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李唯真酒驾停装置(小说)
大公路从坡上一泻而下,然后向山沟沟分流了一条小公路。水泥筑的小公路刚好可以过一辆小汽车。进山沟不远,路边卧着几辆僵尸小汽车,不知是谁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像竹笋般一夜之间从土里冒出来。家住这里的高阿伯觉得很奇怪,很怪异,更令人不安,老觉得会有事情发生。
一天,天刚蒙蒙亮,雀鸟们叽叽喳喳地闹开了,丁三山从僵尸车里钻出来,正舒舒服服地伸懒腰,伸到一半只听得一声呵斥,随即看到一个人举着扫帚冲到跟前。看他那虚张声势中夹着恐惧,黄脸上的皱纹似条条蚯蚓不安地蠕动着。丁三山也紧张了,赶紧收住伸到一半的懒腰,改为招架,双臂护住了头部,从两手臂的空隙中不明就里地看着来人,颤声问:“大爷,你……”
此时一只雄赳赳的大红公鸡立在土坎上,拍拍翅膀,引颈高歌:“喔喔喔——”
雄鸡的高歌立刻让来人紧张不安的心情缓解了,黄脸上的皱纹不再扭动,安静下来各就各位。此人正是高阿伯,他松口气放下扫帚:“我以为青光白日大清早的撞到……”他不说了,改口问,“这些乌龟壳是你的?”
丁三山没听明白,经他手指点,明白了:“哦,不是,这些是报废了的僵尸车。”
高阿伯听到“僵尸”二字,又举起扫帚,丁三山又赶紧护住自己:“大爷,大爷,我只是住了一晚上。我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没钱租房子……你不愿意就算了,不要这么凶嘛。”
高阿伯再次放下扫帚:“这些乌龟壳有股邪气,不是我的,你要住就住,镇得住邪气,就没得事,镇不住就麻烦了。”
“汽车嘛,有啥邪气?”
“来路不明呢。”高阿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它有四个轮子嘛,一滚就来。”
高阿伯提出个要求:“小伙子,我摸下你的手呢。”他握着丁三山的手满意地点点头,“唔,是人手。”
丁三山狐疑地看着他:“不是人手未必是猪蹄子啊?”
一阵喳喳叫声,两只喜鹊从他们头顶掠过,飞走了。
“小伙子,来我家吃早饭。往后我们是邻居了。”喜鹊从上空飞过,使高阿伯的顾虑消除了,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笑了,笑得如秋天里盛开的金灿灿的菊花。
他家在小公路的那边,距这几辆僵尸车约二十来米远。那是一幢两层水泥楼房,房前屋后都是茶园。房子外墙贴着米白色的瓷砖,家里就高阿伯和老伴,儿女们带着孙子进城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住几天。因为家里人少,高阿伯很谨慎很胆小,生怕撞了邪,所以才有刚才的举动。顾虑打消后,热情邀请丁三山来家做客。多个人多份热闹,况且丁三山的年纪可能比他的孙子大不了几岁,权且把他当孙子也还说得过去。
那以后,高阿伯经常看到丁三山打开这些乌龟壳,把它们的肠肠肚肚翻过来理过去,从这个乌龟壳搬到那个乌龟壳里去,敲敲打打,修修补补,不知搞啥名堂。忙活一段时间后,有个乌龟壳可以嚎叫了,跟路上跑的车一样叫唤了,就是不晓得跑得起来不。
一直很好奇的高阿伯终于忍不住发问了:“丁三,你搞这些名堂究竟是为啥子?不好好找工作,未必你想一辈子住乌龟壳里,不怕一辈子打光棍?
他总是叫丁三山为丁三,说叫“丁三”省事,顺口好叫好喊,又响亮。丁三山也由他叫,的确,“丁三”比起“丁三山”来,响亮些。
丁三山正在摆弄手中的东西,或许没听见问话,直到高阿伯捅他一下,重复一遍问话,这才回答道:“哦,高阿伯,你喝酒没有?”
“我喝没喝关你啥事?”高阿伯眼睛一䀦,表示不满。
“有股酒味儿,高阿伯你吹一下,看是好多。”丁三山把高精度酒测仪递到他嘴边,“吸口气,含住这里使劲吹。”
高阿伯猛吸口气,含住酒测仪的嘴用力往里吹气,吹得他脸红脖子粗。
测完,丁三山报出检测数据:“每毫升血液二十一毫克,开车的话属于酒驾,要罚款要扣分,还有遭拘留。”
“我晓得酒驾害人害己,我又不开车,也没得车来开。”
“高阿伯,你坐在车里头试一下。”
高阿伯听话地坐在了副驾驶位子上,丁三山坐上驾驶位,开始发动汽车,可汽车发动机怎么也打不燃火。高阿伯不安地扭动身子,有些歉然:“丁三,是不是我的原因,害得你打不燃火了?”
