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屋，坐北朝南，明清时的土木建筑。两间的门面，进身很深，直抵后山坡。打开门，近处碧水如一条玉带绕村街头东流；远处南山横亘，绵延不绝。碧水在前，青山在后，我的记忆就像门前小河里穿波跳浪的小鱼儿，轻巧自由地游进我那家乡的青山碧水中。
　　 碧水无情东流去，青山有意树生根。我家老屋后山坡那三棵样貌独特、性格迥异的树，在我的心中生了根，挥之不去，成为我永久的怀念！
　　
　　 一
　　 从我四五岁记事起，我家后门山脚下就生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这棵树从山脚斜伸出来，有二十多米长，主干有水桶粗细，粗大的枝丫一直张牙舞爪地伸到街头大路上空，离地十多米高。小时候奶奶拉着我从它下面经过，我问奶奶：“这是什么树呀？”“老榔树！”奶奶答道，“它有多老呀？”“比我还老几十年哦！”奶奶幽幽地说。“那么老，它怎么还满树开花、满树长叶呢？”我不解地问，“树跟人不一样，人老了路也走不动，树呢？它根扎得深远，只要没伤到根，就永远年轻！”我听不懂奶奶说的话，只觉得这老榔树就像一棵神树，那么的高大，那么的粗壮，望着它，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神秘的敬畏感。
　　 春天里，老榔树开出满树白白碎碎的小黄花，老远就袭来一股馨香，蜜蜂嗡嗡地在上面嬉闹着，白蝴蝶在枝叶间飞舞着，小鸟也喜欢在枝头唱歌儿。经过树下的人看到老榔树，都禁不住抬起头，吸吸鼻子，嗅嗅花香，竖起耳朵听听鸟鸣，转溜眼睛寻找蜜蜂和蝴蝶。夏天里，老榔树枝繁叶茂成伞盖；晴天为大家遮阳蔽阴，雨天为大家挡风避雨。它高大的树枝上挂着一个我们一生产队的铜铃，一到上工时间，生产队长老吴就扯着长线敲钟，悠扬的钟声拌着老吴高大的嗓门：“上工啦——上工啦——”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钟声停息不久，家家户户的劳力和妇女就带着铲子、扛着锄头、挑着粪桶走出屋子，大家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地汇集到了老榔树下，听队长、会计逐一安排农活。大人们散去了，我们无事的小屁孩子就躲在大榔树下打纸鳖、斗鸡、放跤、跳房子，玩各种有意思的小游戏。午后，大人们歇晌了，我们又跑到小河里逮鱼捉螃蟹。腻了，又去到潭里洗澡游泳，饿了钻进菜园子瓜棚里偷菜瓜、香瓜、黄瓜吃。有一次我们被看瓜的李老头追得无处藏身，奋力往老榔树上爬，老李头怕我们摔坏了，吓得脸色灰白直叫道：“不追了，下来吧！摔坏了我可管不了！”我们见他真走了，才慌忙抱着老榔树猴子样溜下来。
　　 老榔树年代久了，主干上长有滑滑的绿青苔，枝也有些脆，的确危险，家长被告状后，我们免不得屁股上挨一些柳条子，但记性不好，挨打没隔多久，我们又开始爬树了。这回不光是爬老榔树，还爬榆树、苦楝树，我们这次不是躲避偷瓜，而是爬树捉蝉用泥巴包严实烧着吃，或者在树上摘蝉蜕，攒集起来去新华书店买连环画看。傍晚时，田间地头的农民收工了，山上的牛羊下坡回来，河里的鸭院里的鸡都往圈里走。老榔树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安静地站在村头迎接着它们回家。村子里各家各户炊烟袅袅升起，人们开始吃做晚饭。一轮明月从东边山尖上探出头，大家就围坐在老榔树下摇着蒲扇歇凉、喝茶，听姑娘媳妇聊家长里短、乡村八卦；听庄稼汉子谈天气墒情、议农事庄稼；听老辈人道古迹故事、中外奇观。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挤去，戏耍玩乐，好不自在！月光从老榔树的枝枝叶叶间洒漏下来，乡村的夏夜在宁静祥和中显得优美起来。秋风吹黄了田间的稻谷，也吹黄了老榔树上的叶子和小黄果。麻雀、山黄雀、灰斑鸠都喜欢光顾这里，它们上下翻飞，叼吃黄果子，高兴起来互相嬉戏拍打翅膀，掉下来的果子如雨点砸在树下刨骨头的小狗和觅食的小鸡身上，吓得它们又叫又跳。我躲在二楼小窗边看书，离老榔树的枝条很近，鸟儿们欢快的样子令我嫉妒，我常常放下书用弹弓打它们，可惜隔枝打鸟总打不着，倒是吓得它们小心地躲起来，半天不吱声。冬日里，天冷了，老榔树就像个枯槁的老人，裸露着筋骨，在风雪里孤独静默着。有时我还捡到狂风折断过它的许多枯枝，不知它疼痛与否？可是来年春天里，它依然开花发芽、枝繁叶茂、生机蓬勃。
