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菠菜嫂子
菠菜嫂子住我家斜对门,她尊姓大名没人说得清楚,大概叫什么王唤弟还是王欢弟,她自己也不会写她的名字。她因擅长种菠菜闻名十里八乡,所有人们都叫她菠菜嫂子,她其实已经六十五六了。
方圆十里几乎所有机关、学校、医院、饭店、酒店、小吃摊用菠菜都是从她那儿买的。同村人吃菠菜也是从她那儿“买”,我之所以给这个“买”字加上双引号,是因为严格意义上说,买的人给钱是象征性的,给一块钱拿十块钱的菜。甚至就是“偷”,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偷”,公开的“偷”,甚至当着她的面“偷”,还提提意见,可笑吗?大家从她菠菜地路过,顺便撅一抱子回去,已经习以为常。有次她来我家,说你们不吃菠菜吗,我说吃呀,我妈最喜欢吃菠菜疙瘩和菠菜面条,她说咋没见你来地里撅菜呢,瞧不起我吗?下午我只好厚着脸皮拿了一个小塑料袋去她地里,她看见我拿着那么小的袋子,说读书人就是斯文,我下地回去给你送家去。结果我家连续一周早上吃菠菜疙瘩,下午吃菠菜面条,晚上吃凉拌豆腐菠菜。有次我妈问她种菠菜收入咋样,她说成本早收回来了,剩下的就是净赚,我又不靠菠菜挣钱,种菠菜是为了喂牛,养了十几头牛。我一年光水泵收入就够我花不完的了。几个泵呢?五个,河堤外一个河堤内四个,大家浇水都用我家泵。
菠菜嫂子不会骑电动车,看别人骑电动车比她自行车快,她就眼馋,她掌柜的就花了1450元给她买了一款小龟王电动车。人家买小车响炮仗,她买电动车也响炮仗,说图个吉利。早饭时买回来,晌午她就骑着去儿子玉米地。可是快到地里时她才想起没问车怎么停下来,于是电动车“披玉米杆斩玉米棒”一路开进去,摔倒了,她的右腿被压在下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抽出来,擦伤了。下地时她一路骑着到家门口,停不下来,好在大门开着,她一直冲进去,飞跃过二门,摇摇晃晃到后面厨房,被案板碰得弹了一下,停了,震得她胸疼。她付出了腿伤胸痛的代价,学会了骑电动车。
菠菜嫂子有两个儿子,都没上完小学就不上了,老大一年级上了三年,老二进步了,上了两年,他们学习不行,可是热爱劳动,班级扫地擦桌子倒垃圾他哥俩全包,学校每周评选卫生班级,他俩所在的班级都因他俩而夺到锦旗。菠菜嫂子便夸儿子为班级争光,她从不会因为儿子考零分打他们骂他们,她说打骂能考高分的话,为什么驴子怎么打总是只围着磨盘转悠呢?因此儿子班里那些因成绩差而遭到父母责骂的孩子,都很羡慕她儿子有一个明智的妈妈。
长大后老大娶的媳妇是我们村最后面那道巷子的小翠。小翠文文弱弱的样子,菠菜嫂子说她走路都能被风吹倒。老二娶的媳妇身体壮实。菠菜嫂子跟他们分开过。三院庄子紧挨着。老大两口子去深圳打工,留下俩孩子她照看。老二两口子在家种地,一个孩子。活忙不过来时,菠菜嫂子就去帮忙。
菠菜嫂子喜欢来我家串门,跟我母亲唠嗑。她说有一次她去老二家送菠菜,门开着屋里没人,她去厨房放菜,见案板上有四个菜,盘子都不满,揭开锅盖,笼屉上有四个馍,笼屉下是半锅玉米粥,她就三下五除二给消灭掉了,正在抹嘴,小翠从后院厕所出来了,问妈你吃过饭了吗,菠菜嫂子说吃过了,你咋剩那么多,多亏我过来给你消灭掉了,以后做饭少做点。小翠愣住了,原来那是她刚做好的一家三口的饭菜。从此以后菠菜嫂子给儿子家帮忙干活,从来不在儿子家吃饭。还有一次,她在集市小吃摊要了两大碗面条,摊主端给她一碗,问另一碗现在下还是等人来了下,她说我就在这呀?摊主愣住了,你吃两碗?咋了,做生意还怕人吃得多?!在摊主的半信半疑中,她呼噜呼噜吃完了两大碗面条,还觉不大瓷实,就又买了三块钱的油糕。
能吃就能干。菠菜嫂子干活一个顶俩。农忙时谁家雇人都愿意雇她,她不惜力气,干活麻利,又说说笑笑,气氛热闹。她一个接一个的笑话消除了人们的疲劳,大家干得轻松愉快。她只种菠菜不种庄稼,可是她到地里拾的玉米比地少的人的产量还多。她既卖菜,又养牛,还经营水泵,照看俩孙子,又抽空打零工,但从没听她喊过累,也从没见她生过病,总是精神饱满的样子。
农闲时她爱来我家打麻将,她不知道骰子怎么算,别人说从哪儿开始就从哪儿抓牌,输多少赢多少她也算不了,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有时候她没输钱别人说她输了,冲她要,她就给了。我妈看不过眼,有次很委婉地提醒她,她却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某某某就是爱占便宜的人,给她俩钱她也富不了,我也穷不了,玩嘛,开心就好。她打得很投入,好几次幼儿园接送车来她都没听见,有一次老师气呼呼地冲到我家里来,对着她说孩子送到你家门口了,怎么总不见你来接孩子?她陪着笑脸说老师我错了,这不正在“上班”嘛。幼儿园老师脸气得通红,又拿她没办法,后来干脆每次把孩子送到我家里。她说老二每次打电话都跟孩子说半天话,跟她说话,只是问她给娃买零食了没有,不给她一分钱,还让把娃都管好。小孙子很精灵,人家卖晋糕的、卖糖葫芦的来了他就把人家拉到家门口,她不买都不好意思。说这话她一点儿都不生气,既不生儿子气也不生孙子气,好像只是当作笑话说出来。
菠菜嫂子好忘事,我出嫁前她都几次问时日子,可到时候还是忘了备礼,从地里回来看看来不及了,她就急匆匆拿了一块刚刚买的肥皂过来,当作礼物。那时候人们送礼大方的是十块钱,或者一床被面,一般的是一块布,送肥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母亲笑呵呵地接了,她就那样,谁会生她的气呢?她会忘记婆婆当年背着她藏粮食的衣柜,她会忘记丈夫揍她时高高举起的右手,她会忘记自己腆着大肚子去割麦子生下儿子的那块麦田,她会忘记小姑子给婆婆嚼舌根的话语,她会忘记儿媳妇争多论少的抱怨,她会忘记……
有时候我常常想,菠菜嫂子是真正懂得幸福的,是大智大勇的人,虽然她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