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说落叶有多美，我只想说落叶曾经有多珍贵！珍贵，是一种不能背叛的灵魂香味。
　　 三十年前，我在读小学。那时喜欢落叶，是喜欢她卧在沟渠麦垄间的那一份安静着的温暖。冬天来了，是在不情愿里来的，来得刺骨又寒气逼人。那时，农村里没有煤炭，更没有暖气。怕是，连足够的柴草都没得有。冬天，仿佛只有寒冷，所以这辈子最能记得住的，就是那些时候的大雪纷飞和冰天雪地。不知道那时冬天为什么会那么寒凉，同学中没有谁的小手小脚不被冻成馒头样，没有一个馒头样的小手小脚不曾呲牙咧嘴。
　　 风裹着冬天来，也裹着落叶来。我喜欢匍匐在麦田的深沟里，遥望落叶飘飞的景致。那时多柳，柳几乎成了乡村的一道柔美的风景。喜欢柳，是因为她绿得早，也是因为她绿得时间长。冬天几乎是没有生机的，我喜欢这些富有生机的可人的绿。春来时，她织一树树鹅黄，锦绣着一条河，一个村庄，一片田野，一片天。柳绿了，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我们就高兴了。
　　 春天来没来，柳会告诉你。那嫩嫩的绿里，包藏着春天第一抹笑，笑得河流都开了冰，笑得小草都有了芽。她又走得极晚，乡下所有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她仍能顽强地绿着，绿得让你心里痒痒的。最后在风和雪里，一日日变回最初的鹅黄，那是老了的鹅黄色。落在田野里，落在沟渠边，落在落雪上，落成一首首寒凉的诗句。
　　 在所有的落叶之中，我最喜欢柳叶。她落下的时候，并不干枯。温婉，若一叶叶浅黄的绿玉。一阵阵风起，便有一层层一片片的美。美得江河湖海，似乎都有了颜色。她落得晚，即便冰天雪地，也能看见她优美的姿势。记得好多年，都在落雪里，捡拾过这一堆堆干净又美丽着的飘落。
　　 柳叶飘飞，有时能飞成谢道韫的雪。沸沸扬扬，飘飘洒洒，甚是壮观。那时雪花和柳叶一起，因风而舞，舞得整个冬天生动而有趣。吹着风，看柳叶飘飞，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叶子纷纷飘落，落成一垅垅诱惑，一垅垅期待，直惑着少年的心。每到放学，就呵着红彤彤的小手跑向田间，跑向沟渠，跑向山坡，去抢拾春天许配给冬天的这一份美好。一把一把，一搂一搂，一抱一抱，仿佛抓拾的都是快乐，都是珍珠玛瑙。最喜蹲在夕阳温暖的余辉里，捡拾这些落叶。夕阳的暖，落叶的绵柔，麦苗的青翠，惹得人心花怒放了。忙碌单纯的童真背影，叠放在夕阳的暖里，多像一幅美到极致的画啊。我的童年故事，太多是和这一树树落叶交织在一起的。若是给她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不如就叫《简秋》，其实也是捡秋。冬天虽冷，而每一次都能捡出一身大汗淋漓来。跑在风里，我们和落叶一起飞舞。我们是冬天里，捡拾落叶的诗人。
　　 那时候，秋还没结束，田园里的柴草早就被割拾殆尽。冬日的苇塘，早不见了苇和菖蒲，十里河塘连芦根根都被刨起，更不用说留存在秋末里的杂草枯枝了。家家门前，柴草垛子像小山，那是一年四季的烟火的备料。也是乡村里，一道道好看的风景。有了它们，冬天才得以继续，生命也才能得以延续。现在乡下，怕是再也看不到这样用温暖堆积的风景了，也不再能看到炊烟从各家各户的房梁上袅袅升起的样子了。
　　 那时最喜欢用树枝或铁条，去穿起落叶。落叶是没有方向的，它总是自由的。河边，石缝里，再憋屈的地方，可能都会有它的踪迹。那时，铁条和竹签算是最有用武之地了。一串串穿起，若鸡毛掸子。抱在怀里迎着风跑向家，满怀的温暖和欣喜。回家，倒在锅房，风干记忆。然后，留与一冬燃烧成温暖。
　　 小时，家里一旦来了亲戚。爷爷就带着他们，走进老东屋。扯一把豆草或棉柴，抱一抱树叶，给他们烤火取暖。大家围在火堆旁，拉着家常，叙着亲情。那是一种怎样的温馨，直暖着人的心。那个年代，烤火也算是极其奢侈的。柴草若是少，半年的准备，怕也不够一个冬天的挥霍。所以，每次都是减省着用。那时天冷，早或晚都要用柴草的灰烬给孩子们烘烘棉裤和被窝。冬天，夜冷。每天夜半，母亲都要起来染上一堆火。
　　 烤着自己捡拾来的温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
　　 物质的匮乏，是那个年代的特质。吃穿用，都是极其的简单。并不像现在有了山珍海味，有了绫罗缎绢，有了金屋车马，还觉得不满足。那时穷，穷得感觉有志气，虽然让你一时想不起来。现在若是把这些捡拾落叶的经历说给孩子们听，最多只能算是个笑话。这个笑话，他们听了未必连笑都能笑得出来。你说得心酸有趣，他们偏听得三心二意。因为，大家早都不在一条线上了。
　　 现在生活好了，吃穿用都要过剩。连大鱼大肉都要腻，谁还会想起捡拾落叶？村子里，早已不见各家门前和锅灶旁堆积的柴草堆。麦秸、秫秸、苇杆、芝麻梃子和棉柴……早已烂进河塘里，烂在沟渠边，烂成一堆堆腥臭的胶状物。落叶一茬茬，早已满地成塚。轮回里，怕只等羽化成泥，而不再是蝶了。落叶，春天许给冬天的这份美好，早已不再珍贵。她飘逝样子虽好看，那份好看最多只是一种从前。
　　 生活好了，而母亲节俭习惯仍没改。见着落叶和柴草，母亲总要往家捡拾。院子里，柴草早已堆积成两三个山丘样的垛子。母亲说用惯了这些东西，一时改不过来。大锅小锅还是原先的土灶，烟囱直直的爬过屋顶。每次回家，我又能看到炊烟了。看到炊烟，我就不会迷路，更会想到家。
　　 吃着母亲用柴草烧出来的饭菜，感觉还是小时候那种干净的香味。这香味是落叶许给我的温暖，带着一股灵魂的香味。
　　 打开电脑，忽然看到老树的一首小诗，满心里似乎都是一片片落叶了。荷塘已经枯萎，黄叶即将落去。我坐秋风面前，不知与谁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