“高阿伯,你下去,我再试试。”
丁三山再次启动点火,这次汽车突突突地吼叫起来,吼得全身震动,吓得高阿伯往后一跳,险些摔倒,回过神来骂一句:“龟儿子娃娃搞啥子鬼名堂,吓老子一跳!”
丁三山关闭发动机,钻出汽车,握住高阿伯的手高兴得大喊大叫:“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成功了……”
高阿伯佯装生气了:“你成啥子公?”
“我的酒驾停装置成功了……酒驾克星……”
“哦!”高阿伯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天他在搞克星!虽然不懂克星是什么,但见丁三山高兴得这个样,也跟着傻乎乎地乐。
突然,丁三山倚在高阿伯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鼻涕眼泪涂了高阿伯一身,接着大声喊:“唯真,唯真,我们不再怕酒驾了,让一切酒驾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呵呵呵一阵笑,“……唯真,你听到了吗?酒驾消失了,从今以后我们不怕酒驾了……”
高阿伯开始为他高兴,见他又哭又笑的,好像不太正常了,试着叫一声:“丁三。”
“唯真,是你吗?哦,你不是,我找唯真去!”丁三山撇下高阿伯一阵风似的跑了。
高阿伯愣在原地,看着远去的手舞足蹈的丁三山,半天从嘴里蹦出三个字:“失心疯?”他也高声喊,“喂,老婆子,我追丁三去了!”
高阿伯追一路喊一路,引得邻居家的两老头子也跟着追赶。
远远的看见丁三山挥舞双臂蹦蹦跳跳,狂呼乱喊。高阿伯三人追上了,但不敢上前,只默默地看着丁三山。
丁三山站在路边的岩坎上,嘟哝着:“唯真,我成功了。唯真,我们成功了……”突然发现了高阿伯三人,眉头一竖,发怒了,挨个指着他们,“就是你,你,还有你。酒后驾车,撞死了我的唯真!”
由于激动,挥舞的手臂使身子失去平衡,丁三山摔下了岩坎。岩坎那边是个水塘,岩坎距水面有两三米高,只听得噗通一声。
高阿伯三人慌里慌张地绕过那岩坎,站在水塘边。水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静静地荡漾着一圈圈清澈的波纹。
李老二问:“中邪了?”
高阿伯快步走进水塘,然后潜入水中,一会儿从水中捞起软绵绵的丁三山。坎上的两人赶快搭把手,拉起丁三山和高阿伯。然后三人合力将丁三山脚上头下面部向下地放到斜坡上,高阿伯扶住他的下巴:“快,你们拍他的背!”
那两老头子蹲地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拍开了,他们边拍边瞧高阿伯,想从他脸上看出有救没救的警示。
高阿伯坐地上,一直低头默默地扶住丁三山的下巴,皱紧了眉头:“快一点,用点劲!”
嘭嘭嘭地一阵敲打后,听得丁三山一声微弱的呻吟。
高阿伯三人高兴地舒展开眉眼,不约而同地说:“啊,有救了。”
高阿伯依旧扶着丁三山的下巴吩咐道:“把他掫来坐起。”
三个老人从三个方向支撑住丁三山那绵软摇晃毫无自持力的身体,高阿伯仔细看他。丁三山虽然浑身无力,但却大睁双眼,目光贼亮,直勾勾地盯住前方。高阿伯忍不住抚下他的眼皮,想用眼皮盖住他那可怕的目光,痛心地摇摇头:“我说嘛,那几个乌龟壳邪火得很。”
那两个胆怯地看着他,张着嘴等他拿主意,一会儿,李老二说:“把那几个乌龟壳烧了算了。”高老幺则问:“他是咋中邪的?”
高阿伯把丁三山当时的情形复述一遍后,高老幺想想说:“多半是失心疯。”
高阿伯认同他的说法:“我也是这样想的。你们扶好他。”高阿伯起身走到丁三山身后,照准他背心猛击一掌。少顷,听得他胸中一阵低鸣,不一会儿,哇地一声,嘴中喷出一口带血的痰。
扶住丁三山的两老人赶快替他抚胸,轻声安慰他。
高阿伯转到他身前,躬身细细打量他,叹口气:“好好的一个人,说失性就失性,可怜啊。”
李老二高老幺也跟着细看丁三山的脸,也跟着叹气摇头。
“眼神好些了,不那么怕人啦。造化好的话,好就好了。造化不好的话,人就毁了,一辈子糊涂了。可怜他爹妈养他这么大!来你们扶起他,我背他回去。”高阿伯躬下身子,背起个子比他高一个头的丁三山往坡上走,李高两人一边一个伸只手扶住丁三山的后背。高阿伯边走边说,“丁三,我们回家咯,乖孙,不要乱跑了。”
快到家的时候,高阿伯吩咐:“李老二,麻烦你去请村医。高老幺前头走,喊我老婆子快点回来,她在屋后采茶。”
刚安顿好丁三山,李老二带着村医来了。一番望闻问切后,村医给他扎了银针,开了一剂中药:“捡两副先吃了,过两天我再来看看。主要是气血瘀滞引起的,气血通畅,病也好了。”
高阿伯三人看着年纪和他们相仿的村医,生出许多疑问,这么重的病,扎两针吃两副药就好了?于是高阿伯忍不住问:“他中的什么邪?”
