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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文字】山的泪痕(五、六)(小说)


作者:山海浪 秀才,2045.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457发表时间:2017-12-12 20:37:46

山的泪痕(五)
   下乡后的我和爷爷、奶奶、母亲及患精神病的哥哥生活在一起,住在一个远离村落的大山沟子里。我彻底放下了知识分子架子,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摸爬滚打,不会做的活就虚心向别人求教,不怕脏不怕累,赢得了群众的好评。六五年各地纷纷成立农业中学,大队聘我做农中教师。
   我满以为从此走上教育岗位,一心一意为农村教育事业做出贡献,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势如烈火,烧起来不可阻挡,我受父亲问题影响,被解除教师职务,重新回生产队劳动。
   揭批当权派开始后,北大、清华的“反潮流英雄”瞬间名扬天下。这时高中时期的挚友栾沐泉(在北京农大读书)给我频频来信,寄来很多传单,热情洋溢地介绍首都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并讲了自己投身到运动中的情况。在沐泉革命精神感召下,我的心躁动起来,不愿沉寂在小山沟里,要以实际行动响应伟大领袖号召。
   当时岔路子大队也正酝酿一场斗争,几名大队落选干部聚到一起,收集现任书记苟博仁的一些劣迹,准备写大字报公之于众。这些人中只有原大队会计何小鬼会写毛笔字,然而五十多岁的何小鬼老奸巨滑不肯执笔。何小鬼是小学教师曹聚人岳父,见众人着急,提议说:“找荣殿威执笔,我听曹聚人讲过,他水笔字写得好。”
   曹聚人借上山弄柴火机会来到叶子沟,见了我,对我被解职农中教师一事说了些义愤之言:“这都是大队苟书记弄的事,不然你能下来么?现在大家收集到苟博仁干的不少坏事,共二十多条,你想不想参加革命运动?要是想的话,今晚就到我老丈人家一趟。”见我有些犹豫,他继续怂恿道:“现在是什么形势?到处都在批判当权派,年轻人哪有当观潮派的?谁不想通过运动让真正的革命派掌权?你今晚去一趟,看到形势的变化就会明白应该怎么做了。”
   夜晚,我来到何小鬼家,进屋发现窗户用被单挡得严严实实,灯光下,几个原大队干部围坐在炕桌旁。
   这些人对我非常热情,为首的原副大队长苏有华说:“荣殿威,欢迎你加入革命队伍。毛主席说过:造反有理,我们现在就是要造苟博仁的反,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苟博仁玩弄权术当上书记,利用手中权力,把和他意见不和的干部一个个打下去,他不配当这个书记,是钻到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何会计,现在你公布一下苟博仁的罪状。”
   何小鬼拿出小本子,一条条念着,共列举出苟博仁二十条罪状。其中有贪占公款,调戏女知青,强奸妇女等事项,时间、地点、人名写得非常清楚,不像是捏造。我感到苟博仁真不是个好东西,胸中充满义愤。在众人怂恿下,我忘记了三叔忠告(三叔来信再三叮嘱我不许参加文化大革命),毅然拿起何小鬼递过来的毛笔,在黄褐色的磨糙纸上写起揭批苟博仁犯罪事实的大字报,最后落款征求大家意见写成“革命群众”。
   写完后,大家称赞我字写得好。何小鬼说:“明天大字报一贴出去,苟博仁肯定慌神,他要是查下来,通过字体一定会发现是荣殿威写的。别的不怕,就怕他攻击我们阶级路线不清。”大家想想也是。我说:“你们要是害怕,就写上我的名字吧,一切由我个人承担。”苏有华说:“那可不行,我看这样办好——荣殿威,你再写一张与反革命老子决裂的大字报贴出去,他就没话可说了。”
   我当时满脑子都被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兴奋占据,一来觉得写大字报是正大光明之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二来自己多年受父亲问题影响至深,心中确实痛恨父亲,就写了一张与反革命老子荣尚古划清界限的大字报,并署上自己名字。
   我想和大家一起贴大字报,被众人拒绝:“你的事做完了,别的就不用你了,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会找你。”
   第二天一大早,岔路子大队墙壁上贴了十几张揭批苟博仁的大字报,其中还有一张我写的“与反革命老子彻底决裂”的大字报,全村为之轰动。我早饭后匆匆赶到村里,看了大字报及围观的人群,觉得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我根本未曾想到,这次一时心血来潮的严重失误,给自己和整个家族带来了巨大灾难,自己后来挨整不说,还差点为此丢了性命。
   六六年冬季,各地当权派纷纷受到造反派批斗,岔路子以苏有华为首的造反派夺了苟博仁的权,在学校召开批判苟博仁和朱传江大会。
   苟博仁和朱传江都四十多岁,二人原是609矿作业区长,年轻时结为把兄弟。当区长时,二人经常与矿领导放横,飞扬跋扈肆无忌惮。钨矿黄了,二人同时被精简下来,下放到岔路子。两人闯荡江湖多年,见过世面,苟博仁善于钻营,很快混进大队领导班子,一年前当上支部书记。苟博仁大权在握,为充实实力,把朱传江网罗进来,让他当上大队长。二人当上岔路子一、二把手。在朱传江的哄抬护卫下,苟博仁为所欲为,成为岔路子名副其实的“南霸天”。
   会场设在学校一间大教室里,苏有华首先宣读文化大革命十六条,接着列举苟博仁当书记一年中伙同朱传江犯下的罪行,然后要大家揭发批判。苟博仁与朱传江站在会场前,苟博仁垂着头,一声不吭。朱传江先天右眼斜视,眼白盖过瞳仁,因此得个外号——斜巴愣,他梗着脖子满脸不屑。
   何小鬼首先发问:“苟博仁,去年上级下拨的救济款做什么用了?为什么没发给困难户?”何小鬼任大队会计多年,了解所有经济往来明细账目,这一问击中苟博仁软肋,苟博仁额头冒汗,支吾半天没答上来。
   群众情绪被激怒了,有人大声问:“苟博仁,说,你是怎么把邓书记和张队长拿下去的?”没等苟博仁说话,朱传江抢着回答:“那是大队换届改选,不是谁说拿就能拿下去的。”人群立刻呼喊起来:“好你个朱传江,不服怎的?还没问你是怎样爬进大队班子里的,你倒来劲了。”
   跑腿子栾清和大声发问:“苟博仁,有天晚上半夜里,你穿着白衬衫上宗淑珍家,天亮才出来。你在那都干什么了?”
   宗淑珍是个三十多岁的小寡妇,有几分姿色,住在村头路边的一间房子里,是岔路子不挂牌的娼妓。栾清和是宗淑珍嫖客之一。苟博仁见躲不过,点点头:“有这回事,我和她睡觉了。”
   苟博仁是好色之徒,在609矿当区长时就乱搞破鞋,叶子沟孟凡仙(叶子沟原来住户,作风不好)家他去过多次。当上大队书记后更加色胆包天,谁家女人长得好看他一定要搞上手,就连知识青年也不放过。
   知青王国全质问苟博仁:“苟博仁我问你,你调戏过甄秀英没有?”“没有。”“没有?那甄秀英的裤腰带怎么叫你扯断了?你到底承不承认?”苟博仁头埋得很低,没有回答。
   另一个青年卜文生上前扯住他的分头,一把把他薅得抬起头,吼道:“说,有没有这回事?”苟博仁的脸红一块白一块,嘴咧得像瓢。甄秀英过来搧他一个嘴巴:“苟博仁,平时我一口一个‘苟叔’叫你,你却起了坏心眼,六月十五号晚上,你找我谈话,把我拽到窑场柴垛根想强奸我,我大声喊叫才跑掉了。你做的缺德事还不承认?我没告你强奸便宜了你。”
   群众愤怒了,你一拳我一拳下雹子一样打在苟博仁身上。一旁陪斗的朱传江脖子一歪嚷叫起来:“要批判就批判,凭什么打人?打人犯不犯法?”苏有华制止住打人者,要大家继续发言。人们又纷纷检举苟博仁和朱传江平日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一些事情。
   我站在人群中,耳闻目睹整个经过,感到大字报所写内容基本属实,心中安稳许多。
  
