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我出个谜语，你来打。１０岁的女儿说。
　　 好呀，宝贝你问。
　　 早不说，晚不说，猜一个字。女儿一板一眼地出题。
　　 我皱了一下眉，猜字谜不是我强项，还真给难倒了。
　　 妈妈，是一个许字。早不说，晚不说，那就中午说嘛，不就许字咯。你真笨。女儿看我输了，乐了。
　　 幸好我一直不是一个好胜的妈妈，输给女儿也不觉得是失面子失威严的事，摸摸她的手以示嘉奖，然后一转口，就是催她吃饭，多吃青菜和瘦肉，对长身体好。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姓许呢？居然是姓张，百家姓排第一，实在是太普通了。饭还没入嘴两口，女儿又问了。
　　 我白了她一眼，这个有得选吗？你爸爸姓张，你不就得姓张了吗？就像你出生的时候，是女娃就不能是男娃，妈妈不也没得选吗？
　　 我是女娃还是男娃，这个妈妈当然没得选，但是，作为我的爸爸、你的丈夫是何许人也，你当年可是有得选择的。你当年就不认识一个姓许的男人么？我爸爸这么穷，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呀？
　　 这下，皱眉已经表达不了我的无奈了。女儿这番理论明显超出了她的年龄，见证着她的早熟。我不由得懊恼当年因为她爸爸常年不在身边，为了不让她感觉孤单，我选择了当她朋友这个角色，而不是妈妈那个角色。这么多年以来，我和女儿就像朋友一样交谈，无论是什么题材什么类型，只要女儿想去了解的，我都陪同她一起去了解。包括责任、友情、爱情，甚至包括性。我告诉她，性是相爱的两个成年人之间的一种行为，比如她，就是我和她爸爸因为相爱而有了性，最后有了她，意味着爱情的结晶。我告诉她，性这东西一点也不新奇，当一个人长大了，成熟了，就会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在我这样的教育方式之下，女儿成熟得很快，一不小心还成了小小辩论家，让我这个大人常常无语以对。我也不知道这样子好不好，凡事都有双面性，没有绝对的好与坏。起码，我乐得一个拥有可爱又精灵的“小朋友”。
　　 妈妈，你当年就不认识一个姓许的男人么？这样的话，我也好叫许安心呀。
　　 许仙算不算呀？
　　 算，但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呀。
　　 那，没有了。
　　 唉，妈妈，你的人生真失败。
　　 我就怎么失败了？我不是有你，有你爸爸嘛。再说，没有你爸爸，哪会有你这小傻瓜呀？
　　 妈妈，那你爱我爸爸吗？
　　 我拿起筷子作势敲了一下女儿，表示结束这次的聊天。有时，我不得不拿出家长的威严来制止女儿对我内心的考究，她毕竟还是小孩子，我毕竟不想欺骗她，我希望在她心里，我的内心是一片花海，是一片芬芳，而不是一片山川沟壑。
　　 我爱她的爸爸吗？这个问题，也许连我自己都没有答案。女儿说她爸穷，其实这是不对的，当年我嫁给他时，家境还算不错，有一份工作，可解决肚子问题，还有一套老房子，可一瓦遮顶。只是，近十年来，他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慢慢地，不进则退，终是混成了今天的浑浑噩噩，在女儿眼里，就成了“穷”。
　　 可是，又怎样，我嫁他，本就只是为了给心找一个归宿而已。心儿累了，她需要的家，与物质无关，她只是想要一个岁月静好，远离攘扰而已。
　　 第二天，趁着阳光正好，我整理旧物。女儿在帮倒忙，把我的东西搬来搬去的，看起来比整理前更乱，但她看起来开心极了，连不小心沾在脸上的灰迹都开成了一朵花。
　　 我没有阻止她。有一天她长大了，她就会懂得有很多事情，是不能由着性子去做，而是要遵照着一定的轨迹，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在她还能任性还能胡作非为的时候，我不忍心剥夺她那些在我眼里不过是小小的快乐。
　　 妈妈，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女儿非常兴奋地拿着一张照片跑到面前来。
　　 我一看，噢，是很多年前的毕业大合照。这是妈妈的初中照呢，宝贝找找看，看能认出妈妈不？
　　 女儿一听，就马上坐在沙发上，捧起照片，认真地查找起来，我也得以安静地整理下其他的东西。没安静一会儿，女儿又在吱吱喳喳地嚷开了，妈妈，这个是不是你呀？看起来又不大像……妈妈，到底哪个才是你呀……妈妈，爸爸在不在里面呀？我也要找找看……
　　 我从一堆旧物件中直起腰来，窗外的阳光真好，肆无忌惮地走到了屋子里来，铺开在地面上，沙发上，桌子上，每一寸它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检阅的痕迹，见证着“岁月静好”这四个字。我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女儿，她正盯着那张照片，时而皱眉，时而偷乐。一切都没变，可是，我又觉得一切在那张照片出现后有所改变，有什么不一样了。
　　 妈妈，你还说你不认识姓许的，你看，这里不是有一个姓许的男同学么？女儿举着照片向我跑了过来，我忽然感觉一阵昏眩，有什么袭击了我一下。
　　 照片的后面打印上所有同学的名字，他的名字，当然也在。
　　 许真。
　　 我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啊，妈妈都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男同学。班上这么多男同学，妈妈忘记那么几个也不奇怪，宝贝你说是不是？
　　 女儿撅着嘴巴说，妈妈你当年为什么不是嫁给他呢？你要是嫁给他，那我就叫许安心，而不是张安心了。
