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往常的日子一样，新的一天总是在日月交替中而来了。
　　 可，这一天早晨的太阳却似有似无，黯淡无光。附近的几座重重叠叠的大山被灰蒙蒙的雾神秘遮掩着，如同被浮动的轻纱一般笼罩着，一切若隐如现，山似乎在慢慢地移动。一度激烈的战火虽然已经停息了，可敌我双方谁也不愿也不敢轻举妄动，相互僵持着，个个比谁都清楚，缭绕的迷雾中有狙击手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在日夜盯着对方，一旦被咬住，脑袋瞬间就会猝不及防地开了花。
　　 此时，三天有没喝上一口水的长根，喉头干得快要冒火，他的口腔里一点唾液也没有了，嘴里满是血腥味，他的嘴唇裂开了一条条深深的口子，并在不断地渗着细微的血珠……可此刻的他仍然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那条枪，眼睛一眨不眨，一点也不敢离开对面的那座山头。他疲惫地紧贴着洞口的大石头，将干涩发苦的嘴巴贴在清凉的石头上，让石头上的一点水汽滋润一下他的干裂嘴唇，好减轻自己的疼痛，眼睛却一直在死死的盯着山坳中那座山脚下的的那条小河。那条小河并不宽，不过两三米，每天河里的水顺着山脚都在欢快地哗哗流淌着。它与其它的小河一样蜿蜒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桥梁的点缀着，可，有趣的是那条小河却有个特别浪漫的名字，在军用地图上居然被标为：爱情河。
　　 一听到哗哗啦啦的水流声，长根的大脑就更有些眩晕，肚子里咕噜噜地叫着，可没有水，那军用压缩饼干怎么也咽不下去，喉咙着了火一样，渴，渴，渴！这时哪怕有一滴水也是好的。可哪里有水，战斗已经艰苦卓绝地持续了9天9夜。接到占领山头命令的那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排长带着10个敢死队弟兄们激战了8个钟头后，终于占领了这个制高点的山头。等到战斗结束后，排长清点人数时，发现牺牲了6个兄弟，剩下的4人中有1人还负了重伤，剩下的三个健全人将所有的弹药都码堆在一个山洞的洞口，打退了越军的一次次疯狂进攻。四天后，对方不再敢轻举妄动，只要一出动，立即就被长根他们用子弹编织的网牢牢罩住，最后只留下满是筛子眼一样的一具具尸首。
　　 有些迷糊的长根一闭着眼睛，就仿佛又回到了自己长大的村庄，一条不足三米的小河将不大的村庄一分为二，小河水像对面山脚下的小河一样，每天都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哗啦啦地唱着歌一样，河两岸的垂柳无论春夏还是秋冬，都在歌声中轻轻摇曳。
　　 长根和东生从小就在家乡那条小河的北岸长大，东生比长根只小了一岁，可长根从小就和东生比较黏糊，除了各自每天晚上回家睡觉，从小到大几乎整天泡在一起，东生也好像长根的影子一样。奇怪的是长根却不愿带着和东生一样大的弟弟东东，为这事，长根没少挨过父亲的揍，好几次东东在外面被邻村的孩子欺负了，挂了彩哭着跑回家，父亲见了放下酒杯就给了长根屁股上一脚，你个浑小子，他可是你亲弟，既不要你抱也不要你驮的，你怎么就不能够带着他一起玩嘛？可长根和东生光屁股时就玩得好，依然我行我素地形影不离，两人每天相约一起走过小河上那唯一的一座桥，高高兴兴地去村南的那个学校读书，放学了又手拉手地蹦跳着一起回家。
　　 后来，长根和东生都长大了，可谁也没有想到，18岁那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两人在一夜之间就生疏了，形同陌生人，两人不但生疏还成了不可一世的仇人似的，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迹象。
　　 直到第二年的冬天，长根去参军时，大伙儿才知道，长根和东生都喜欢上了村南丁大嘴家的三丫头丁香。长根喜欢上丁香后，总喜欢拉着东生一起去丁香家的豆腐坊玩，找机会和丁香套近乎，可东生每次都木木的有些不情愿。丁香家卖豆腐，长根每天都自告奋勇去买豆腐，弟弟东东和妹妹小芳天天吃厌了豆腐，看到桌上的豆腐，饭一口也不想吃了，可长根每天还是乐此不疲，屁颠颠地去丁香家买豆腐，只为了见上丁香一面，和丁香说上几句话。
　　 长根在去部队前的那个晚上，一个人悄悄去丁香家找过丁香，可丁香弟弟开门后没好气地说，我姐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想见你，说完就“啪”的一声关紧了门。
