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墨】小雷离乡(小说)
引子
七月的洞庭湖平原,每一天都酷热难当!
那天午饭后,灰蒙蒙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圆圆的太阳张狂地吐着火舌,灼烧着荷花乡的每一寸土地,把农家的小狗晒得老老实实地躲在树荫下吐着长舌头、喘着粗气,也把安和村第一小组练老汉家门前的水杉树晒得叶子蔫蔫的,每一棵都打不起精神来。
练老爹在村子里很有名望。一则因为当年分田到户时,他家因为人口多分到手的田地也多,他和老伴又很舍得吃苦,所以很快就带领全家人依靠勤劳的双手而脱贫致富了。二则是因为他家二儿子很有出息,在大城市深圳工作,据说发了大财,每年回家过年都开着小汽车,运回来很多城里的“洋气”东西,让左邻右舍羡慕不已。
他的家是一座独立小院,一栋三层的时尚小洋楼显赫地立在院子中央。红色的三角屋顶,粉刷得雪白的墙壁,银色的铝合金门窗,还有二三楼宽阔走廊上漆成奶白色的欧式围栏,都招摇地告诉经过他家院外的每一个人——这是练老汉家令人羡慕的房子!
一条长十余米的平整水泥从小楼的大门连到高大的院门,路的两侧种着村里少见的广玉兰和桂花树。和它们相比,院门外极其普通的水杉树便显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小楼后面有一片碧绿的菜园,菜园中间还有一个半亩大小的水塘。水塘里没有荷叶,也没有绿藻,但是透过塘里浅浅的水可以看到很多慵懒游着的青、草、鲫鱼。那些鱼儿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可是今天,这座最令全村人羡慕的小楼里却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
练老爹家传来一个男孩大声哭闹的声音,那应该是他的宝贝孙子练小雷在哭闹。
他这个宝贝孙子是他在深圳工作的二儿子练刚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孙子。平时这个小男孩都很乖,除了小时候生病会哭叫,大家很少见他哭哭闹闹过。小雷又很有礼貌,见到同村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是老远就大声打招呼。听说他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也不赖,期期考试都是班级第一名,每次放假时都要从学校拿回来三五张大大小小的奖状。
隔壁的王老爹最喜欢这个小雷了,得空的时候王老汉总要逗他玩,从小的时候考他算术,给他讲故事,到上学后教他下象棋,写毛笔字。练小雷也很喜欢这个很有文化的王爷爷,每天放学回家一放下书包,他就要大声地叫着:“王爷爷,我来了!”然后,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到王爷爷的屋子里,和王老爹玩个不亦乐乎,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家吃完饭,然后写作业。
听到小雷的哭声,王老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练老爹的院子里。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冲练家的小洋楼里高声喊着:
“小雷子,你怎么了,今天怎么不听话了,瞎哭闹什么呢?”
走到练家一楼的堂屋里,王老爹看到一个身穿名牌衣服,脚踏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梳着油亮油亮分头的三四十的男人正大声训斥着哭闹着的练小雷,他一眼就看着这是练老爹的二儿子练刚,便连忙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哟,刚妹几回来哒?么子时候到屋的咯?”
那男子便连忙放开练小雷,迎上来与王老爹握手,并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王叔叔,您好,您好!上午刚到,来没来得及去看您老人家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他又转过身对着虎头虎脑,留着整齐的平头,脸膛晒得黝黑黝黑,上身穿着红色背心,下身穿着橙色短裤的练小雷说:“小雷子,爸爸回来了,又要接你去深圳玩了,怎么还哭了呢?”
看到王老爹,个头高高而又壮实的小雷像遇到救星一样,哭喊向王老汉扑来:“王爷爷,您救救我,您救救我……”
王老爹笑呵呵地搂住扑过来的练小雷,笑着说:“嘿嘿,喔唷,怎么了?这不好好的吗?救什么救呢?”
躲在王老爹的怀里,练小雷止住了哭泣,用手臂抹了抹眼泪,回过头来指着他爸爸说:“他要把我带到深圳去念书,再也不让我回来了!”
练刚连忙正色道:“瞎说,谁说再也不让你回来了,过年的时候我会带你回来看爷爷奶奶的呀!”
小雷大声喊道“我不!我要在河口小学念书,我要在李老师班上念书,我要天天和爷爷奶奶还有王爷爷在一起……我不要去深圳上学!”
王老爹终于明白了练小雷哭闹的原因,于是笑呵呵地跟小雷说:“小雷子呀,去深圳读书好呀,大城市里学校好,老师也好!你怎么还不愿意呢?”
练小雷听王爷爷这么说,一下子急了,边跺脚边对王老爹说:“王爷爷,您怎么也向着他们呢?您不是天天说喜欢和我一起玩吗,怎么现在又不要我了呢?”
