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人的生活是依靠惯性的，李梁继最近忽然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今年，他三十岁。
　　 三十岁是多么好的年纪。生机勃发之中衍生出了一点儿老成持重，让人忽然变得精致了许多，起码看上去不那么潦草了。那么，在如此的大好年华里就看透生活的惯性这个和宿命论沾边儿的命题，似乎有点儿过于老成了。毕竟真正的生活才刚开始不久，生活的重量也还没有积攒多少，所谓的惯性并不是那样明显。
　　 不过，李梁继见微知著且善于总结。生活中的不幸刚刚露出一丝端倪就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可什么是不幸呢？他所认为的不幸，有的人却当成了一种幸运。他们都不断往自己身上附加重量；他们都以增强自己的惯性为荣；他们都愿意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走的既平稳又不费力气。李梁继何自己何尝不是呢？可是就是吧，但偏偏又感觉到不幸，真是矫情。
　　 昨天，李梁继因为调动工作成功，设宴款待以前的同事。众人对他无不羡慕，当初同胞的情谊全被虚头巴脑的恭维所代替，让他原本火热的心瞬间冷却下来，和外面北风烟儿雪的天气一个样。李梁继感觉有点儿冷，就多喝了几杯，酒能使人麻木而忽略寒冷。
　　 早晨，李梁继醒得很早，只是不愿起床。因为昨天的贪杯，脑袋昏昏沉沉。他把被子裹紧些，嘴和鼻子都蒙在被子里。他从小睡觉不老实，总是蹬被子，晚上铺得整整齐齐的被窝，到早上醒来一准儿成“片儿汤”，身子因此总是冰凉。所以他养成了在起床之前裹紧被子再赖会儿床的习惯。妻子就和他截然不同，她的被窝睡前什么样，起床还是什么样，这让他很是嫉妒。于是他就喜欢恶作剧地，出其不意地钻进她的被窝，一番折腾之后，把她的被窝也弄成“片儿汤”。
　　 现在，他的嫉妒之心又开始膨胀起来。借着宿醉，悉悉索索地做好了出其不意的准备。就在他即将展开行动的时候，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从胸腔奇袭而来，不好，要吐！他迅速改变行动目标，冲进了卫生间。
　　 李梁继后悔喝这么多酒了，真是毫无意义！想着那些酸文假醋的祝贺与恭维，他迫使自己吐的干净一点，再干净一点……
　　 天空中还飘着雪花，细细碎碎的，没有多少，是从房顶被风吹下来的残雪。外面的世界一夜之间已白茫茫一片。李梁继骑着电瓶车缓慢地行驶在上班路上。这是他到新工作岗位上班的第一天，天时地利人和三样都不占。
　　 他小心翼翼地骑车，因为这份小心翼翼身上竟然出了点儿汗。住处离单位很远，好天好路的也得骑二十多分钟电瓶车，现在这情况，耗费在路上的时间起码要翻一倍了，如果那样的话，恐怕就要迟到了。
　　 要不是应承了这份新工作的话，此刻的李梁继应该还偎在被窝里温存着呢。他本来是上倒班的，按照原来的班次，今天他应该上夜班。但是新工作是正常班，上常白。这也就意味着他要克服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睡回笼觉，从今往后得早睡早起了。他想，这好像是在他的脖子上换了一根更紧的绳儿，另一头还是捏在别人手里，人家扽绳儿的频率还提高了……不过这有什么呢？他宽慰自己，绳儿头反正总是在别人手里攥着的，没什么可埋怨的，再说世间的事儿，本就有得有失，不是涨工资了吗？不是脱产了吗？不是有人羡慕嫉妒恨了吗？虽说涨工资也只是区区二百元；虽说脱产也不意味着更轻松；虽说让人羡慕嫉妒恨不是什么好事儿。
　　 上班第一天绝不能迟到，不只是为留一个好印象，更重要的是为自己开一个好头儿。想到这，他把棉袄的拉链稍微往下拉了拉，又把里面的工作服领口的扣子解开，那模样好像真有一条绳儿系在脖子上。啊，松快了一些，有一丝凉风钻进微微汗湿的衣襟，很熨帖。就在这时，他一只手掌车把，前面一条减速带被积雪覆盖住了，他没注意到，电瓶车没减速，一下子就冲了过去。过去是已然过去了，但是车子也失去了平衡，栽倒在地，他也跟着倒了下去。由于惯性，一人一车在铺满雪的路面上又滑出好远，所幸他穿的厚实，没伤着，但是电瓶车扶起来却怎么也不走了。
　　 真是倒霉到家了。李梁继推着电瓶车一边走一边咒骂。看来是摆脱不了迟到的命运了。他掏出手机给王主任打了个电话，说明原因。电话里，王主任的声音很阴沉……真他妈出师不利，他想。
　　 印象里，王主任这个老家伙说话从来就是这么阴沉，那声音一般人拿捏不出来，像是在深渊里飘荡而出的雾气，你以为它离着好远，却倏忽就到了跟前。李梁继和王主任是打过交道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按理说他已经把王主任给得罪透了——任谁听别人当众骂自己是一坨屎也是难以忍受的吧。更何况是一个领导被一个小员工当面指着鼻子骂呢？李梁继还记得当时自己骂王主任的原话——在车间里，我当你是领导，出了车间，你他妈就是一坨屎，小心我铲了你！听听，这话多么霸气。它一度风靡全厂，成为流行一时的口头禅。当这句咒骂成为工人们口耳相传的笑话时，李梁继和王主任的关系就再也不可调和了。那么李梁继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王主任的打击对象。
