凹坑的四壁和底部,然后把棉油灯放进坑里。
   “放心吧!这样风就吹不着了。没有风是从上往下吹的,除非你蹲在上面放个屁。”
   棉油灯的火焰重新规矩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野鸟,背上长满红色的羽毛,飞进灯的光圈里,盘旋了一阵,一扭头钻进沉沉夜色里,没了踪迹。
   “哥给你讲大嘴爷的故事吧,这个故事是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咱老爷爷讲给我听的!”
   “嗯。”他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一副想靠近而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旧社会的时候,咱庄上有个叫星星的人,他就是咱大嘴爷。他小时候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在陶秀才家读私塾。话说星星这个七八岁的小学生嘴大如斗,看啥书会啥书。陶秀才对他非常看重。有一天,那个身如枯枝的老秀才把他单独叫到里屋,然后从枕头下面摸索出一本书。陶秀才对大嘴爷说,这是俺陶氏家族世代相传的一本仙书,俺参悟了大半辈子,还是领悟不了,再加上俺没有孩子,这本书就送给你啦,希望你能领悟其中的玄机。星星回家后,就着煤油灯苦读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与众不同啦!据说沾上了仙气。”
   “啥书啊?我也想看!”
   “啥书我忘记了,肯定是本仙书。”我得意洋洋地说。
   “那他与众不同后干啥去啦?”
   “在咱庄上推着独轮架子车卖豆腐!”
   “哈哈哈……,他不去变糖块和冰糕吃,卖啥破豆腐啊?”
   “我也不大清楚,你听我继续给你拉!”弟弟闪亮的眼神从棉油灯上收回来,开始聚焦到我的脸上。
   “后来,日本鬼子进庄了,庄上所有的鸡都飞到了老槐树上窃窃私语。一夜之间,庄上的鸭子也具备了飞翔的本领,只不过是飞到了杨树上。正在大街上卖豆腐的大嘴爷被鬼子逮住了,鬼子的翻译官问他谁家有八路,他不说。鬼子生气啦,把他倒吊在庄北头乱坟岗上的一棵歪头老槐树上三天三夜。鬼子走了,乡亲们把他放了下来,你猜怎么着,他还活着,走起路来跟往常一样!”我兴奋得猛地一拍屁股旁的杂草,指甲沉重起来。
   “再后来,发生了啥事?”
   “再后来,鬼子又进村了,鬼子那天饿坏啦,到处抢粮食抓牲口,几个端刺刀的鬼子要抢他的豆腐,他推起豆腐车顺着大路往东跑,鬼子出动了一个排的兵力去追他,愣是没追上!据说,鬼子追着追着,突然看见他和豆腐车一齐离开了地面,飞到云彩上去啦!”
   弟弟咧着嘴直笑,露出两颗乳白色的小虎牙。
   “他现在一定在云彩上面,咱们的这盏棉油灯就是给他照路的!”。
   四周静悄悄的,虫儿藏在草丛地里,和那对夫妇一样窃窃私语,一段又一段,模糊不清,永无止息。黑夜悄悄地把灯光和坟冢围拢起来,四周的寂静好像怀有敌意。地面潮湿起来,杂草出汗了,微弱的夜风在草间游移。在幽暗的星光下,我看到弟弟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了,此时我允许他靠在我的肩头。
   我一停下说话,心中就会浮现出纠缠不清的大嘴爷的形象,好像沉入怪异的梦境,并且做梦之前就感到血液的激动。为了压制这些怪梦,我使劲地盯着坟头枯草的形状和棉油灯安静的火焰,可那些似梦非梦的景象还是汹涌而来。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我牵着他给我扎的老山羊风筝,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奔跑,直到自己变成一只刚吃饱奶的小公羊,边跑边发出咩咩的声音……
   春阳夏雨般啪啪地砸在大地上,流泻得到处都是。一个农家小院里,几只热乎乎的芦花鸡悠闲地踱步,时不时地颤颤头,盯着大嘴爷看,它们表情的含义让人拿捏不准。
   大嘴爷坐在一把中间带圆孔的木凳上,从油亮的布烟袋里拈出一撮碎烟叶,给烟窝喂上,又从怀里摸索出一支盛药丸用的小塑料瓶,把十几粒陈年芝麻倒在左手心,也按进烟窝里。划着一根火柴,点燃,吧嗒吧嗒眯着眼睛吸起来。院子里开始弥漫着烟草和芝麻的香气。
   “小乖乖,给俺把堂屋桌上的响器拿过来,对了,还有它旁边的那块黄绸子布!”
