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北岩独语(散文)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父亲去世十年后的这个春天,我和北岩不期而遇。春天本是四季必有的环节,但这个春天对我而言,却是我人生的重要记载——
一
北岩是个村名,听起来并不奇特,但她在我心灵深处像是隐匿了半个世纪的秘史,一经触及翻起了诸多记忆。一种特别的滋味,如同一层潮湿的雾气,浸染着我的心灵,它似乎是一种孤独,似乎是一种忧伤,似乎是一种离愁别绪……这一切情绪,都是北岩村在我童年时期播下的种子。早年间我一直在埋怨,如果不是北岩村,父亲就不会离开我们,如果不是父亲离去,母亲一个人带不了我们姐妹几个,我也不会送到乡下去饱受孤苦……虽然现在已知这是孩童的思维,但一经形成便就挥之不去。
接到故里邀请文化采风活动时,总觉得一切都是熟知的,似乎没有必要故地重游,但盛情总是难却,于是我欣然接受。让我意外的是,接到行程表粗略浏览了一下,“古村北岩”跳在我前睑,心“别”地动了一下!
此北岩是彼北岩吗?
早年听父亲说,那是一个苦寒地带,沟深得如一眼井,山高得能摸着天上飞过的大雁,笔直的青石岩直穿云霄,与天接壤看不到山顶。太阳一出,棉花云就像玉女纺织撕开的玉带,你分不清人间还是天堂。乌鸦成群结队飞过空域“哇哇”叫得骇人,那是无法言说的空静。通往村庄只有一条蚰蜒小路,货物运营靠的是小毛驴。那里的人在父亲未去之前还没有吃过白面,父亲扛着铺盖卷进村时还有人问,乐平城的日本鬼子打走了没有。他们并不知道已经改朝换代了,乐平城在民国三年就更名为昔阳城了,他们似乎与世间的风云变幻压根没什么关系。
现如今居然被列入“文化古村”,实在让我难以置信。在我的理解中,一般来说,古村一定是出过大官、富豪,或是文化名人,建有年代久远的豪门大宅之类,有了这一系列条件才有可能蕴藏着文化含量,文化本是文明的积淀。可听父亲描述,村庄苦寒得连条路都没有,言何“文化古村”呢?我四下打问才确定,是的,此北岩的确是彼北岩!
在奔赴她时,我的心风生水响,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纠缠着我。北岩进入我的记忆,不是因为她闻名遐迩,而是因为父亲当年被定成“硬牌走资派”被流放此地而铭刻在心,我谓之“囚禁”之地。在我印象中,我们盼父亲回家的唯一机会是过大年,唯一的原因,是把一年积攒下的白面集中享受。我们看到父亲时,是那种老同志和小同志的感觉。父亲常年不回家,和我们的感情还不如邻居大叔。我与北岩的对立情绪是时代的风潮造成的。半个世纪过去了,北岩已在我心中渐次隐退,但再次跃入我眼前时,一种撞击有声有响。
在我们小的时候,父亲老也不回家,我们早已习惯了父亲有可无可的日子。可总见母亲站在夕阳西下的窗幔后念叨着:该回家看看了,谁家没有老小呢?“劳改”的人多了去了,也不是像他这样一年也不回一趟家呀。
母亲自言自语念叨时,眼里噙着薄明淡暗的泪,但母亲是从不对着我们流泪的,打小母亲就告诉我们,别相信眼泪,遇到困难只有咬紧牙关硬拚硬挣就挺过去了。那么母亲的泪究竟是思念父亲的泪,还是拼不过困难的泪?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能力分辨,但母亲所有的泪都是我们偷视到的。我便知道母亲总是言不由衷……