　　 老榔树伴着我走过快乐的童年、梦幻的少年、青春激荡的青年时光，二十年多年的相伴时光。
　　 有一天，我放暑假回来，发觉老榔树没了，望着被砍伐的树桩，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失去了一个好朋友一样的忧伤。我问父亲是谁砍伐了这百年的老榔树？父亲说是村上雇人伐的，要栽电线杆子拉高压线。我很是无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我不能再嗅到它的扑鼻香味了，我不能再看到它的满树枝繁叶茂了，我不能再听到鸟儿们嬉戏枝头快乐的鸣叫了。怅惘之中，让我深深怀恋起那些与老榔树一起漂白的时光。
　　
　　 二
　　 我家后山坡的西面，就是当地著名的显圣殿，红墙黑瓦，飞檐走脊，由几十间房屋构成的古宫殿，像一座古城镶嵌在悬崖峭壁之上，既古朴庄严，又威武壮观。
　　 小时候，我与伙伴们常在显圣殿里跑上跑下玩捉迷藏。显圣殿岩壁下是河潭，我们小时候洗澡，经常爬上石壁往水潭里跳，以显胆大跳水之技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过去岩壁下的水潭，经过多年的洪水冲刷淤积，现在已成河上沙滩。沿沙滩往右拐，下面是农人的菜园，上面就是五六十米高的陡岩壁，岩壁中央有五六个天然形成的“叫花子洞”。那石洞有两米长宽高见方，三面岩壁，正面门洞。据老辈人说，旧社会一些要饭的叫花子，白天跑着要饭，晚上就爬上洞睡觉。洞里既避风雨，又安全可靠，是穷叫花子的理想避难所。我常与伙伴们往叫花子洞里抛石头玩，后来长大些，就攀爬到各个洞里玩游戏，学叫花子在里面烧火做饭炒黄豆个儿吃，别有一番情趣呢！
　　 叫花子洞上面石壁十几米，正处山腰，上面横空伸出一棵脸盆粗十几米长的冬青树。树与山腰垂直，与地面平行，看上去冬青树好像要掉下来，可是它一年四季郁郁葱葱，装点着山腰，几十年里既没有掉落下来，也没有飞升上天，就那么执着地坚定地嵌在岩壁上山腰那里。
　　 从显圣殿藏经阁二楼出门，沿石壁小路上去，不过十几米，就有一条丛草荆棘的羊肠小路直通那棵垂直山腰的冬青树。从上面看，冬青树就像一条通往大海的“栈桥”，这个栈桥非有胆量的人不敢上。观览大海的栈桥很安全，即使不小心掉进海里，会游泳的人，一会儿就游上岸了。而眼前的“栈桥”，却是一根有生命的树，它的黄白的主干就是一条“路”。走在这路上，须步步留神，分秒小心，稍有闪失和疏忽，就有可能掉下几十米的山脚下摔成肉泥。
　　 记得我在十一二岁的少年时代，经常与伙伴们光顾这条路。最开始发现这棵冬青树的是红兵，他说：“你们看，这棵树好奇怪，别的树都竖着长，它却横着长。”可不是吗？它为什么要这样长？我们为此议论开了，“因为它是个犟脾气的树！”小军说，四毛说：“是小鸟衔的种子掉到那个位置才长成这样吧！”……我看看它上面的路，又看看它长得样子，自作聪明道：“你们说得都不对！你们看它上面有路，人人都踩着路，它不改变长的方向，怎么活得了呢？”我胡诌了几句，大家还真觉得有些道理，我便有些飘飘然了。“我们爬上去玩玩吧！”不知谁提议道，大家都兴奋地同意起来。大的先上，小的后上。杰勇最大又有主见，他嘱咐大家：“要小心须慢慢爬，我来带头，要是害怕就站一边看。”只见他撸挽起袖子，又往双手上吐两口唾沫来回搓搓，然后伏趴在冬青树的根部，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树干，长吸一口气，便缓缓地匍匐前进，树干不过七八米长，他却像一只笨猴子抱住一根桩，半天挪一步，有时又像一只疲惫的青蛙，有气无力地移动四肢，那笨拙的样子几乎让我笑出声来。