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中国的民族乐器二胡，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有中国的贝多芬之称的无锡民间艺人一一瞎子阿炳，他呕心沥血创作的千古名曲《二泉映月》也仿佛在耳畔荡气回肠地响起。据说，此曲享有国乐盛名，我每次打开手机上的音乐收藏夹聆听，优美动人的旋律让人如痴如醉，百听不厌。在中华大地的城市乡村，二胡的粉丝不知凡几，但能似华彦钧将二胡拉得出神入化、酣畅淋漓者寥若晨星。
　　 一个名叫华宝的乡村小街上，也有一位雅好二胡的盲人乞丐姓杜名虎，只不过二者的演奏水平有云泥之别:一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一个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此君的二胡声每次从他的铁皮蜗居中向四处荡开，街坊邻居都皱眉塞耳，这二胡声如同没杀死的公鸡临死前的乱啼，无异于噪音，亏他闲暇时还拉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
　　 杜虎乃五零后，兄弟三人中的老大，是个天生的盲人。据我观察，农村盲人的生存方式大概有三类:坐享其成、做算命先生、乞讨。坐享其成者，家景殷实，无需出门挣钱便衣食无忧。算命先先还是有点“技术”含量的活儿，精通算命理论，天干地支背得滚瓜烂熟，还要有说得天花乱坠的口才。而乞讨是个准入门坎极低的就业行当，无须投资，无须技术，无须口才，只要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量，有一定的抗白眼、抗蔑视的能力就行了。杜虎先生颇有自知明，根据自身条件，无需纠结地选择了“吃百家饭”这个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从事的热门职业。
　　 父母健在的时候，杜虎也过了三十年左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神仙日子”。后来，父母先后驾鹤西去，他悠哉乐哉的生活画上了句号。
　　 说起来这上苍有时也是很大的不公啊，不仅没给杜虎明亮的双眸，让他生活在无垠的黑暗中，还让他形如朱儒，可与水浒中的“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一较高下。他还是个罗圈腿，一张粗糙的马脸上，生着两只凸起的虾眼，眼珠转动时似乎只有眼白，看着觉得很另类。脸中悬着酒糟鼻，一张阔嘴，厚唇外翻。外貌差就差点，在智商方面造物主怎么也十分悭吝呢？没赐予他一个聪明的大脑。因而，父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瞎儿子，二老曾致力于给儿子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只因各种条件太差，美好愿望屡屡落空。父母临终前，千嘱咐万叮咛两个业已成家的儿子尽力照顾好哥哥，也不枉兄弟一场。最后是他性格温和的三弟承担了照顾瞎子大哥的重任。杜虎知道，兄弟之情绝对比不得父母对子女那份无私奉献不图回报的情感，不寻个营生挣点钱补贴家用终非长远之计。能做什么呢？他抹下本不值钱的面子，成为一名乞讨专业户。大家都囊中羞涩的那些年，他四处乞讨混个肚儿圆是没问题的，但施舍现金的很少；有时遇到经济条件好的慷慨人家给他一包烟，他感激万分。