父亲对于我们来说仅仅是个名词,而母亲却是具体的,密密实实的日子,把母亲水润鲜嫩的面容磨损得面目全非,闲适轻松的时候几乎是零。从家庭到工厂,两点一线像个卡通汽车。半个月才休息一天,没完没了的针线活,洗衣服、拆被子、和煤泥、拉煤拣碳、刨烧土……一到月末,母亲早晨上班时就卷着粮袋走了,我们在这一天中午就要提前请假去粮站帮母亲领粮,通常一袋面需要两三个人抬,有男人看见帮忙,母亲是拒绝的,母亲不大愿意让我们接受别人的同情,母亲让我们永远不要自甘弱者,你要自强神鬼也会怕你。可是我总想,有困难被人帮一下就顺利过去了,何必介意强和弱呢?老师说,人字的结构就是互相支撑。我说,我们也可以帮助别人呀。母亲说你连锅都端不动,有什么本事帮别人。记住:吃了人嘴软,用了人气短。要想抬头做人你得自强!是的,母亲的尊严就是这样维护的。母亲那时三十几岁,在这座小城颜值是超常的,无论男女若从她身边走过,总会拉长注目的时间。但母亲驾着车间用的大板车,拉着一家人的口粮,上坡时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突暴,前腿弓,后腿绷,四下里都是母亲粗糙的喘息,她不折不扣是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我们争先为母亲推车,争取母亲的表彰,有时互相踩了脚碰了屁股还要斗嘴打架。回家时有一面陡坡要下,这是最危险的,辕杆要挑起来磨着车尾下坡,这个动作颇费周折,姐姐适时还要蹲在车尾压车,否则会一直穿到底,有可能会出车祸。还好,母亲没有出过事。可是父亲只要一回来,母亲所受的苦楚总是要唠叨的:日子还过不过?孩老婆是不是你的?一年不着家门,我们累死饿死你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心肝呀,就扔回那俩破钱孩们就能长大?那质问是尖锐而没完没了的,有时候是鸡毛蒜皮错综复杂的小题大作,甚至会歇斯底里。有时也上纲上线。母亲说我也上班,我也挣钱养家,可为什么所有的家庭负担都让我一人承担,男女平等喊了这么多年管不管用,你说这公平不公平?
父亲坐在凳子上,耷拉着眼皮,默默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但那烟雾并不浓重,是那种丝丝缕缕,甚至父亲还可以喇叭起嘴好玩地吐出一串串圆圈像连环套一样,看上去有一点点惆怅……
我们像小猫小狗躲在角落里偷视,这个时候我们都不会轻易出现在母亲面前,生怕赶巧了挨上一巴掌。父亲看上去很可怜,可是那一串串的烟圈就像故意逗我们开心,我们和父亲对视的时候彼此缩着脖子偷笑。母亲要把一年的牢骚发完,只要父亲顶住这火眼,过一夜也就没事了。接着是抓紧时间把攒下的白面让父亲分享。剑拔弩张的第一天过去,第二天母亲和父亲也会抓紧时间说说私房话,说到好笑处,母亲耸着肩膀咯咯咯笑得很灿烂,胸间的双乳像一对漂在水里的胖鸭子,隐藏在宽松的衣服里晃来晃去。这时候我们是放松的,会把自己悄悄地放逐到父母眼前,这个时候绝不可能飞来巴掌。一对夫妻总有柔情蜜意的时候,我们喜欢这样的气氛。父亲过年在家中住够三天就又回北岩去了,母亲却要准备好冬暖夏凉的衣物,还要揣几个馍馍让路上吃。并没有一丝一毫要强调父亲多住几天,或者干脆不让走。没有,母亲说归说,做归做,大义凛然地就像个女英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脾气发了千遍万遍不顶半毛事,还要周而复始?