　　 王主任的打击方式就是从此对李梁继置之不理了，什么好事儿也不会轮到李梁继了。后来，和李梁继一同进厂的，不是辞职走了，就是升迁了，唯独李梁继从小员工发展成了老员工。李梁继也是宁折不弯的主儿，很多人劝他去和王主任服个软儿，他都一笑置之。向老家伙服软儿？门儿也没有啊！那是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对头。再说，所谓的升职加薪对李梁继也没有多大诱惑力，离那老家伙太近没好处，他可是亲身体会过这王主任是多难伺候的主儿，也亲眼见过有的班组长被挤兑地找没人的地方哭天抹泪儿。操那份子闲心干嘛？滋滋润润地活着多好。
　　 可再后来，李梁继日趋成熟，总要学着长大嘛！其实，人的一生大致有两次成熟，第一次成熟是知道能做什么，想的是快意恩仇、为所欲为，第二次成熟是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要的是举重若轻、无迹可寻。李梁继发现自己错了，错在了用自己第一层次的成熟和王主任第二层次的成熟进行PK，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从人生的惯性这一层面来说，他给自己制造了多大的摩擦力啊！简直无可估量了。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李梁继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决定对王主任的态度做出调整。首先，碰到王主任时不再冷着一张脸，而是摆出一个相对自然的微笑，然后用相对自然的口吻打一个不咸不淡的招呼。他的这种举动得到的反馈仅仅是王主任面无表情地冲他点了点头。于是他明显感到自己好像被鄙视了。这要是搁以前，他怎么能受的了呢？现在不一样了，他成熟了啊，他的成熟升级了啊！就算到不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也差不了多少了。他决定过滤掉那点似有似无的鄙视，继续在见面时打招呼。他还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表现出积极认真的态度，以期获得更多的认可。这对他来说不难，本来他就是个积极认真的人，只是之前有些打不起精神而已，重整旗鼓后瞬间觉得生活真美好！
　　 一个人不会无根无由的改变。那么，李梁继的一系列改变一定有着某种原因。而那个原因一定在他的心灵上起了作用，催化了他的进化。
　　
　　 二
　　 王主任很纳闷儿，今天的早调会一开完，他就被厂长单独叫到了办公室。其实这也没什么，厂长平时会偶尔单独找车间主任们谈话，王主任也被找过数次，无非是扯些闲篇儿。据说新来的厂长学过心理学，也不知到真的假的。
　　 今天的谈话内容却不太一样。
　　 厂长说：“你们车间老员工不多吧？”
　　 王主任说：“是不多，现在熟练工很少，传帮带都是问题。”
　　 厂长说：“是啊，一定得发挥老员工的作用，它们是最了解设备的一批人。”
　　 王主任说：“嗯嗯，老员工是宝贝旮瘩，提拔也是紧着老员工。”
　　 厂长说：“应该这样，不然寒了老员工的心。”
　　 王主任心里咯噔一下，厂长这是拿话点他了。有人在厂长这儿嚼舌根子了，想想是谁呢？车间的老员工有限，王主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李梁继的影子跳出来。李梁继这小子这几天有点儿变化，见面知道打招呼了。其实王主任从心里不想搭理李梁继，可那样的话，不论是李梁继还是自己都会觉得好尴尬，所以每次王主任也只是冲着李梁继点点头而已……
　　 “一定要重视老员工的问题，让他们切实发挥带头作用。”王主任意识到自己正在开小差，马上把思绪拽回来，厂长的话刚好讲完。
　　 王主任有心搪塞过去，反正厂长也没有挑明，于是说：“厂长说的是，这方面我们做的确实不够，以后一定大力改善。”
　　 “你们车间有个叫……李梁继的，那小孩儿怎么样？”厂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额，表现一般。”王主任有些猝不及防，本来以为厂长不会挑明的，最多也就敲敲边鼓，没想到就这么直接了当地提出来，可见那个李梁继烦的门子有多硬了。奇怪啊，如果李梁继有这个道道儿，为什么不早找一找呢？干嘛在自己手下憋屈好几年呢？先观察观察再说！王主任打定主意，是疖子总会露头儿，他倒要看看这李梁继有多大的能水儿。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王主任开车回车间。他已经有所定计，决定先找李梁继谈一谈。他相信凭着自己的老辣，一眼就能看透那个毛头小子，如果李梁继真有过硬的关系，他倒是不介意显示自己大度的一面，破除两人之间由来已久的坚冰，他愿意敲出第一镐。但如果李梁继没什么门路，嘿嘿，那就是他自己找难看了。
　　 王主任把车停在车间主控楼下面，刚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李梁继的声音就响在耳边“呦，主任这是刚开完会回来啊。”把他吓了一跳。
