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玫大学毕业，抽空回了趟家。她想在参加工作之前，回家陪一趟父母，不然工作之后，恐怕就很难有时间陪在父母身边了。
　　 这天她打开母亲的箱子，看到了箱子底里那个小时候妈妈一直不让她动的小匣子。妈妈正忙，她偷偷地打开匣子。匣子里有一个红布包裹，方方正正的。她不知道里面到底包了什么，让妈妈一直那么爱惜，宝贝似的从来不让她动它。她好奇地打开包裹的红布，里面竟然是一本书，一本她曾经听妈妈说起过的小说，作者是当时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她翻开扉页，上面有作家的签名。她感到奇怪，难道妈妈当年跟那个作家很熟？她正要打开往下看，没想到却被妈妈看到了，妈妈走过来就要拿走那书，嘴里骂一声：“你个死妮子，又乱翻我的东西！”。
　　 她一躲，调皮的对妈妈说：“没想到，我妈还追星！”
　　 妈妈听了就瞪她一眼，说：“你个死丫头，少给我贫嘴。”
　　 她越发地得意，扬了扬手里的书，仍然说：“要追星也得追影视歌星明星呀，都什么年代了，还追一个过气了的作家，作家早不吃香了！”她撇撇嘴。
　　 妈妈听了就白她一眼，说：“你也过气了，都什么年代了，大学生也早不吃香了！”
　　 她听了就咯咯地笑，没想到，手一扬，一封信从书里掉了出来。母亲见了更急了，不顾一切的上前要抢回那信。母亲越抢，她就越好奇。她拾起那信，一看竟然是一封情书，信抬头写着妈妈的名字。她一看，不像是爸爸的字迹，再看落款，竟然是那作家的名字。她于是疯劲更上来了，疯喊着跑出门：“爸，爸，我妈还收藏着她初恋的情书呢！”妈妈却跟在后面喊：“你个疯丫头，还有点大小没有！”
　　 她跑出门，把信拿给她爸一看，没想到，爸爸只瞥一眼，便笑着说：“她爱收着就让她收着吧……”
　　 她睁大了眼睛，作个鬼脸问爸爸：“爸，原来这事你知道呀？”爸听了却嘿嘿地笑。其实，她这也是明知故问。不然，她也不敢这么放肆地闹。
　　 闹够了之后，她把信还给妈妈，妈妈就怀念起当年的一些往事……
　　
　　 一
　　 江尾中学是乡中学，恢复高考以后，学校重新开设了高中班。这之前，学校也开设过高中班，但只开设了一届，后来就中断了，直到恢复高考之后，才又重新开办高中，并沿袭了之前的班次。
　　 这已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三个年头，时间进入到八零年代。这一天，在高八班的教室里，班主任老师对大家宣布：“这是我们学校开办的最后一届高中班了，你们这一届毕业以后，初中升高中就要按成绩录入各镇的高中了。”教室里，同学们听了一片哗然。班主任接着说：“明天，我们学校举办一次作文比赛，希望作文写得好的同学能够拿出好成绩，争取夺得名次，为班上争光。”教室里，一片寂然，有人欣喜，有人愁眉。
　　 下课后，同学们都离开了教室，班上几个语文成绩好的同学凑在一起，议论明天作文比赛的事。伍雅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教室时，她走过他们身边，对他们说：“这就讨论明天比赛的事呀！明天的比赛就看你们的了！”
　　 谭东抬起头，笑笑说：“放心吧，我们中肯定有人能拿到名次。”
　　 伍雅听了就笑笑，说：“哟，你们就这么自信？”
　　 其它同学听了，齐声说：“这只是他的意思，与我们无关。”
　　 伍雅笑笑，就离开了。
　　 伍雅跟谭东，前后排坐着。伍雅虽然是个女孩，但长得比谭东还高，所以坐在最后排。谭东坐在伍雅前面，总喜欢看些课外书籍。有时候忍不住，便于上课时塞在课桌里看。有时候老师走过来，伍雅就悄悄从后面踢他的凳子，提醒他。
　　 谭东看的大多是文学类书籍，比如文学期刋杂志之类的。伍雅跟谭东是同一个村，上下村前后相隔两三里路。伍雅的父亲是村里的秘书，村里订阅的报刋杂志，还有一些村里人家的来往信件，都会送到他那里，然后由他派发下去。村里订阅的报刋杂志，没多少人爱看，便都留在她们家了。于是伍雅每当收到新一期的期刋杂志，便都带来给谭东看。
　　 谭东喜欢文学，班上谁都知道。一次数学阶段考试时，谭东竟然考了零分，数学老师在点到谭东名字时，有同学说：“他是要当作家的。”数学老师听了就说：“数学都考零分了，他还当作家！”谭东当时听了，心里很难受，但数学成绩，却一直没能赶上去，也没改掉他对文学的偏爱。
　　 学校的作文比赛，在各班进行，学校初高中班各个年级，统一命题，设一二三等奖各一名，班额奖一名。题目叫《巨变记》。
　　 几天后结果揭晓，谭东以一支钢笔在恢复高考前后的巨大变化，以小见大，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写出了教育事业的巨大变化，获得了全校老师的一致好评，被评为全校第一名。