多年后,我觉得母亲设若生在现时代,应该是坐在沙发上,穿着粉色或淡紫的睡袍,嘬着清茶,欣赏着漂亮的指甲,或者说坐在梳妆台前描着柳叶眉,画着淡妆,浇花养鸟的那种美妇人。然而在那个时代,母亲的美貌消费在劳动中,本该优雅的姿态,和蔼的脾气逼迫她面目全非。这一点,父亲是绝不会这么想的。
北岩,对我们一家人是个漫长的折磨,没有父亲的家庭促使我们必须早早长大。三妹八岁就开始做饭洗碗,我被送到乡下,大姐帮妈妈和煤泥,挑水……在我十三岁回到家中,母亲完全当我们成人使用,把她所干的苦力营生光荣地下放到我们肩上。那时候最时髦一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以我们是光荣的,觉得生活本该如此。放了秋假,除了学校组织必要的集体劳动,剩余时间就是准备冬天取暖的柴薪,如果能借到一辆板车我们顶顶欢喜,姐姐驾辕如一头壮牛,我们在后面完全像一群小牛犊为姐姐助力。如果借不到这宝物,只得用肩挑。我们姐妹几个七高八低,手上脸上黑不溜秋,只看到两只眼睛忽闪,我们彼此取笑只是看不到自己。我和姐姐用箩筐挑,三妹四妹俩人抬,小弟用挎篮背,一次运不回一百斤煤。肩疼脚困,走三步歇一脚,走五步歇二脚。这个时候姐姐急得像企鹅一样拍着腿呼喝:快走啊,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我们怕妈妈,也怕姐姐。姐姐生了气,打人不要命。我常常暗自骂姐姐是“地主婆”,“狗监工”。望着走也走不完的路,好想放声大哭。路人望着我们,失笑笑的样子:呀,这么一丁点小人儿,可怜见的。
往事犹如昨天,如今父亲已去,北岩对我而言,已成一个传说,可我却在这样偶然的机会要奔赴它。我有一种强烈的探访心理,这里还有人知道父亲吗?父亲在这里是怎样度过他人生最落寞的阶段的呢?父亲很卑微吗?村民们会不会鄙视他呢?
二
山,实在太高,天蓝得让人想哭,汽车在山脚下一路攀援而上。我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大海的波涛浪谷之中,时而上,时而下,时而东倒,时而西歪,车上的人不时发出哇哇的叫声表示惊骇。经过九曲十八弯,爬上了山巅之后,车戛然而止,大家呼啦啦下车后,站在岭上向下看,一片哗然,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应声跑下去,展眼一看:
呀——这就是北岩?
多么奇特的一个古村!
说它古,不是那种能工巧匠精心建筑的高墙大院和琉璃门面富丽堂皇式的古,而是没有任何雕琢的原始平民建筑。简约得就像在半岩上挂了一块剪裁适当的幕布巧夺天工。自然的就像一抹虚幻的风景图。这种“古”是一种仙风道骨的气象,是一种不屑风尘的意境,是一种恬淡婉约的诗篇。我想,假如不幸被名人题了诗文字画,被无中生有造筑了亭台楼阁,就完全破坏了它的“古”。北岩村一切之一切的美,就在于它未凿的原始,它的风貌确如世外桃源。若说把它的美真正能描摹出来,那非有上帝的头脑,造世的天工才可匹配。我的介绍有些力不从心,它的古朴和深邃用文字来表达实在苍白。村庄脚下有一条官路,与路平行的是一沟谷的土地刚刚犁过,如同翻开的书页平展展一片。
说它奇,是因为村庄不是独立建筑,是依山镶嵌,造型呈椭圆形,高岸的石岩,像一个谦卑的世外高人弯腰鞠躬,形成了巨大的弓形岩,把整个村庄环抱进去,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安详在母腹里,隔开红尘,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据说这里下雪下雨,村人碾米磨面均不受影响。其村庄层层递增,成金字塔式样,中心地带还建有一个二层房。村庄如一幅简笔画,安详地贴在凹进去的岩腹中。夏天不怕雨水冲刷,冬天不怕豪雪压顶……