   形势发展很快,元旦一过,岔路子造反派以苏有华为首成立起“全无敌”战斗队,响水洞成立起“云水怒”兵团,保苟博仁的人成立了“卫东彪”战斗队。同是造反派,互相不服气,纷纷写大字报攻击对方,标榜自己是真正捍卫毛泽东思想的革命派。
   我觉得自己写大字报有功,想加入“全无敌”,被苏有华拒绝。理由是:我父亲有历史问题,“卫东彪”战斗队正盯着我写大字报一事大做文章,攻击“全无敌”阶级路线不清,利用“反属子弟”向无产阶级司令部猖狂进攻。
   我成了无任何组织敢要的散兵游勇,是那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人物。想当初怀着满腔热情投入文化大革命,希望在这场触及灵魂的运动中接受洗礼,进而脱胎换骨,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者。然而现实无情击碎了我的幻想,来自“敌方”的攻击不说,友方对我也不信任,我成了“革命队伍”的弃子,可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看别人带着“红卫兵”袖标,神气活现,而自己却灰溜溜的,成了人人侧目的“反属子弟”,当时的心情可谓懊恼极了。
   谁能理解自己对文化大革命的满腔热忱?谁能理解自己对伟大领袖的无限虔诚与衷心爱戴?我郁闷的心境无法排解,只好把一肚子话寄给远在北京的栾沐泉。沐泉回信:完全理解我的处境和心态,要我不要气馁,自觉学习毛主席著作,克服掉小资产阶级思想作风,将来一定会有一天被广大革命群众理解并接受的。随信寄来两枚毛主席像章。我如获至宝,把像章戴在胸前。当时岔路子还没有戴主席像章的,我为此神气了一阵:嘿,你们戴红袖标,却没有像章。
   我佩戴像章的举动,立刻招来非议:荣殿威这小子哪来的像章?他一个“反属子弟”怎能佩戴毛主席像章?这简直是对伟大领袖的侮辱!我戴了几天,感到四面八方投来的俱是敌意的目光,觉得不好,摘了下来。顿时,那些敌意的目光消失了,也略微有了安全感。
  