　　 李梁继此时正推着一个小推车，装着半车垃圾，脸上仍然挂着自然又不自然的微笑。这招呼打的，好像是不经意的又好像是特意的，尴尬就从那微笑里传递过来。王主任忽然有些气愤，皱皱眉头，绷着一张硬塑料般的脸重重嗯了一声，然后头也不抬地走过李梁继，
　　 上楼去了。李梁继冲着王主任的背影撇撇嘴，做出一个极度厌恶的表情。
　　 整整一个上午，王主任都在思考一件事情，那就是怎样和李梁继谈。其实作为一个领导找自己的员工谈心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但是王主任却患得患失起来，他必须把问题考虑全面。厂长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要提拔李梁继。如果不办，那就把厂长给得罪了，这个厂长新调来不久，王主任不摸底。如果好好办，又觉得对不起自己，他又回忆起早上，李梁继那个有些意味深长的微笑，煞有介事的，成竹在胸的，仿佛在背地里用手摩搓出那么一个表情等着给自己看。王主任想着想着，心里竟然升起一丝恐惧，恐惧藏在未知中，他从未知中嗅出了陷阱的味道。也许厂长抓住了自己的什么把柄，李梁继事件也只是个开始罢了，更猛烈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是和李梁继私下谈好呢，还是公开的正式的谈好呢？王主任斟酌再三，决定还是公开正式的谈话比较好。私下谈的话就多出一种非常理的正式来，表面轻佻，实则刻意。公开正式谈呢，也许表面上整的挺严肃，实际上往往谈不到问题的实质上。王主任相信凭借着察言观色，包括听语气，语调，说话停顿的频率，喘息的缓急等等可以分析出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确定了谈话的方式后，王主任再三告诫自己先不要急，等几天再说。第一，身为领导，做事不能显得太突兀。第二，他本身习惯了以逸待劳的打法——任你千招会，比不上我一招先。想要这里，王主任觉得很愤懑。自己何时落到这部田地了？需要看一个小工人的脸色，真是岂有此理。他又想到李梁继那个特殊的微笑，忽然觉得有点看不透这个手下败将了。现在这个李梁继和当初不一样了。
　　 那么当初的李梁继是什么样子呢？王主任不由自主地的开始回忆。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几天或者几个星期，要么就是更长的时间，他对李梁继是欣赏的，而李梁继也是值得他欣赏的。作为委培生，李梁继第一次进入工厂，就展现出工人特有的气质来，踏实，肯干，认真，努力，思路灵活且具有一定的组织能力。这些素质就像一个个发光点一样，让他在人群中显得非常醒目。王主任在工厂摸爬滚打近二十年，可谓阅人无数了，他敏锐地注意上李梁继，他认为这个小伙子一定会有所发展，自己何不趁其还在微末处时，对其进行提携呢？
　　 王主任当时也是刚刚跳槽到这个新企业不久，根基不深。新企业各方面都不够完善，这意味着机遇多多。王主任老夫聊发少年狂，想要大干一场，却急需帮手，他相中了初生牛犊的李梁继。但是相中和信任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要通过各种手段对李梁继进行考验，权衡利弊，反复推敲。首先，他利用职务之便对李梁继施加压力。增加工作量，迫使其加班，抓其一朝之错，进行严重考核……王主任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试出李梁继的深浅，看看这个毛头小子的底线在哪里，到底听不听话，识不识时务。
　　 李梁继的表现很令王主任满意，他对王主任的试探照单全收，却又偶尔做一下“无谓的抵抗”。最难拿捏的就是这“无谓的抵抗”，过一分就显示出了真性情，成了“有所谓”，欠一分就显得懦弱，让人瞧不起。这是最令王主任惊讶的地方，原以为李梁继只是个毛头小子，没想到还有如此心智，倒是自己小看他了。王主任对李梁继给予的反馈满意的同时，心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丝隐忧——如果把李梁继提拔起来，能不能弹压得住？王主任没把握，他决定进行第二步试探——减轻李梁继的压力。不但减轻压力，王主任还单独给李梁继发奖金，一改刚开始时的严肃，换上一副和蔼的脸庞。李梁继对那些奖励与和蔼也是照单全收。而且显得从容镇定，不卑不亢。这番试探下来，王主任心中有数了，李梁继还是年轻啊，没经历过挫折，自己在试探他的同时，也遭到了他那幼稚的试探。李梁继的试探是幼稚的野心，王主任怎么能读不懂呢？王主任害怕野心，它只要露出一点苗头，就会不可遏制地生长，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连拥有这份野心的人自己也控制不了。王主任给李梁继下了定义——这是喂不熟的狼崽子。新工厂升职加薪的机会很多，眼前就有一个。王主任原本打算把这个机会给李梁继，而李梁继也是心照不宣。可是，王主任放弃了李梁继，就像丢掉一张用过的手纸一样毫不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