据接引我们的人说,北岩的奇妙,还在于远古时期,铁拐李在此打尖歇脚时,笔直的摩天岩寸草不长,太阳曝晒得无处藏身,遂用拐杖在岩壁上画了一个弧度,如此妙笔,画空了半壁石岩,为仙人遮阴蔽日。此后,创造了这么一个岩下村庄。安庄的先祖既没看龙脉,也没看虎相,就看中地近水丰。其因是有一眼自然水井,无论旱涝,井中的水不溢不亏,永远停滞在一个水平线,这个“宝井”也是铁拐李口渴难耐找不见水,一拐杖捅了个口,流出了仙水,至今养育着一村人。
就是这么一个离群索居的村庄,居然完好无损,并未因经济大潮的冲击而废弃,这里的农耕文化安然无恙。他们随太阳而作而息,牛羊满圈,一声鸡啼四面回音,那种安静的,不紧不慢的节奏,和现在高节奏的今天形成反差,俨然如一个通透世事的哲人。站在北岩村会有一种融入自然怀抱中的愜意,她是那种看似有却是无,看似无却实有,其背景是虚怀若谷。在这里随遇而安,自然舒适的生活状态确有些道家气息,我终于找到“文化古村”的灵魂命脉了。
哦,我的父亲原来就是在这样一个远离权力,远离喧嚣的美丽村庄度过了他的政治危难期的吗?我想象着,父亲常年不回家,其因一定是早看云霞,晚看夕阳,坐在山巅上聆听鸟儿的鸣唱,风中的歌谣,领略着自然风光,或者说在看每一块石,每一棵树,每一缕山岚,早已悟透世间的繁华荣辱不过是过眼烟云,人生无非是匆匆过客贯穿于一个时段。于是父亲才那么乐于藏在山中做一个普通的庶民甚至不顾家中老小。难怪父亲一提起北岩村总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以致我们对北岩村产生了嫉妒,甚至连母亲也说,北岩、北岩,北岩是你爹你娘,比孩老婆都亲!
父亲顾不了家人的情绪,父亲曾说,他真想做那里的一片宝地,给北岩村人长出吃不完的麦子,他真想成为北岩村的一条马路供北岩村人货利运行,他也真想成为北岩的一座山脉永远嗅着草气花香……
那时候,我们集体哑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异想?放着活生生的人不做,要做一片土地,一条马路,甚至是一座山?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个哑谜。
三
父亲离开北岩村的时候,一段时期少言寡语,总是一个人闷抽烟,或者站着发呆。吃饭的时候,总说想吃“酸饭王”做的酸饭。母亲说,想吃你自己做呀!离开北岩村就像丢了魂似的。父亲多次试验着酸饭的做法,但他说,和“酸饭王”的口感没法比。母亲说,那是你饿的,酸饭也当美味佳肴吃。父亲摇摇头,显然不同意母亲的判断。我们出于好奇,打问“酸饭王”的来历。父亲才告诉我们,北岩村最有名的厨娘叫“酸饭王”,她给外来客人做了一辈子饭,最拿手的叫酸饭,小米加沤好的豆叶菜,熬好就叫酸饭。按说这是北方山村的家常饭,但她成了饭中之王。诀窍在哪?谁也不知道。父亲就是吃她的豆叶菜酸饭度过了“劳改”岁月。说吃她做的酸饭总也吃不够,肚饱了还想吃,吃了既下火也爽口。
这主义,那主义都不过是治理国家的方法,如果不顺应自然,没有天人合一的文化背景做基础就都是伪文化,逆道而行就是弯路,甚至自绝。包括“一个人的声音”,更不能覆盖全球。“独语”正是发现了天人合一的含意,我只怕误解一成一个人声音的板结思想。人类真的正在向大同世界奋斗,共产主义也如大同无二无别,只是用什么方法更合理是人类探索的核心。西方果然先进?未必,东方把本族最精的文化遗忘,共产主义就是空谈,一切主义都是爱万灵这是唯一的出路。
爱自然,爱北岩,爱父亲曾经的爱。也爱昔日苦难而坚强的岁月。
欣赏陈老师佳作。
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