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乡政府工作，上下班途中要翻过一座小山岗。岗顶坐落着三间平房，房前有一株梅树，长得粗壮高大。
　　 房主人是一位老人，年纪有七十多了，常见他给梅树松土，或坐在树下，靠着树杆闭目养神。每天都要见面，彼此就都熟悉了。这天，我刚爬上岭岗，他喘着粗气迎了上来，问：“小官，宁波有一个叫新竹里的村庄，你知道不？”见我摇了头，老人似乎感到失望，但当我说乡图书室里有《地名志》可以去查找时，老人脸上放出了光，说道：“查到后，帮我写封信吧！”
　　 老人叫我坐在竹椅上，并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喉咙呛出了一连串的咳嗽，随着眼前冒出了一片金色烟云，他缓缓地说起了往事。
　　 整整五十年了！这一年的五月，我老爹狂血吐到帐子顶，不到一个时辰就断了气。下半年，百日无雨，几亩山田晒得裂缝好伸手。日子怎么过啊？夜晚，梅对我说，娘家的玉娟在上海帮衬，就是做佣人，前几天她特地回来，说是有个老板娘病了，要找个身段清爽、手脚勤快的年青女子去服侍。玉娟前后三村挑了个遍，就中意伢了。如果伢去了，吃着东家穿着东家，每月还有一担谷钱。
　　 梅二十岁与我拜堂，身材相貌远近四方要算着，儿子阿根都三岁了，看上去还像大姑娘。与其在家饿死，不如寻一条生路。不过，真的要分开，两人心里都难受着。夜里，我敲了一夜的潮烟，梅摸了一夜的眼泪。第二天一早，梅抱着阿根看一会亲一会，不肯放手，阿根抓着娘的衣襟，哭得发狂发癫。
　　 梅跟着玉娟走了，像挖走了我的心，这株梅树就是她走后不久种下的。头几年，她每月都给家里寄钱，有时还带来一些阿根穿的衣裤。后来，突然无音无息了。有人催我背着六谷饼去寻，可伢没出过远门，不知道上海是朝东还是朝西，再说上船下舱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阿根怎么办？
　　 一天，我在镇上卖荞麦，忽然发现了玉娟的身影，我快步赶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她见是我，满脸的惊慌，想躲避已来不及了。她定了定神告诉我说，老板娘死了，梅跟着老板去了宁波。我问她确切的地方，她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前段时间，玉娟患重病着了床，我去看过她好几回。昨天，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我又一次来到她的床前，问梅的着落，她说出了“新竹里”三字后，头歪倒在了一边。
　　 我知道梅不会无缘无故地抛下我们父子，她一定有说不出口的心酸事。小官，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告诉了你，你就在信上说，阿根在县城当了国家干部，孙子也大学毕业了。儿子儿媳多次接我去城里，我要照看梅树，不能离开。假如他们夫妻健在，就来走动走动，这把年纪了，过去的事我不会去计较。假如她现在是一个人，就叫她快回来，新婚的棉被我还藏着呢。
　　 烟火已燃到了手指，老人不怕胡子被烧着，猛吸了几口，丢掉了烟蒂，眼前立刻烟消云散了。
　　 五十载风雨人生，梅可能早已改姓换名，于是，我将梅的年龄、模样以及阿根等信息写成文字装入大信封，寄给了村委会。大信封内又装了一只小信封，内写梅的其他情况、老人的愿望，请村领导转交给梅或梅的亲人。信发出有一段时间了，每天傍晚，我下班回家，老人总是雷打不动地等在小山岗，可是我不能带来一丝消息。时节已到深秋，霜风一吹，天骤然冷了起来，老人似乎不抱希望了，天没黑就关了门。我从屋旁走过，听到屋内传出的咳嗽声，还有气喘声。
　　 县里举办了业务培训班，为期半个月，学完全部课程后，我回到乡里，收到了宁波寄来的信，是一个叫兰敏的女子写的。信中说，村文书翻遍了全村户口簿，就是查不到叫梅的人，只好在村口贴出了寻人启事。
　　 十多天前，我母亲身体不适住了院。一天夜里，她突然发起了高热，我陪在身旁，听到她一声声地叫着阿根。村口的“梅”，会不会是她老人家啊？我不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全村人都知道，当初成亲时母亲是一个姑娘，再说，我们村的老一辈年轻时在上海呆过的多着。说实在的，母亲的一生没享过什么福，父亲在“文革”中跳楼寻了短见，她挂着“资本家婆娘”的牌子，被一伙人押着批斗游村。如果年轻时，她曾有过夫离子散的悲剧，内心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啊！后来，见那封信一直放着，我就去认领了。
　　 可当我拆开小信封，一切都得到了证实，不说别的，就说母亲胸前的五梅花暗记，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这几天，母亲的病情大有好转，昨天我把信交给她看了，老人的手颤抖着，含着的眼泪没掉下来，呆顿了好半天后，才说等出了院叫我陪她一道前去诸暨，说是有许多事要向大伯讲。
　　 梅有了下落，这是喜讯，该早点告诉老人，我就请了个假，提前下班回来了。小山岗很是冷清，大门上了锁，屋前铺满了荒草败叶。忽然，我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清香，举目四望，发现老梅树光零零的枝条上竟挂着几朵五梅花。山岗那边，有人在翻掘茶树，我走了过去，问老人到哪里去了？那人是村里的文书，我认识，排起来是老人的近房侄子。他领着我来到山湾的公墓，站在堆着花圈的坟碑前，说今天是“头七”。
　　 飒飒秋风，吹得我汗毛直竖。老人走了，他没能等到亲人相会的日子，没能听到亲人的倾诉。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三躬，而后掏出信，接过文书的打火机，信纸烧得很旺，热风升腾，黑黑的纸灰像纷飞的梅花，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坟墓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