　　 他和三弟在一个院子里生活几年倒也相安无事。有一年盛夏的一天，弟媳一顿臭骂，随即拿了根木棍将他撵出家门。据说，那天弟媳上厕所刚蹲下，杜虎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掀开厕所的“遮羞布”，掏出“命根”，惊得弟媳提起裤子，推开瞎大哥，羞得满脸通红去找丈夫“告状”。弟弟说哥哥肯定不是故意的，再怎么也不会对亲弟媳心怀不轨呀！她想想也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嘛！虽说她没有深究，但心中还是不舒服，因为他听别人说，瞎大哥有一只眼睛还有微弱的视力，并非完全失明。她对此说半信半疑。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又重现了令弟媳难堪的一幕，她深信不疑瞎大哥是有意为之了。这次丈夫怎么开导劝说都难消红颜一怒，最后给丈夫下了最后通牒：他留我去，我留他去。三弟为了好不容易组建的家庭，兄弟情即使血浓于水也只能将哥哥“驱逐“出家，在老家附近的小街上，让电焊师傅焊了一间铁皮小屋，杜虎开始了艰难、完全的独立生活。杜虎被扫地出门，乡亲们有的认为是他罪该应得，有的说这是他弟媳逼他离开的苦肉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局外人不得而知！
　　 杜虎住街后，大家都很同情他的遭遇：一个双眼一抹黑的人，烧火做饭，洗衣行走等是多么困难啊！经高人指点，他改变了乞讨的策略，专职”赶酒席“——方圆二十里内但凡谁家婚丧嫁娶、考学参军、乔迁开业、生娃庆生等举行宴会，他都会躬行莅临，品尝厨师的手艺如何。伊始，我还很纳闷，他一个盲人，没有顺风耳与千里眼，是怎么知道人家要待客的？有人解惑说，可能是住在他附近心怀怜悯之心的厨师或商店老板是他的义务”眼线“。因为不管哪家有事待客，必定先联系厨师安排烧火事宜，同时也会到商店或超市买要用之物，他们事先得到消息就告诉杜虎。每当见他身背一个脏兮兮已不知底色的布袋，里面装着一个大饭钵子和一双筷子，里面一定还有万能礼物——一挂鞭炮，拄着一根探路的竹竿在路上匆匆前行，大家会心一笑：不知又到哪儿去赶酒席？也真难为他了，要将附近的地理位置烂熟于心，哪里有”生意“就直奔目的地。不然，就是有好心人给他指点迷津，他的大致方向也要走对，若南辕北辙就费时耗力了。
　　 盲人的视力差，想来他们的辨声能力应该不弱。连听带问，只见他“摸”到摆宴席的那家门口，从布袋中摸出鞭炮，熟练地撕开包装纸，然后蹲下将鞭炮摊直放在地上，再掏出打火机，将鞭炮的一端点燃后迅速撤退，随即“二脚踢”噼里啪啦响起来，他便立在那里等主人家来“打发”。我想，他开始干这活技术不熟练时，手肯定被炸过！这时，主人会亲自或派人来处理这个特殊的客人——盛一碗分量足够的饭菜，倒进他的海碗里。他也不用谦让就狼吞虎咽地享用起来，看样子他的胃口极佳，时间不长，一碗饭就告罄了。如果他提出要求预备下顿的充饥之物，主事人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下显得小气，再给他补上一碗馔馐。吃顿饭当然不是他的终极目的，讨点碎银才是他的”小目标“。你给他四五十元他不会嫌少，遇上慷慨或好面子之人，给他一张“红马虾”他也不会嫌多。投资与回报之比一般在一比二，即他买鞭炮二十元，你给他四十元，他买鞭炮四十元你给他八十元，他就会欣欣然。他的投资成本一般会控制在二十元以内，遇上可以大投资得丰厚回报的主儿是很小概率的事。当然，在他的乞讨生涯中，也会碰到葛朗台式的主人，和在街上买衣服一样与他“砍价”，但他自有他的“降龙十八掌”，你的打赏低于他的底线，他站在那里和你耗着，只要你不怕大煞风景。绝大多数的时候是主人先“眨眼”，亲朋好友会劝说：好日好时的，何必为三二十元钱和他较劲呢，还不够在麻将桌上“点一炮”。说实在的，从未听说或看见他漫天要价过。有时，他也会遇到促狭鬼，要检验他辨钱能力的的高下。有次，有户人家的千金十二岁生日待客，他去“恭贺”，主人要给他五十元打发他快走，说一个瞎子干这一行也挺不容易的。