王老爹大笑着说:“小雷子这么乖,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要你呢?”
又扭头对练刚说:“准备哪天走呀?”
练刚有些难为情地说:“王叔叔,我在深圳的工作忙,打算明天早上就带他去呢!”
王老爹忙说:“知道你忙,那也不用这么急呀,让孩子缓几天嘛!我和他爷爷带他到镇上,到左邻右舍家玩玩再去吧!下周一再走吧?”
练刚为难地说:“王叔叔,今天才周三,我周五还要参加总公司的一个重要会议,不能拖到下周一呀!”
这时,余老爹连忙过来帮腔:“就按你王叔说的办,开会请个假,一年难得回一次,这么急急忙忙搞么子!”
小雷的奶奶也凑过来说:“就是嘛!我说莫急莫急咯,孙伢子今年暑假还没有吃过奶奶做的发粑粑呢!”
王老爹趁势补了一句:“就这么定了,下周一走,刚妹几再多请一天假。”
练刚见拗不过老人家,于是怏怏地说:“好吧,那就下周一,我去跟总公司领导请假!”边说,边掏出手机向院外走去。
王老爹一把拉过练小雷:“走咯,到王爷爷家玩去咯!”
这时,练小雷已经止住了眼泪,转而喜笑颜开地跟着王老爹向院外走去。
一
爷孙俩来到练家小洋楼隔壁的王家。
这是一座极普通的,甚至有些老旧的红砖红瓦的平房,三间房左右排列,右边一间满布绿苔的瓦顶中间竖起一个被岁月熏黑的烟囱。门前一条窄窄的土路连到大路上,路两边是用绿篱围成的菜园。路的左边是几畦青绿的辣椒树,右边种的茄子、南瓜、豆角和丝瓜。菜园里色彩纷呈,辣椒树上挂着绿的、黄的、红的尖辣椒,还有一些形如绿色小灯笼的“大辣椒”。不同颜色的菜花在烈日下顽强地绽放着,虽然在高温下不够精神,但也在卖力地彰显出它们的生命力。黄色的南瓜花像喇叭一样一大朵一大朵张开,粉白色的豆角花一小串一小串地挂在绿藤缠绕的架子上,浅紫色的茄子花默默地在深紫色的茄子旁倒垂着开放,绿色的长条丝瓜都含笑地把淡黄色的花瓣吊垂在顶端。
在练小雷的眼里,这里也是一个美丽的花园,他经常在菜园里流连嬉戏。有时是帮王爷爷摘茄子,有时是和王爷爷一起给南瓜藤浇水,有时是去把被风吹歪了的豆角架丝瓜架扶正。最有趣的还是和邻居家的瑶瑶妹妹一起在菜花丛中去追逐那些飞来飞去的蝴蝶或蜻蜓,经常跑得气喘吁吁地一起跌倒在菜地,压坏了王爷爷的南瓜藤也不会挨骂。
走进王老爹家的堂屋,正中间是一张没有油漆过的露出自然木色,表面涂着桐油的四方桌。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的瓷茶壶,旁边放着两个印着“某某纪念”字迹的搪瓷杯。王老爹提起茶壶,拿起其中一个略微新一些的杯子给小雷倒了一杯水,然后把水壶放在桌子一角。他又转身走进里屋,把一个棕色的表面磨得发亮的木盒子拿了出来,“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来来来,小雷子,和王爷爷杀几盘。”
“好嘞,下棋咯!”练小雷愉快地坐在了王老汉的对面。
“老规矩,让你马炮,连赢三盘,王爷爷就有奖励。”
练小雷腼腆地笑着说:“王爷爷,连赢三盘太难了,下了这么久只在去年生日那天得过一次您的奖励。”
王老爹笑着说:“呵呵,别泄气,说不定今天就能得到奖励哟!”
别看小雷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可是坐在棋盘前却显得很“老练”。只见他思维敏捷,落子如飞,不一会儿爷孙俩就下完了一盘。可小雷一不留神,很快就被王爷爷用卧槽马给将死了。
小雷边挠着脑袋,边不服气地说:“我只差一步就要将军了……哎,太大意了!”
王老爹笑着说着:“是呀!小心点嘛,别光顾着进攻,要保卫好自己的‘后方’哟。来,再来一盘,这次一定要细心点哟!”
小雷愉快地应答着:“好的,这盘我一定能赢!”
“好嘞……你先来。”王老汉指着棋盘说。
小雷也不谦虚:“当头炮!”
王老汉笑眯眯地应对:“马起跳!”
爷孙俩你来我往,不一会儿,棋盘上双方杀得各只剩下五六个棋子了。
练小雷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开心地说:“王爷爷,我比您多一个马,这盘我要赢咯!”
