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修养的人说话办事总是笑到最后，我在老孙头面前却是先排场后丢人，唉，窝囊透了！
　　 老孙头也是个退休教师，我们常在一起玩，最常去的地方是后村桥头。那里有棵大树，树冠遮天蔽日，在下面石凳上下棋最过瘾。
　　 老孙头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喷，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他总喜欢炫耀他有多少多少个得意门生，哪个哪个上过电视，这一点我不如他，我记性差，除了几个很特别的学生外，其余的大都没有印象。
　　 但是，有一点我比老孙头强，就是我棋高一筹。我们有个约定，每晌下三盘，如果三盘都输，就要请对方吃碗饺子。我初步统计了一下，有一个月我请了老孙头一回，他却请了我八回，由此可见他的棋要多臭就有多臭。不是说我在乎一顿饭，而是这样的饭吃起来有一种满足感。
　　 那天我和老孙头又聚到了一起，一边下棋一边听他喷山海经，他连输了两盘后，这个自高自大的老滑头不敢大意了，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当然我也不是吃素的，一个小卒过界，缠得老孙头的帅左转右拐，嘿嘿，这家伙又输定了。
　　 我正暗自得意，手机响了，是老伴打来的，老伴说我的学生来看我，还给我带了礼物，我问他是谁，她只说是个男的，四十来岁，开着车，她也说不上来在哪儿见过。
　　 糟了，电话一搅和，我一分心，老孙头钻了空子，这盘十拿九稳要赢的棋却和了。
　　 回到家里，见客厅里放着一箱好酒、一条好烟、一箱水果、一箱鸭蛋，是谁出手这么大方，来给一个退了休的老头送这么丰厚的礼物？我前后想了个遍，始终猜不透。
　　 正抓头挠耳呢，一个干部来家，先问我身体状况，然后问我住房条件，生活情况等等，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最后这位干部说他姓熊，是镇政府办公室秘书，上午来给我送礼的是王副市长，刚刚上任就下乡来检查工作。他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打探他的高三班主任，并对随行的工作人员说，关爱乡村老教师是政府的职责，因为他们为乡村教育默默奉献了一辈子，安度晚年时千万不能让他们有任何委屈。还说他给我送的东西是阳光送礼，让我大胆享用。熊秘书扶着我和老伴坐好后说：“王副市长还要到其他乡镇检查工作，没能亲眼到您的尊容，是他的最大遗憾，他关照我给您和师娘拍张照片传过去。”
　　 老伴拍拍额头，说：“我咋说忒眼熟呢，这不是在咱市电视台上露过面的副市长王马吗？嗨，瞧我这记性。”
　　 天啦，难道是他是三十多年前我教的学生，他当上了副市长？一颗激动的心快要蹦出了我的胸膛，这一生我最大的建树就是默默无闻，比默默无闻更有成就感的就是我培养过一个副市长，我得在老孙头面前夸夸，省得他老在我面前吹他的红花绿叶是多么艳丽。
　　 往常午饭后，我总要小憩一会儿，那天我破例了，碗一丢，就打电话约老孙头。
　　 我们一见面，没等他来开场白，我就先声夺人，眉飞色舞地说：“孙老师，你大概想不到吧，今天我学生看我来了，还给我送了礼物呢。”
　　 “是镇长大人到贵府拜访，还是县长大人前来请教？这事儿我经得多了，见怪不怪。”老孙头有些不屑，他对我抢了他炫耀的机会表现出明显的不满。
　　 “不是乡长也不是县长，是刚上任的副市长王马，他今天特意来看我。”为了吊老孙头的胃口，我把“特意”加重了语气。
　　 老孙头一脸惊讶：“看不出来呀，没想到你不显山不露水留了一手，惭愧，惭愧！”
　　 我笑笑，说：“怎么？就许你桃李满天下，就不许我绿叶散芳菲？算了，不说了，我们开始下棋。”
　　 我和老孙头又厮杀起来，说是厮杀，却常顿下来说当年我教王马时的情景。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领导器重我，让我担高三毕业班语文和班主任，学校的团委书记，我年少气盛，下决心要把共青团的工作抓名堂，当然更希望我班里能放颗卫星。
　　 那年头，各级政府和社会各界都看重教学质量，尤其是看你升上了几个学生，凭升学人数就能给你这个学校的教学质量贴标签，毕业班老师的脸上是贴金还是抹黑，全要看你手下有没有王牌学生。