　　 我表现得很好笑的样子，把女儿拥进怀里，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傻孩子，你现在的爸爸又有什么不好呢？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女儿放开，让她自己玩，然后，我继续整理去。只是，当我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整理那些旧物件时，心绪已经不能再平静下来。
　　 曾经，我那么那么的想要嫁给你，你知道吗？许真。
　　
　　 二
　　 远在女儿还没出生，远在女儿的爸爸还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时候，我和许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
　　 那时的早恋是被禁止的，父母，老师，在他们眼里，许真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而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张扬的学生，他们绝对认为我会带坏了许真这好孩子。可是，许真恰恰是喜欢了我的调皮与张扬，他羡慕我活得任性与恣意，不必像他那样，活在父母和家长的期望之下。他总说我不懂活在光环之下的压力，然后我总说，我头上又没顶着光环，我怎么能懂？他就会笑笑摸我的头，还顺便揉乱了我的头发，说真拿我没办法。
　　 听起来，他看起来就是这么的稳重老成，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他显得多么的幼稚和无知，只是想证明他想成为我这样的人。
　　 2006年的A城，没有什么人知道发生在一个16岁的女孩子身上的惨剧。有一个晚上，有一个女孩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3个男人轮奸至昏迷不醒。天亮后，这个女孩子的家人选择了沉默，没有报警，他们是为了女孩子的将来着想。她总要嫁人的，这件事，就算是一根刺，也得咽了下去。可是，作为她姐姐的我咽不下，她可是我亲爱的妹妹，比我小一年，如何承受得起这样的痛和耻辱？我要为她报仇雪恨！
　　 许真问，你要怎么为你妹报仇雪恨？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要为她报仇。
　　 他曾经问过我长大了想做什么。我骄傲地说，我要当作家。可是现在，我不想当作家了，我要成为奥罗拉公主。
　　 我问许真，我要怎么才能为我的妹妹报仇雪恨呢？
　　 他想了一下，奥罗拉公主的复仇是以暴制暴，那我们也来个以暴制暴。可是，单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要借助于我大哥的恶势力。
　　 许富，许真的大哥，当时大家都称他为“大佬”，是因为他黑白两道都能罩得住，他养着一班小弟，都听他的。许真开口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此事因了他的过问，很快就把那两个坏蛋给找出来了，而且，带我到他们面前，问我要怎么处置。当时，我毫不犹豫地说，阉了，切了他们的命根子，让他们再也不能祸害人间。
　　 事后，许真说我，你真狠。那时，我才后怕，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都是一群为非作歹的人，即使是许真大哥他们。
　　 许真把我拥入怀里，说，别怕，有我，我会保护你的。
　　 这件事大大的影响了许真，他开始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出了事情，还是得靠拳头来解决。他说他要加入到大哥的队伍中去，他说他害怕有一天我也会受到伤害。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必须要劝阻他。许真不是那样的人，他成不了那样的人，他是我的书生，有一天他会用知识改变人生，而不是用拳脚。我不允许他成为那样的人，他是我要嫁的男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偷鸡摸狗之鼠辈。
　　 我不是瞧不起许富们的生活道路和生活方式，只是，对我和许真而言，那是另外一个不会有交集的世界。
　　 我想要过的是安稳的生活，虽然我的外表看起来那么的张扬。
　　 可是，许真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劝。他开始翘课，从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开始，到一整天，再到一整个星期，根本不想上学，整个人改变得让人害怕，到最后，连我也见不到他了。
　　 我感觉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我觉得是我错了，不应该把他拉到这件事情中来，让他继续当他安静的学霸多好，可是，谁会想到，只是我的一念之间，就改变了许真的人生轨迹。他本可以以优秀的成绩毕业，成为学之骄子，考上好的大学，以后找到一份稳定而又高薪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即使不是我，也会是一个温柔的女子，过上安稳美满的日子，一生无忧无惊无险，而不是“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一个月后，一件我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许真家人要把他送到英国去读书，且勒令没有许可，不许回国。他爸绝对不允许他两个儿子都走上同一条路。这意味着，从此以后，许真归来无期，而我和他，将是天各一方，相见无期。