　　 颁奖仪式在学校礼堂举行，颁完奖回到班上，同学们围着谭东，说：“怪不得那天说我们中肯定有人能获得名次，原来就说的你自己呀！”他笑笑，说：“我也是看有你们在，才壮了胆那么说的。”
　　 后来，在一次数学课上，数学老师走过谭东的位置时，语重心长的对他说：“你这么严重的偏科，会影响你升学的！”
　　
　　 二
　　 下课的钟声敲过之后，校教务室主任走进高八班的教室。他走到谭东的桌前，对谭东说：“你就是谭东吧？”
　　 谭东点头，说：“我是。”
　　 教务室主任递给谭东一封信，说：“这是你的一封信，好像是某杂志社寄来的。”
　　 谭东接过信正要打开，却被同学们夺了过去。听说是杂志社寄来的信件，同学们立即拆了，纷纷传阅。那是一篇退稿，稿子里附着一份打印的退稿信。同学们把稿子传走了，只把退稿信递给了谭东。
　　 谭东接过填写的退稿信，只见上面写着：“感谢你对本刋的支持。为了让你的写作更能符合本刋要求，本刋特举办函授学员培训班。只要订阅本刋一年，即可参加函授培训。函授班学员，将有专职编辑对你的来稿进行审读解析。除函授班学员以外，其它来稿，一律不退。”
　　 看着退稿信，谭东思考了良久。
　　 放学的钟声响过之后，伍雅从后面的座位递给谭东一张纸条。谭东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放学后，学校后操坪见，有东西要交给你。”
　　 谭东回头瞥一眼，心里嘀咕：前后排坐着，弄这么神秘干啥！
　　 离开教室，谭东来到学校的后操坪，伍雅早等在那里了。
　　 谭东走上前，问：“什么事，在教室不能说，非得到这儿来说呀！”
　　 伍雅没有回答，只把倒背的手伸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本书。那是一本每月新刋到来之后伍雅就会带给他的文学期刋。
　　 谭东接过一看，说：“这不是你平常经常带给我的那本月刋么，平常都塞我课桌里的，今天咋非得在这儿交给我？”
　　 伍雅撇撇嘴，说：“今天就得亲手交给你。”
　　 放学的时光，读通学的同学都已回家，寄宿的同学便都留在教室学习。操场上没人，便很安静。伍雅问谭东：“那天，你心里就那么有底，相信自己能在作文比赛中拿到名次？”
　　 谭东说：“不都说了嘛，那都是借了那几位同学的胆才说的。”
　　 伍雅说：“那倒也是，谁敢保证自己能在一次命题作文比赛中拿到名次呀！”
　　 谭东点点头，说：“不过，倒也真得感谢你平时带给我的那些文学书籍！”
　　 伍雅听了就笑，说：“那你准备如何报答我呀？”
　　 谭东笑笑：“报答就免了吧，我可比不了你秘书家的千金，我们家穷，拿不出什么让你看得上的东西报答你。”
　　 伍雅听了就撇撇嘴，说：“自卑，自负且自卑！”
　　 操场边的林子里，渐渐听到有蟋蟀在叫。伍雅对谭东说：“以后的回稿地址，别再写学校了，寄村里吧，我给你收。”
　　 夜渐渐就黑了，学校的灯，渐渐都亮起来。他们走进学校的教室。
　　 那个夜晚，学校外的林子很静。
　　 不久，谭东回家凑了钱，报名参加了那家杂志的创作函授培训班。
　　
　　 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高中毕业了。参加完高考之后，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伍雅与谭东一路回家，伍雅问谭东：“毕业之后，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谭东说：“看来是应了数学老师那句话了，我考得不够理想，与大学可能是无缘了，回村里吧，一边劳动，一边坚持我的写作。”
　　 “你就不打算再复读一届么？”伍雅问。
　　 谭东说：“不浪费那个时间了，我偏科太重，也太爱写作，我想回到村里，也许能有更多的时间写作。”
　　 回到村里，第一次下地参加劳动，村里那位热情的三伯就招呼他：“谭东，回家当农民了？”
　　 谭东笑笑回答：“是呀，咱本来就是农民呀！”
　　 三伯说：“是，当农民也没什么不好！”接着问：“听说你常常写文章，往报刋上发？”
　　 谭东点点头，说：“是，但水平不够，写得还不够好，人家不愿发。”
　　 三伯说：“加油吧，是得写写咱农民，让咱农民也在报刋上露露脸，让人知道咱农民的艰苦与勤劳！”
　　 谭东白天劳动，晚上写作。并坚持参加他那个创作函授培训班。但寄出去的稿件，仍然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偶有回函，也只是退稿信。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农村的体制，逐渐向个体倾斜。农民逐渐从土地中解脱出来。田地和庄稼，也似乎在一夜之间获得了自由。农民不再被土地束缚。