好不容易爬过去了，他找到一个树杈坐安稳，又指挥我们过去。我们似乎比他爬得快，不久就过去了四个，树根处小路上还有三四个不敢爬，就让他们胆小鬼发呆吧！我们每人手里紧揪着一个树枝，得意地骑在树杈上，犹如一只只小鸟，身子轻飘飘的，有种要飞的感觉。远处的蓝天和对面的青山似乎离我很近，触手可及。那些房屋跟玩具房子般可爱，公路上的车变成了小甲虫在慢慢爬，那拱桥如一张弯弓卧在蜿蜒曲屈银蛇样的河面上。那些在地里干活、在河里洗衣服、在小路上行走的大人们，此刻在我们眼里变得像蚂蚁那样小。我们在树上尽情说笑着，分享着四毛衣兜里最后一把炒黄豆。这时，听到山腰路上的伙伴喊我们快下树，我们这才回过神，又一个个抱着树往回倒退着，这比上去前进时困难多了。我们几个几乎用了半个小时才退回到路上，突然听到一声哭叫，回头一看，四毛卡在了树杈里，浑身发抖，哭喊着。怎么办？杰勇二话没说，撕开了自己的汗衫结成一根绳子，还嫌短，我们又纷纷解下裤腰带给续上。我们牵住绳子一头，杰勇手上挽着一头，他又爬过去，拉起四毛在他身上把绳子拴紧，让四毛先往回爬，四毛止住哭声，看到身上有了绳子，好像有了些安全感，在我们的加油声中慢慢爬了回来，刚着地，他又哭叫着“我再也不爬冬青树啦！”现在想来，爬冬青树是多么冒险的事情啊！这远比在武当山抢上“龙头香”要刺激得多，也危险得多。当初系住四毛的裤腰带绳子可曾安全？还好没有发生悲剧。
　　 在冬青树这危险的路上，我们与冬青树热烈的拥抱、亲密的接触，我读懂了它的骄傲和温驯。它就像一匹红鬃烈马，只有懂它的薛平贵才能降服它。冬青树一年四季常青，它在你不知不觉间落黄叶又长出新的绿叶子。当初爬冬青树的人已慢慢变老了，现在的孩子已不敢再爬它了，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这棵横空突兀的冬青树，发出“好奇怪、好坚强”的感叹啦！
　　
　　 三
　　 山坡顶上有一座道观叫“金顶”，据说是武当山的真武“祖师爷”在这里显灵后建的。脊梁柱上有“道光二年”的字样，算来也有近200年的历史了。金顶的正前面耸立着一棵3人围抱不住的大刺柏树。它有十几米高，皮粗硬坚实，手在上面摩擦，就会火烧火燎得疼。它的枝干粗大，叶子却细丝如针。看上去大树苍劲挺拔、傲视万物。
　　 这棵大刺柏树，比金顶历史还要悠久。听老辈人说，有个清朝乾隆年间的当地财主，为了死后百年不烂，听说用刺柏树做棺材可以达到目的，所以，财主年轻时就在坡上栽下了这棵刺柏，老财主死后，刺柏长得还不粗，他的儿子就买了楸树棺材代替。老财主儿子死了，他的孙子也用楸树棺材代替，这样老刺柏树算是保存下来了。
　　 小时候，我们几个爬树的猴子高手总想要爬上这棵老刺柏，却怎么也上不去，因为它太粗，环抱不住使不上力；再者，一用力就把手掌、脚掌和肚子蹭得破皮流血，我们只好中途放弃。爬不上去，我们就骂它，用石头冲撞它，用脚踹它，用钉子钉它，可是它纹丝不动、不气不躁，依然一副不屈不挠、傲然挺立的样子。
　　 有一年，上海一个电影制片厂来这里拍《断喉剑》电影，有个镜头是“阴三”从老刺柏树上飞跳下来。我们看着他们搭着长梯子把“阴三”送上去蹲到横枝丫上，下面铺着几层厚厚的棉垫子往下跳。真没想到电影里那些飞檐走壁武功高强的人，本领竟是那么的假！老刺柏树见证着这些，是不是和我一样失望呢？
　　 我望着老刺柏树，看着它饱经沧桑的面容和那被雷火劈烧得空了半边的树身，心里感怀许多，老刺柏树呀，你在无数个春夏秋冬里，对抗着风霜雪雨、电闪雷鸣，那得需要多大得勇气呀！你见证着时代的变迁，你却不争名夺利，你默默无闻地坚守在这个孤寂的地方，站成一种伟岸，站成一种风景，站成一种坚强不倒的精神，你就是后山坡的灵魂！
　　 树是山的灵魂，树用它的根扎进泥土和岩壁，绽放出生命的花朵和绿叶，成为大地的风景；树是人类的朋友，它吸收水分和营养，吐纳出氧气供人们生命的呼吸，成为无私的奉献者；树是人们情感和精神的寄托，有了它，人们才有根可寻，落叶归根，找到人生最后的归宿。
　　 我永远怀念着家乡的那三棵树，因为它们的形象和品质已在我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