　　 当我得知这事的时候，已经是无可挽回时。无论许真如何反抗，明天，他将坐上飞往英国的飞机，离我而去。
　　 也许，在许真眼里，我是他的全部，当时年少，他甚至可以为了我，放弃所有。可是，在他家人眼里，我什么也不是。大人们怎么会理解和接受我们的爱情呢？所以，许真对我的不舍，反而是更坚定了他们的决心——许真应该有远大的抱负，有更好的前途，而不是被这样一个小地方所困，被我这样一个女子所扰。
　　 那天晚上，许真约我出去。他呜咽着对我说，挽之，我应该怎么办？要是你忘了我，我怎么办？
　　 我也想哭，可是，却只能安慰着，许真，不要怕，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会等你，一直等到你回来。就算是一辈子。
　　 真的吗？挽之。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
　　 我不信，我不信，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为了让他相信我的承诺，那天晚上，我把自己交付出去，在痛与泪之间，我从一个女孩子走向一个女人。他紧紧地，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直到天亮，才放开手。
　　 许真，我承诺了你一直，也承诺了你一生，可是，上天，却只肯给予我们一夕。
　　 很多年后，许真终于回国了。可是，我却无颜见他。我没有守住我的承诺，我嫁给了女儿她爸。当然，那个狗血的剧情没有出现，我的女儿不是许真的，确确实实是女儿他爸的孩子。
　　 许真走了之后，我妹妹疯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一个暴雨的深夜里，扑入了激流的河里，连尸体也找不到。在还没收到许真的第一封来信之前，我们也搬家了，搬到几百里外的C城，重新来过。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若你的过去任性妄为，那么，你会频频回首。若你的过去情深义重，就从不回头。是的，就是这样的。在新的环境里，关于那个城市的往事，我守口如瓶。中专毕业后，我找了份文员的工作，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地敲着键盘，打一份又一份的文档。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安静地行走，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睡觉。我的心好像已经老去已经苍白，我的前半生已经透支了所有的色彩，剩下的，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着每一天的过去，等待老去。
　　 女儿她爸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余生里。我们是相亲认识，彼此合了眼缘，三个月后，就去领证。我清楚地知道，他给我的，我给他的，都不是一份爱情，充其量是一份恩情。但我感激他给了我一个女儿，我感激他给了我一个归宿，甚至，我感激他为了给我和女儿过上好的日子，一直在外面拼搏，我感激他让我人生的角色变得简单——当一个好妈妈，这就足够了。我的人生，就如我的心一样，经不起太多的悲，同样，也经不起太多的喜。
　　 许真这个名字，在岁月的长河里，就这样慢慢湮灭了。我忘了我曾经说过我会等他一辈子，我忘了我曾经爱过一个姓许的男人，我忘了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但好像有时候会模糊地记得，有一个姓许的男人的名字就刻在我心上，一触就痛。
　　 即使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
　　
　　 三
　　 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
　　 我举起手，抹一把脸庞，竟然满是泪水。我擦了又擦，把眼泪擦干净后，才说，宝贝，没事，妈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妈妈是不是很难过？心是不是很痛？
　　 宝贝，你要知道，有一些泪水不是因为难过才会流，太开心和太感动也一样会流泪的。
　　 那妈妈现在是因为太开心和太感动吗？
　　 嗯，是的。妈妈只是开心和感动，不是难过。
　　 女儿把食指放到嘴里舔了舔，皱着眉头说，怎么和我眼泪的味道是一样呢？我还以为是甜的呢。
　　 我这女儿呀，不仅是一个小辩论家，还是一个小哲学家呢，她认为难过的眼泪是苦的，那开心的眼泪就应该是甜的。她还不懂，眼泪的味道都是一样，不一样的，只是那个流泪人的心情。就像爱情一样，苦中有甜，甜中有苦，谁又能把这两种味道分个清楚。
　　 许真，事过多年，若你还会流泪，我希望你的泪水是甜的。我从不曾忘记你。我的心在原地等你，只是，我的人一直被人生洪流推着向前走，根本停不住脚。而你，是我注定要辜负的人。
　　 他们说，这么多年，你仍是一个人，守着一座孤城。他们说，你还在等着一个人。许真，年少时的承诺，我们当年许下时，真的不知道，只能是半生。
　　 只能是半生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