　　 春风刮过之后，麦苗泛绿，油菜扬花。伍雅手里揣着信，从下村走到上村，向谭东家走去。她找到谭东，把信递给他，对他说：“这次不像是退稿信。”
　　 信很薄，谭东拆开一看，这是他之前参加某杂志社的征文，征文已经揭晓，这是杂志社寄发来的获奖通知。
　　 展开通知，上面写着：“谢谢你参加我刋举办的本次征文，经评委会一致评定，你的作品获三等奖，为了能让征文优秀作品顺利结集出版，现建议每位获奖作者（含优秀奖作者）订阅本次文集100本（每本售价XX元，全国统一书号）。否则将不予颁奖。
　　 看完通知后，谭东重新折叠好，装进信封。伍雅问：“你打算怎么办？”
　　 谭东没有回答，只对她说：“昨天我在镇上，碰到一位当年的老同学，你猜是谁？”
　　 伍雅重复地问一句：“是谁？”
　　 谭东说：“汪自同，你还记得吗？”
　　 伍雅看着他，说：“他呀，不就是那个从来不好好上课，学习成绩一直全班最差的汪自同吗？”
　　 谭东说：“正是他！”
　　 “他怎么啦？跟你说什么了？”伍雅着急地想知道。
　　 谭东说：“他去了深圳，最近刚从深圳回来。他昨天对我说，说那边的打工文学如雨后春笋，那里的杂志也十分热销。并且说，我如果到了那边，在写作上一定能得到发展。”
　　 “那你准备去深圳了？”她问
　　 “我想去开阔一下眼界。”
　　 “那你去了那边会给我写信么？”
　　 “如果不漂泊，我就给你写信。”
　　 “那你给家里写信的时候，还是寄村里，我给你收。”
　　 “好吧……”
　　
　　 四
　　 一去几个月，没有音讯。一天，她收到一份寄给他的报纸。那是从某报社寄出的，报上刋有他的文章。她看了以后，欣喜异常。她为终于能在报上看到他的文章感到高兴。
　　 当然，报纸并不是他如约寄给她的，而是报社寄给他的样报，只不过都要通过他父亲转寄。也许是刚去时居无定所，他只能将通联地址写到家里，于是报社便把报纸往家里寄了。
　　 后来的日子，她间或会收到署上他名字的样报样刋，她都会托人给他带回家去，却唯独没有收到一封他写给家里的信，也没收到过他写给她的信。也许他临走时只是礼貌性地答应她一声。更何况，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谁向谁表白过。他又怎么会惦着她呢？
　　 一天，母亲跟她说：“你也快二十的人了，该找个合适的人家了。前天你姑妈来过，说江上村有一小伙，在镇供销社工作，跟你合适。”
　　 她听了却说：“妈——你这是急啥呢？你还怕你闺女嫁不出去！”
　　 母亲听了就试探着问：“听她们说，你跟你的一位同学有来往，就是那个经常有报纸往家里寄的那个？”
　　 她听了说：“妈，你听谁说的呀！我们只是同学。”
　　 母亲听了，再没有往下问。
　　 后来，她听人说，他的文章在那边获奖，并很被一些杂志社看重。但她却依然没打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既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也没见过他写给他家里的信。她想他也许早把她给忘了。
　　 一晃两年过去了，母亲又提到找对象的事。她点点头，就答应了。不久，她们就结了婚。
　　 结婚没多久，一天，母亲把她接到家里，交给她一封信。她接过信一看，是他写给她的。她拆开信，里面有一本书。那是他的第一个集子。她慢慢地展开信——
　　 雅：
　　 鼓起勇气给你写这封信。分别已经快三年了，三年来一直在漂泊。我不敢给你写信。居无定所，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怕我会耽误了你。我知道，在同学期间，你就一直帮我，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而我又何尝不是心里有你！但我没有勇气表露。在追求写作上，我没有退缩。但在情感上，我退却了。我怕我给不了你幸福。前不久，我被某杂志社聘为编辑，接着便给你写下这封信，并随信寄来一本我的书。在这里，我想说——我爱你！希望我的爱——没有迟到！
　　 ——念你的东
　　
　　 五
　　 听完了妈妈的往事，江玫就调皮地说：“妈，你们这样的爱情，也太沉重了，我可不需要这样的爱！”
　　 伍雅瞪她一眼，说：“你个死丫头，什么话都敢往外嘣！”
　　 江玫说：“这就是我们这代人跟你们那代人的不同，敢恨，敢爱！不像你们那代人，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什么话都不敢说！”
　　 伍雅抡起巴掌，骂一声：“你……”想说的话，她却再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