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爹走得早，留下他和母亲两个人，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了大半辈子，上个月，石生娘也走了，从此，石生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石生五十来岁，中等身材，额头由于秃顶显得格外亮堂，他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寡白的蓝灰色中山装，那条深褐色裤子可能过于肥大，裤子遮住了鞋子的大半部分，裤管因为长久地拖拉在地上，被磨得实在太厉害，左右两边的裤子长短不一，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走路。石生娘死后，他走路的时候眼睛不再望着前方，而是盯着路面，全神贯注，似乎想要寻找什么，但地面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石头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石生娘在世时，他总是隔三差五地从集市上买点五花肉做给母亲吃，每次一大盘热腾腾的米粉蒸肉端上来时，母亲的脸上总是乐开了花，但她舍不得吃。她把大块的肉夹到石生的碗里，自己只夹小块的，石生又夹回给她，从母亲碗里将小块的肉夹到自己碗里。母子俩就这样在这夹来夹去的过程中，将一盘肉吃得精光。这几年石生娘的牙齿几乎都掉光了，石生还是跟从前一样，不同的是，他现在会把肉切的细细的，炖的烂烂的，就算没有牙齿，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母亲的胃口却大不如从前，每次只吃一点点，后来，一盘肉要好几餐才能吃完。石生娘变得不爱走动了，以前她喜欢去赶集，每到赶集的日子石生就会早早的把家务事料理完，带着母亲去集市，他们一般不买东西，而是穿梭在热闹嘈杂的人群中，看着来往的红男绿女，听着洪亮亢奋的叫卖声，这种莫名的愉悦感，竟比买东西还快乐。到了中午，母子俩索性在路边摊吃上两碗米粉，权当做午饭，而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在最后几年的光景里，石生娘对赶集渐渐少了兴致，石生想着母亲大概是双腿不利索了，不愿意出门，于是，他就背着她去赶集。那次从集市上回来后，石生娘便再也没出过门，她说集市上人太多，太吵闹。后来，石生每次都是一个人赶集，再也不等到吃完米粉回家，而是早早的去，早早的回，把外面的见闻讲给母亲听，母亲有时候会笑一笑，有时候听着听着就打起盹来。石生不在家的时候，石生娘就坐在房屋门前的那个矮墩子上，两眼望着前方那条蜿蜒的小路，期待着某个人的身影，她偶尔也会看着天空发呆，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石生回到家，呼唤着娘，她才睁开双眼，露出放心满足的笑容。那天，石生也像往常一样出门，母亲坐在墩子上与他挥手，叮嘱石生早点回家，石生点点头便骑着自行车远去了，等他回来后，看到母亲，像往常一样坐在墩子上睡着了，这次，他却没能唤醒母亲。
　　 石生这一生最后悔的是没能留下一儿半女，没有让母亲享受到天伦之乐。石生并非一直单身，年轻时候，他是村里的干部，石生娘很早就替他物色了一个叫金花的姑娘。金花皮肤黝黑，梳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嗓门很大，说起话来跟唱山歌似的，石生娘就爱她这大嗓门，越听越喜欢。石生不喜欢金花，觉得她不仅不好看，又没什么文化，他心里偷偷爱慕别人，是前半年刚嫁到他们村的一个新媳妇，叫做阿慧。
　　 记得办喜事那天，村里的人早就耳闻这个新娘是她们村的村花，临近几个村的姑娘都长得不如她俊俏。新郎家里早早地就挤满了人，尤其是村里的男人们，个个等着新娘的出现，好一睹她的芳容，石生也在里面。
　　
　　 新娘来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前挤。阿慧瓜子脸，皮肤白皙若明月，一双眼睛好似一泓湖水般澄澈，两颊由于打了胭脂如同微醺之人泛起的红晕，她抿嘴浅笑，两个梨窝像含苞的花朵缓缓地舒展开来。石生站在离新娘很近的地方，甚至能闻见她身上如同茉莉花般的清香，酒席还没有开始，他已经有几分醉了。阿慧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可她却嫁给了毫不起眼的阿树，一个软弱又畏首畏尾的男人。石生心有不甘，觉得阿慧嫁给他实在是太委屈自己，阿树根本就配不上她，想到这些，他愈发气愤和难过，之前见到新娘的喜悦感瞬间烟消云散。他干脆连酒席都没有参加，跑回家蒙着被子睡大觉去了，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虽然人回来了，可是心却留在了那里。
　　 从此，石生见到阿树，就把脸别过去，视若无睹，阿树跟他打招呼他也从来不回应。他是村里的干部，常常要往村民家跑动，每次去阿树家之前，石生都要等他出门再过去，他不想看到阿树这张布满褶皱的脸和阿慧俊俏的容颜同在一个画面的场景，他根本没办法想象。一来二去，他渐渐跟阿慧熟络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石生对阿慧也越来越痴迷，他有事没事就往阿慧那里跑，有时候还会给她带些小点心，阿慧从不拒绝，对石生的到来，每次都表现地很热情。阿慧对他应该是有好感的，石生心里这般想着，如同吃了蜜一般甜。
　　 直到石生娘给他说媳妇的时候，石生还沉浸在这股小幸福之中。他对金花完全没有兴趣，可是母亲喜欢她，在母亲面前，他从不表现出对金花的嫌弃，而是客客气气的。石生娘看到石生没反对，估摸着儿子心里是默认了这门亲事，只是羞于表达。没过多久，她就给儿子张罗了这场喜事。
　　 婚后，石生还是爱往阿慧家里跑，为了避嫌，当阿树也在家的时候他才去，可他仍不愿跟阿树说话，村里的大小事他只跟阿慧说。阿树倒也不计较，好茶好水地款待着，见插不上话，就默默地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或者进厨房把锅碗瓢盆再洗一遍。家里阿慧做主，阿树什么都听她的，阿树知道石生是村干部，一直以来对他毕恭毕敬。
　　 没过多久，金花怀孕了，她回娘家小住一段时间。金花不在，石生到了晚上就特别难熬，更加思念阿慧，他想如果此时此刻能抱着她，那该多好啊。