“照中医解释,邪气是指各种致病因素而言,风寒、暑热、燥湿、积食……嗯,多了,这些都是邪气。我看这年青人脉象紊乱,可能还受过刺激,说不定还要犯。犯得两次,瘀积的邪气释放了,会好些。总之,他熬过这一关,这辈子就无大碍了。”
高阿娘端上三碗红糖荷包蛋,感谢村医及李高三人。送走李高两人后,高阿伯跟随村医去医疗点捡回两副中药,顺便买回香蜡纸钱,迫不及待地吩咐高阿娘熬中药,他则拿上香蜡纸钱和一个烧过的蜂窝煤出门了。
高阿伯来到那几辆僵尸车前,严肃地盯着它们,用目光警告它们。一会儿,他在丁三山这些天来一直住的僵尸车前,放好燃尽的蜂窝煤,点上红蜡,点燃三炷香,双手合十给它作了几个揖,然后蹲在地上烧纸钱,口中念念有词:“……本来我们这儿清清静静的,你们来了差点出人命。你们想出气,要找准害你们的人,不要瞎起个眼睛害人。不要以为你们是乌……是汽车就可以逍遥法外,人法管不到你,天地总管得到你。今天我给你们烧点香蜡纸钱,惟愿你们不要害人了。”
丁三山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三天,多亏高阿伯老夫妻的悉心照料,吃了几副中药,人清醒了许多,人依然虚弱,间或在梦中呼喊:“唯真!”
高阿伯端着碗药汤进屋,这是他儿子和媳妇的房间,他们一家人在城里务工,平时空着没人住。丁三山病了,将他安顿在了这屋里。见丁三山睡着了,正要返身出去,听得一声呼唤,不由得一震,汤药险些荡出来。回身细看,生怕他又跟前天一样,失心疯发了。
丁三山睁开眼看着高阿伯,起初是个模糊的身影,好像唯真站在屋中,叫一声:“唯真,真的是你?”
高阿伯听清了,前天他也是这么叫的,随后得了失心疯。这尾针是个什么东西,这么邪火?!他放下碗,走近床,准备好在他起来时按住他。
然而丁三山却显得那么平静,静静地看着唯真走来,摇摇头,不知是想看清楚些还是不相信眼前的人是唯真。终于看清了,轻轻叫一声,并支撑着要起来:“高阿伯。”
“睡倒,睡倒。”高阿伯赶快上前按住他。
“高阿伯,我怎么睡到你家里了?”
“来,吃药。你病了。”高阿伯端过汤药,拿起调羹喂药。
丁三山起身,端过药碗咕咚咕咚喝下去,一抹嘴:“高阿伯,太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知该怎样感谢你们。”
“不消谢,只消你病好了,就对了。”高阿伯由衷地说道,“啥都不要想,医生说你熬过这一关就无大碍了,以后就好了。”
丁三山平静地望着那雪白的墙上的大幅十字绣荷花图,透过荷花图,他看见了远处,远处是学校的荷花池,记忆中曾经温馨难忘的荷花池。良久,悠悠地说道:“我记得,那天我测试酒驾停装置成功后,很高兴,马上又很忧伤,一股气涌上来,后来的事不记得了。”他闭上眼努力回想,少顷睁开眼,“高阿伯今天几号了?”
“二月二,龙抬头。”
“公历是几月几号?”
“三月……”高阿伯仔细看挂历,“我老眼昏花看不清……”
丁三山起身看挂历,大喊一声:“嗨呀,今天是最后一天报名,我得赶紧去!”
高阿伯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立刻睁大眼睛警惕地盯住他,生怕他又犯病了:“去哪儿?”
“神州汽车。”
“你还没好清楚。”
“我去报名应聘,病就好了。为了我和唯真的酒驾停装置我必须去,不然我会疯的。”丁三山穿好衣服,风风火火、高一脚矮一脚地赶出了门。
丁三山上小学二年级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不喝酒时,待他还可以,可是父亲爱喝酒,一个月醉两三次算少的。每当他喝了酒总拿丁三山练拳出气,一次将他打昏了,等他醒来时,四周漆黑,屋外静悄悄的,屋里满是父亲一阵一阵的鼾声还夹杂着酒臭。想起了妈妈,伤心地开哭,要是妈妈在就好了。也许是哭声大了,惊动了父亲,怒斥一声接着打鼾。尽管心中很悲伤,还是强忍住不哭了,借助窗外的灯光,看清了父亲也躺在自己身旁的地上,立刻害怕地爬开,离他远点,独自靠墙坐地上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