谁知主人的一个亲戚直挤眼，连忙从主人的手中抢着将二十元的钞票递给杜虎说是五十元，杜虎也没细辨揣进衣兜，大概没想到有人会找他寻乐子。那亲戚望着他蹒跚而去的背影笑着对主人说：还是我机智，替你省了大洋三十元。不想，过了两个多小时，杜虎像当年的“胡汉三”又回来了。原来他拿着赏钱去买生活用品，他怪卖东西的人钱找少了，卖家说你给我二十元，难不成我还找你三十元？一个说给了五十，一个说收了二十，二人争得不可开交，幸亏旁边正好有其他顾客作证，才了结了这场纷争。这不，他又来讨“差额”部分了。至于他在多年的讨钱事业中是否收到假钞，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有人在亲朋之间送礼钱时就敢夹带“赝品”，若要忽悠一个盲人更不在这样人的话下。
　　 杜虎从善如流，优化了乞讨法，变成天走乡串户到定点光临“待客之家”，路也少走了，收入还大大提高，而且有备而去弹无虚发。这样，他的饭菜质量也不只提高了多收个档次。你想，现在的人待客，那家不是十大碗八大碟，如同满汉全席。虽说很多时候免不了吃残羹剩汁有些不雅，但有道是“眼不见，心不烦”，吃到口中味道可口就行了，还有什么底气挑剔呢？
　　 每逢春节、元旦、中秋、国庆等重要节日，过事的家庭扎堆。这些节点，他如出国访问的政要，工作日程总是安排得紧紧的，一天马不停蹄的下基层，说是“访万家”有点夸张，访十家的经历还是有的。虽说东跑西颠挺累，但一天几百元的收入还是蛮有成就感的。如此，他休闲的时间也充裕了。因无法看电视解闷，为了消除寂寞，他决定买把二胡自娱。他让三弟给他买二胡时，三弟表示一万个想不通：你个乐盲买这玩意干啥？但想到哥哥一直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失意生活，挺可怜的，怎能再让他扫兴呢？他到随州乐器店里给他买了把价格适中的二胡。买回二胡的那天晚上，杜虎的左邻右舍都遭了殃，他一个劲儿的拉二胡，直到夤夜。因为他毫无拉二胡的基础，且无老师指点，又乏无师自通的天赋，拉来拉去那几个调，连弹棉花师傅弹棉花的韵律与节奏也比他强。每逢闲暇，他就会拿出自己心爱的二胡拉上几个多小时。曾有古道热肠者手把手教他民间小调《十爱》的拉法，无奈他的脑袋如榆木疙瘩，怎么就开不了窍。后来，杜虎虽历经三十多个春秋的磨砺，他的技艺长进不大，但他也不指望如阿炳拉二胡体面地讨钱，能达到“不要人夸琴声好，自娱自乐如神仙”的境界，不是利名熏心的人能做到的。
　　 经过多少年风雨不误的四处奔波，他的生活又十分简朴，再加之他是低保政策的受惠者，如针尖挑土般积蓄了数以万计的人民币。也许是应了那句古语：饱暖思淫欲。有一年，关于杜虎的“桃色新闻”在当地疯传。乍听到这些传闻我还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但无风不起浪啊！后来得知，他还真有此等艳福。原来，与他同住一街有个理发师傅，也是资深单身人士，每月总要到镇上的“红灯区”潇洒一两回。他自己享乐了还不忘做“好事",将那里眼中只有孔方兄的色衰徐娘介绍给杜虎。大家猜测，这理发师傅肯定不是白当红娘，多少要吃点回扣的。杜虎与自甘献身者之间无从奢谈爱情，只是各取所需，一个为钱，一个为色，也算是公平交易。如今这时代，不光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有足够多的袁大头，呼风唤雨，一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事是银子办不到的。杜虎的艳遇闹得沸沸扬，他的三弟知道后，认为那个女子明显是来行骗的，任由哥哥贪图一时之乐将钱花光，以后他怎么生活？于是，他对与那女子说，如果真喜欢他哥哥，二人就领证结婚；如果不想结婚就趁早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那女人无奈的白了一眼断她财路的人，悻悻地走了。