　　 为了能一鸣惊人，每天早晨五点我总是到学生寝室叫醒学生进班早读，晚上我坐班陪学生到十点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总是对我的弟子们说：“不受苦中苦，难得人上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给他们讲古代“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激励学生能够“学海无涯苦作舟”。
　　 你别说，我班里真有几个出尖拔类的苗子，最令我满意的是王马，机灵聪明，组织能力强，我慧眼识才，选他当了班长和团支书，有他在，我们班形成了你追我赶的学习氛围。别的班里谈恋爱、打架、吸烟、酗酒等现象时有发生，而我们班却根本不存在，只要有风吹草动，王马准会在第一时间内将其摆平，有时候我怀疑，王马的管理艺术盖过了我这个年轻的班主任。
　　 苍天有眼，那年高考王马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他以文科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名牌大学，我也跟着沾了光，领到了一笔不菲的奖金，但王马的得到的好处是我的十倍，县里、乡里、村里和学校对他都有奖励，以前无人问津的农家小院一时间门庭若市，那场面赶得上范进中举。
　　 只顾云山雾罩地说了，走棋常走神，常让老孙头钻空子，可怜我这个象棋高手，这次却输得一塌糊涂，不得不管了老孙头一顿饭。
　　 老孙头是个高音喇叭，经他一吆喝，左邻右舍都来看我，不是夸我是伯乐，就是说我有见识，害得我把王副市长送来的好烟拆了一盒又一盒，我那在远处求学的孙子不知道怎样知道了，也给我发来微信，称我是什么“东方男神”。
　　 一时间我身价百倍，附近一个生态园开业剪彩非要请我去高台上站一站给他们充门面，好像我现在是副市长似的。
　　 我感到飘飘然，走起路来腰板直了。不想有一天，老孙头带给我一个惊天的消息：“傻哥儿们，你还蒙在鼓里吧，你的那位得意门生，就是那个副市长被双规了，正在接受组织调查呢。”
　　 我惊得魂都飞了，难怪出门时人们见我的眼神都变了，连打招呼的口气也平淡了不少。
　　 王马的落马自然与我无关，大可不必为此而伤神，但是此时我记起了一件事，说出来是我的耻辱，不说出来憋得难受，我很纠结，最后咬咬牙决定，还是和老孙头说说吧，谁让我们是忘年交呢。
　　 高考进入了倒计时，那时高考前有一次预选考试，预选上了才有资格参加高考，预选不上就等于你高中毕业了。预选过后，学生放假，老师改卷。那天夜里我喝了点酒，身上热燥，想去不远处的小河沟里洗洗，刚出房间，见学校财务室处有人在撬门，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抓住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一看是王马，手里正拿着一根铁棍，这时我真恨不得扇他俩耳刮子，心想，你这样做不是自己把自己的前途毁了，看你很聪明，没想到你却这么幼稚。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决定放他一马，谁让他是班里的擎天柱呢，我没收了他的铁棍，什么也没说就让他走了。后来，我从其他同学那里了解到，学生毕业，相互做东要到饭店点俩菜吃一场，王马常被别人请，觉得不回请一下面子上过不去，可是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姐妹又多，哪有多余的钱去充阔气呢？为此，班里集资买书报、团支部组织的茶话会，他都从中做过手脚……
　　 我把一切不利王马的传言压了下来，高考在即，不能让他分心，考生的政审表上我违心地给王马下了自以为满意的评语，没有说他一丝一毫的缺点……现在看来，对王马的放纵却是对他贪欲的纵容，他有今天的下场难道只是一天、两天所养成的，难道不是一次一次贪占小便宜的结果？
　　 我陷入了自责，没想到老孙头一个马后炮过来：“傻哥儿们，将军，哈哈，你输了，这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听话听音，老孙头说的是双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