王老爹说:“别骄傲,赢了再说。”
又下了十来步,王老汉投子认输了:“连环马了,破不小你咯,输了、输了。”
练小雷高兴地怕着双手喊道:“我赢咯……我赢咯,来——来,王爷爷,再来一盘,我今天一定要连赢您三盘!”
王老爹朗声答应:“要得——要得——要得,再来,再来……”
棋盘前的练小雷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笑逐颜开,时而落子迅速,时而捏着一颗棋子神色凝重,迟迟不动。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脸上漫上一阵欣喜之后,高声喊道:“重炮将军,您输了!”
王老爹悻悻地说:“哎,又输了一盘!”
练小雷劲头更足了,一边摆棋,一边催促王老汉:“王爷爷,快来,快来!我要赢您第三盘咯!”
果真,练小雷和王老爹大战了百十回合之后,他又赢了王爷爷一盘。
只见他从棋桌旁跳了起来,跑到屋外,冲着自家方向高声喊着:“爷爷奶奶,我连赢三盘咯,我连赢三盘咯,我要得王爷爷的奖励咯……”
此时,小雷奶奶刚好走了过来,冲他喊道:“小雷子,回家吃饭了。”
说完,她又对王老爹屋里喊着:“他王爷爷,你也过来吃饭吧,刚妹几带了好酒回来了,过来喝几盅。”
王老爹在屋里爽快地答道:“好咯,我就来!”
二
夏日的黄昏,夕阳染红了西边的整片天空,薄薄的云彩连绵成形状各异的图景,有点如奔马,有的像流水,有的似一个老汉笑眼眯眯,有的却若一位仙女长袖飘飘。血红的残阳给这些奇异的图案染上暗红的底色,镶上鲜红的花边,呈现出更神异与魔幻的神采。纵横交错的灌溉沟渠,把村庄切割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块,各村各组的农户依着沟渠或纵或横地整齐排列着。沿着沟渠种植的高大而茂盛的一排排水杉树,在晚风的轻抚下,也比正午时有气力多了。心情舒畅时,它们还把枝叶间的蝉歌播放几曲,似乎在给晚归的农民们伴奏。
王老爹来到练家院子时,饭菜已经端上桌。
夏天的傍晚,村子里的人习惯把饭桌搬到院子里来吃。练家院子里苍翠的广玉兰树下,摆着一个大大的圆桌,桌子正中还有一个可以自由转动的玻璃圆盘。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有橙黄油腻的红烧肘子,有喷喷香的黄焖鸡,有皮上闪着光的清蒸鲫鱼,有当地饭桌上必不可少的辣椒炒肉,还有小炒牛肉,酸辣鸡杂,凉拌猪耳……这一桌好菜看得王老汉眼花缭乱。特别是桌子正中央的一大盆红灿灿的正在酒精炉子上冒着热气香辣小龙虾,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勾起了所有人食欲。
圆桌旁早已围坐了满满的一桌子人,但是大家都没有动筷子,看来好像只等王老爹一个人了。见王老爹走来,桌子边站起来一个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他连忙招呼:“王叔叔,您到‘上头’来坐。”
王老爹连声应着:“要得——来哒,来哒。”
他在东面的空椅子上坐下来后,侧过脸对刚刚招呼他的汉子说:“明妹几也回来了,今天我们叔侄俩好好喝几杯。”
“要得,我陪您老人家多喝几杯!”
这时,坐在汉子旁边的练刚,站起来把手里的剑南春酒瓶拧开,给他们倒酒。
“来,王叔叔满上——爸,您老人家就少喝点——哥,我也给你倒满——……”
他给三人倒好酒,慢慢地坐下来。
王老爹连忙说:“刚妹几(湖南方言,成男孩为“妹几”,女孩为“伢几”),你不喝呀?”
练刚面含歉意地说:“王叔叔,对不起,我今天胃有点不舒服,就不喝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练老爹赶紧接过话头,端起杯子对王老爹说:“别管他了,来,来,我们三个喝。”
杯子刚举起来,小雷奶奶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她边走边笑着说:“还有一个小白菜呢……刚妹几,专门为你从街上买回来的,多吃点。”
练小雷和另外一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女孩甜甜地喊着:“奶奶,奶奶,您快来吃。”
小雷奶奶坐下来,招呼大家吃菜,边说边把一个大大的鸡腿夹到练小雷的碗里,转身又到盛着黄焖鸡的大碗里去翻找,嘴里喃喃地说:“还有一个鸡腿怎么不见了,玲伢几也要吃一个撒。”
坐在小雷奶奶身边的一个中年妇女笑着说:“妈,莫不是您老人家把那一个鸡腿藏在橱柜里没有端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