　　 几天后，石生得知阿树要去打零工，东家在五十里远的乡镇，路途遥远，不能每天来回，一个月才会回来。这对于石生来说，无疑是个让他激动不已的好消息。阿树和金花都不在，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和阿慧了。石生开始天天去找阿慧，一开始只是白天去，后来晚上也去，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村里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其实很早就有人偷偷议论过，只是碍于石生是村干部，便不敢多说什么。现在大家都说石生和阿慧有猫腻，两个人背着阿树和金花乱搞，大白天的还紧关大门，有人还在深更半夜的时候看见过石生从阿慧家的后门悄悄溜出来。这些话传到了阿树的三叔耳朵里，三叔是个屠夫，暴脾气，他狠狠地用屠刀往砧板上一剁:石生这狗娘养的，看我不哪天宰了他。三叔气急败坏地说道。
　　 说归说，但真要杀人，三叔是不敢的，他只敢杀猪。阿树毕竟是他的本家侄子，虽然为人老实，但也不能吃这哑巴亏。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石生的行踪，果然如村民所说，石生除了家里，村委会，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阿慧那，三叔越想越生气，真是不要脸，他使劲地往地上跺了跺脚。三叔毕竟见过世面，知道这事莽撞不得，打人杀人都属于犯法的行为，便暗暗想起了别的法子。
　　 一天晌午，三叔躲在离阿慧家不远的菜园里，等着石生出现。石生又像往常那样走进了阿慧家里，没多久，阿慧就把大门关上了。三叔赶紧叫上之前通知的几个村民，他们一起来到阿慧家，团团围住那间从里面反锁的房门口，再将一把硕大的锁紧锁在门外，不让石生和阿慧出来。此时，三叔又赶紧派人把在五十里外做零工的阿树接回来。等阿树赶回来时，屋里屋外围满了人，他们都等着阿树做决断，想看看阿树如何处理这对伤风败俗的男女。阿树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一时不知所措，他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敢与他们的目光对视。这时，人群中有人叫嚷这把门打开，揪出这两个人，于是大家跟着起哄，挣着抢着要去开锁。谁也不能开，阿树说了一句有史以来最响亮的话，大家顿时安静下来。那你自己开，有人说道，其他村民跟着附和，村民们仿佛准备看一场精彩的戏一样，露出翘首以盼的眼神。可阿树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没有开锁，而是把这群围观的人一一推了出去。大家聚集在院子里，望着关着的大门，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阿树会对他们倆做出什么举动来。后来很多年过去了，除了他们三人，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知晓里面的具体情况，大家渐渐淡忘了，也提不起兴趣去探究多年前的陈年往事。
　　 阿树和阿慧仍然照常地过日子，他待阿慧一如既往。村里喜欢嚼舌根的青年碰到阿树，常不怀好意地拿这事来打趣他，但阿树每次都不恼不躁，不解释也不与人争执，就像是一件与他无关痛痒的事。时间久了，村民自知自讨没趣，而人家两口子日子照常和美，便不太将这件事作为饭后谈资了。这件事之后，阿慧不再会与别的男人独处，每当有男人来她家，她都会把阿树叫到客厅，而她做着以前阿树做的事，忙着端茶倒水，洗衣做饭。
　　 很快，石生和阿慧的事便传遍了临近的几个乡镇，金花得知后，连夜从娘家赶了回来。当这件事从石生口中得到证实时，金花什么话也没说，跑进杂物间，拿起一瓶农药，便喝了下去，等石生过来抢瓶子时，药水已没了一大半，金花随即倒地。等金花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到处是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石生娘坐在病床前，一个劲地抹眼泪，金花的命捡回来了，但她肚子里的胎儿却没有了。金花的父母暴跳如雷，第二天就拉着金花去办了离婚手续，然后把她带回了家。
　　 没过几天，石生村干部的职位也被撤销了。由于十里八乡的村民都知道石生这档子事，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他家里从此也再没有媒婆的足迹。就这样，石生和他娘两个人相伴地生活着。
　　 石生娘走的那天晚上，石生为她穿好寿衣，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躺在她身边。他知道这是母亲在人世间陪他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怕打扰母亲，不敢放声大哭，而是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往事，他的声音很低沉，语速缓慢，喉咙哽咽，有时候很久才说一句完整的话。他一直陪着安详的母亲，天亮了，他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母亲走后，石生基本上不买肉了，有时候吃点面条，有时候吃着榨菜下饭，有时候不觉饥饿就忽略吃饭这件事。乡亲不忍看他这副模样，逢年过节就会端盘红烧肉或是未杀的新鲜活鱼给他。他走在路上，看起来病怏怏的，像蔫了的花朵。喜好打牌的村民时常叫他一起玩，他牌技一直不错，现在却老是输，尽管他输了，大家从不向他要钱，如果他赢了，大家反而会欢喜地把钱给他。
　　 大部分时间，石生像母亲生前一样，喜欢坐在家门口那个矮墩子上，以前母亲总是坐在那里，目送他出门，守候着这个家，等待着他的归来，那是他最熟悉和依恋的地方，因为那个身影，一直在守候着他。
　　 现在，石生不爱出门了。他就坐在墩子上，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的目光不断像远方眺望，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什么也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