   我扔下拨弄鸡屎玩的木棍,格格噔噔地跑进屋去。
   大嘴爷擦响器擦得很细心很专注,手中的那块黄绸子叮叮咚咚地在响器的身上流动起来,彷佛它也善于吹奏。当太阳照上西院墙,他就会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擦响器,我不知他何时养成的这个习惯。
   那个响器是一把笙,铜质的对嘴,竹制的笙管,几段灰白色熟铁皮把十几根笙管紧紧地抱在一起。许多年后,我仍常常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烟草和芝麻的香气,笙管里奔涌而出的声音,院子里越来越长的影子。
   那时的大嘴爷六十出头,花白的络腮胡须,高高的颧骨,不高不低的个头,最显眼的是他有一张大嘴,嘴唇厚实略微外张。村里的父辈叫他大嘴叔,大嘴哥,我喜欢叫他大嘴爷。可是,每逢我叫他大嘴爷的时候,一旁的父亲猛地弓下腰,我瞅了瞅他小船般的粗布鞋底,赶紧改口称二爷,我知道他是爷爷的二哥。弓下腰并不意味着臣服,庄上最凶猛的遛街狗也害怕人们弓腰的姿势。大嘴爷的媳妇刚生下一个男孩便迫不及待地撒手人寰,好像在生产时的阵痛中受到了鬼神的魅惑。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容易被引诱的女人,只能在别人的回忆中描述她的形象:她是一个肥胖安静的女人,经年穿着红色绣花鞋,头上别着几只红发夹,还总是把一方红通通的手织布披在身上,睡觉时也不例外。她对红色的过度迷恋使她过早地走进一只红色的杨木盒子,然后入土为安。
   大嘴爷爷善吹,本村邻村谁家有红白事,若请不起响器班,就喊他一个人去吹。他容易被打发,只要留他吃顿饭,喝壶酒,给盒烟就行。大嘴爷善吹,逢年过节的时候,谁家要杀猪,把猪杀了,他便抄起他的薄片刀,在猪的后腿上割开一个指甲大的小口,两手扯起小口的皮肉,厚嘴唇往上一靠,噗噗哧哧地吹起来,直到把它吹得脖颈,肚皮和四条腿都泛起白惨惨的亮光。据说,他能把一条猪吹成一头牛。然后杀猪的再开膛破肚,就顺畅多了。吹一头猪,他便可挣上十块八块。逢年过节,他便到四村八乡吹上十几头猪,算起来,挣得钱比三亩地一年的收成还多哩!
   大嘴爷爷善吹,茶余饭后,老的小的一群人或站或蹲地在他家大门口听他谈天说地。只见那张厚实的嘴唇张张合合,精彩的故事便从里面鸟一样飞出来。“想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俺一木叉能挑起半个麦秸垛,小媳妇大闺女都向俺抛媚眼。一天中午俺在麦场午休,乖乖,同时来了村里的七个黄花大闺女给俺送饭……”。讲到得意处,他便狠狠地拍一下大腿,惊起一阵尘土,经久不散。
   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小伙伴喜欢挖蚯蚓,玩泥巴,掏鸟窝,斗蚂蚱,但只要人群里有谁咋呼一声“走,听大嘴爷讲故事去!”,便立刻丢掉手中的东西往大嘴爷家里钻,抱住他的大腿缠着让他讲故事。
   在那个“人多力量大”的年月里,大嘴爷曾无限感慨地对村人说“俺这一辈子,只养一个孩娃。俺那娃,可听话,俺让他向东,他绝不朝西,俺让他打羊,他决不骂鸡!”。我的叔叔们因交不起学费都断断续续辍了学,回家种地了。大嘴爷的儿子却凭着大嘴爷高超的嘴上功夫和辛勤的田间劳动读完了大学。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不可名状的怪叫声,猛地打破沉寂,又倏然消逝。弟弟打着寒战,他把腮帮从我的肩头缓缓抬起,大眼睛的泪珠滚落下来,压抑地哭泣着。
   “别哭啦!也许是只寂寞的癞蛤蟆。哥继续给你讲故事。”他用小巧的手背抹了把眼睛,时断时续地抽噎着,又把腮帮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哥,你说大嘴爷咋就飞到云彩上去了呢?他给我扎得老山羊风筝还没飞那么高呢!”
   “具体咋飞的,我也不大清楚。前几天,地里刚收完麦子,活不多,我和咱爸就坐在地头歇着。听到不远处有人吹笙,悲凄凄的。走近一看,原来是咱大嘴爷,他正坐在家族坟场的一个小坟头上,吹着他的那支笙,低眉沉思着,彷佛握在手中的笙沉重得压弯了视线。我喊他回去,他不理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听父亲说他夜里把腰带当成了围脖。”
   “到底为啥啊?”弟弟的嘴唇和眼睛一起颤抖着。
   “没有固定的说法,长根他娘说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她见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蜷缩在老私塾的门槛上,彷佛是一堆枯树枝,简直和当年的陶秀才一副模样。张大娘说他那天一大早步行到镇上,搭上车去县城儿子家,当天黄昏时回到村里,血红的晚霞在他的脸上映出黑色的光芒来。几个在庄东头小河边放羊的老头说,大嘴爷打开尘封多年的柜子,从最底层抽出那本仙书,默念上面的咒语,本想着飞上云头,却不留神被那只黄色斑驳的羊皮腰带挂住脖子……”。
   棉油灯的火焰成了一粒干瘪的黄豆,我忽然明白,父亲连哄带骗让我们置身荒野,而他,今夜是不会回来陪我们了。我叫醒昏昏欲睡的弟弟,一起趴在坟头上,眼睛死死盯住那粒黄豆,期待着它啪的一声爆裂或纵身跃上高空。几点星星蜡烛一样摇曳在夏夜的风里。蝙蝠在头顶的槐树枝杈间来回翻飞,忽上忽下,黑披风里藏着骇人的密谋。熟面团焦香的气味掩盖住了麦茬、蒿草和泥土的气味,弥漫得到处都是……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洛阳)

共 4901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鬼神之说,反倒在其次了。最精彩的片段是讲述大嘴爷生平的事情。语言描写活灵活现,让人叹服。问好哥哥。--宝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9112741】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迷糊        2009-11-25 14:33:56
  人物形象刻画的栩栩如生 虽然故事情节都以回忆和叙述的语言讲述出来 但读来颇为生动 欣赏
喜欢迷糊
2 楼        文友:落梅香        2009-11-25 22:39:40
  回味无穷的文字,语言也好,情景也好,都让我有一种亲切感
3 楼        文友:天地红尘        2009-11-27 21:53:22
  语言灵动,通过人物形象的细致塑造,放映了一种时代的生活方式,让人怀恋。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