三弟棒打鸳鸯，无情击碎了哥哥的黄粱美梦，但这也是为瞎哥哥着想啊！不知他哥哥心中怎么想的？自从杜虎的情人被弟弟斥走后，有人发现他坐在铁皮屋门前痴呆了好几天，甚至将生意也歇了。有好事者从他屋前路过，就会笑问：杜虎，那个婆娘怎么样？你还想她不？他照例懒得搭理，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寒来暑往，岁月匆匆，过了耳顺之年的杜虎身体渐渐差了，走路也显得十分艰难。但为了生活，不得不在乞讨的路上踽踽而行。最让他心碎的是，有时问路，竟被爱恶作剧的孩子“导航”跌进水凼中或撞向电线杆，而那孩子诡计得逞后阵阵开心笑声如千万毒针攒射他的心窝。孩子们呀，你怎么忍心欺负一个失明的老者？你可以不帮助他，但也不能伤害他呀！说好的“人之初，性本善”啊。
　　 两年前的隆冬时节，杜虎的血压升至两百以上，感觉头脑发晕，四肢无力。某天，听别人说明天天气晴朗，他决定下午将穿了多时的袄子洗一洗。他摸索着用煤炉子烧了一锅开水，倒进洗脚盆，再兑冷水中和成适宜水温，然后将袄子放进盆里揉搓，用干净水清了两遍，至于是否干净他并不介意。最后将袄子晾在屋外一根冰冷的铁丝上。因为没有换洗的棉袄，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直发抖，后来只能钻进被窝御寒。晚饭怎么办？免了胃会提意见的，就让一袋饼干和开水来安抚胃吧。
　　 睡到晚上七点多，杜虎醒后再难以入睡，他索性坐起来，拉亮电灯，拉拉二胡消遣无聊的时光吧。因为有点冷，他将几件薄衣服穿上，再将床单披在身上，坐在床沿上开始演奏，悠扬的二胡声在夜空中飘荡。街坊们听着天籁之音，这是纯正的民间小调《十爱》的旋律呀！大家都很奇怪，杜虎怎么忽然入了二胡演奏的堂奥呢？莫不是他三十多年的虔诚感动了乐神，乐神附体了吧？
　　 第二天，蓝蓝的天空艳阳高照。杜虎晾在铁丝上的衣服结冰渐融，冒着袅袅水烟。快到中午十二点了，邻居见他的铁皮门紧闭，怎么他在睡懒觉？他平常七八点就起床了呀，尽管起来也没什么事干。邻居便好奇的去敲门并高喊：杜虎！杜虎！无人应答。邻居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他昨晚去了西方极乐世界？热心的邻居又喊来几个人，用力撞开了屋门，只见杜虎安详的躺在床上似乎在酣睡。一个胆大的人上前去将两根手指伸到杜虎的鼻子下，已感觉不到呼吸了，再掀开薄被，摸他身上已冰凉。随后，杜虎死亡的消息传遍了附近的村村寨寨。
　　 一个卑微的生命化作一缕青烟去了。有人为他叹息：是病寒交加夺去了他本已脆弱的生命，如果有人照料他绝对还能多活几年。也有人为他庆幸，在睡觉中溘然离去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君不见，许多儿孙成群的老人因病偏瘫在床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开始还有人细心照顾，时间久了是什么光景？他孤身一人，如果卧床不起，谁给他做饭端饭，谁给他清洗衣被，谁给他端屎倒尿……那真是生不如死啊！生命诚可贵，但毫无质量延续又有什么意义？人生本来就是一趟没有返程票的旅行，终点就是墓地。饱受病痛的人离去固然让其亲人悲怆无比，但这对人对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杜虎悄然去了，人们过事办宴席再也见不到这位特殊客人的身影了；杜虎悄然去了，再也没有刺耳的二胡声打扰街坊们的清静了。但愿他到天堂里脱胎换骨，有着潘安的容貌，和珅的财富，伯牙的演技，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