　　 新兵连结训结束后的第二天，长根在回营房的路上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东生，就紧跑几步追上去，果真是东生。一问，原来东生父亲通过一个在临县当人武部部长的战友的关系，让东生也参了军。也许世事就是有着一种定数，或者说是无巧不成书，两人新兵集训后又偏偏被分在了一个部队。
　　 即便如此，曾经情同手足的两人完全没有他乡遇故知的亲热，东生只说了一句我在四排二班，就丢下有些尴尬的长根，自己就急匆匆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短短的三个月后，他们的部队开赴老山前线，长根和东生居然又被分在一个战斗连。
　　 让长根欣慰的是他给丁香写了差不多30封信后，丁香终于给他回了一封信。不过长根读完信后，拆信时的欢快和激动立刻烟消云散。丁香在信中说，你要好好的，你是哥，你和东生是好兄弟，一定要把东生好好的从战场上帮我带回来！你不要责怪东生，是我一直暗暗地喜欢他的……
　　 一声鸟鸣把长根从回忆中拉回来，他扭头看看在另一个狙击点的东生，扭头想给他一个微笑，可嘴唇一动，快要喷火的嗓子立刻疼得直吸凉气。
　　 排长是在去爱情河边取水时牺牲的，在他灌满了两个军用水壶后，准备匍匐着撤退时，对面山头的枪响了，水壶也被击穿，身负重伤的排长爬进猫耳洞时几乎成了血人，他艰难地举着剩下一点水的水壶，对着长根和东生歉意地笑了笑，长根和东生抱住排长想给他喂一点水，嘴唇干裂的排长摇了摇头，我不行了，这点水留给你们，你俩一定要给我好好地守住这个阵地，等待救援的部队打上来……说完，排长就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长根猫着腰贴着洞口挪到了东生跟前，看了看东生同样干裂渗血的嘴唇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去取点水，否则我俩都得渴死，渴死事小，丢了阵地我俩就是十足的罪人，否则到了那边，那些牺牲的兄弟们也不会放过我们。
　　 要去也得我去，你的枪法比我好！东生大声反驳地叫着。
　　 不行！我去！你忘了，排长牺牲前已经让我担任代理排长！
　　 我去！东生的嘴唇又渗血了，疼得他眼泪都打转了。他的嗓子渴得发不出声音，仿佛舌根和喉管都粘在一起了，每吐出一个字喉咙都能喷出火来。
　　 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命令！如果我牺牲了，你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长根说完就抱着枪滚出了猫耳洞，翻腾的雾中他紧贴着山石，将嘴唇紧紧贴上去，让石头上的湿气滋润一下他的嘴唇。然后一点点向小河边爬去，一米，两米，三米……长根终于艰难地爬到了小河边，他将整个身子贴在小河边，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让河水一点点渗入他的喉咙，仿佛一辈子没喝过水似的。喝饱了肚子，他解开军用水壶开始灌水，灌满了后他伸出右手去拧瓶盖，刚拧一圈，突然手臂麻了一下，他的手垂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沉闷而绝望的一声“嗷”后，再也没了声息。长根知道一定是东生射向敌方的子弹爆了对面狙击手的脑袋。
　　 负伤的长根一连几个翻滚，然后用枪托平顶住地面匍匐着朝自己的洞口挪动，一米，两米……他将灌满水的水壶塞进了胸前衣服里，鼓起的水壶影响了他的速度，因为胸口的水壶，他的头高出他的身子。他在迷雾中听到了东生的吼叫，放下水壶，紧贴地面……
　　 离猫耳洞越来越近了，受伤的手臂早麻木得没了知觉，他一点点艰难挪动着，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再也爬不动了，从怀里取出水壶，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将水壶朝东生的洞口扔去。
　　 他扔水壶的手还没收回，他突然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越飞越高。在空中，他看到丁香妩媚地笑着沿着小河边朝他跑来，张出双手大声喊着他长根的名字。他想拉住丁香的手，可自己越飞越高，离丁香越来越远，他无奈地咧嘴笑了笑，想大声说，丁香！丁香！我帮你把东生带回来了……我祝福你们，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一下子猛地栽倒在地。
　　 三天后，负了重伤、军用水壶里仅剩下一口水的东生独自击退了敌军不下20次的进攻，终于等到了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