   山的泪痕(六)
   六七年秋天是斗、批、改深入发展时期,苏有华为首的革委会下台,苟博仁、朱传江重新掌权。为显示公平装潢门面,新革委会吸收原革委会成员鲁大山、徐风云、张恩强、张景顺、孟翠枝为领导班子成员,只把苏有华、曹聚人剔除在外。
   苟博仁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把原来的红卫兵组织进行整顿清洗,建立起“护青队”。这个时期中心任务是清理阶级队伍,挖出暗藏的阶级敌人。
   “黑五类”又遭了殃,被挂上木牌批斗,木牌上画着黑×,上面写着:地主分子何从恩,地主分子娄富强,富农分子王明山,历史反革命韩运武,坏分子刘大年等。
   开会时,人们望着台上被斗之人,心中充满疑惑:台上的人只有何从恩是地主分子,其余都是子弟,何时子弟也开始被斗,升格成分子了?在那个越左越革命的年代,人们只是心里想想而已,谁肯冒极大的政治风险去探寻究竟,为“阶级敌人”说情讨公道?
   批判会上,几个护青队员显出英雄本色,花曲柳沟都得富、都得贵兄弟,两界岭独眼龙李二逼,光棍汉栾清和都是解放前土改运动积极分子,这时重新跳出来充当打手,对台上被斗对象仿佛有隔世宿仇,个个眼里喷出火焰。
   都得富跳上台,在每个被斗人身后都狠狠掂上一拳:“老实点,抬起头来!”被斗的五个人,脖颈用铁丝坠个沉重的大木牌,何从恩与韩运武的木牌下还格外拴个石头,想抬头也抬不起来。李二逼上前,用削尖的腊木棍支起何从恩眼角往上一顶,“妈呀!”一声惨叫,何从恩忙抬起脖子。台下的人看见他眼角鲜血迸溅,顺脸颊流成小河……几名护青队员上台用棍子轮番抽打,发泄对四类分子的不共戴天之仇。
   批判会进行多日,并没什么实质内容,只是武斗加体罚,仿佛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又重新进行一次土改刮大风运动,穷急迫赖的人通过对别人施虐获得某种兽性的快感,更多的人则对运动充满惶惑。苟博仁、朱传江却欣喜万状:他们愿意看到这种疯狂刺激充满躁动的场面,这便于他们煽动群众情绪,通过批判大会为自己扬威立腕,以便把下一个目标锁定在运动初期反对并打倒自己的造反派身上。
  
   对四类分子批斗结束后,苟博仁、朱传江觉得时机已到,该算帐了,于是开始物色下一个斗争目标。拿谁开刀?两人几经策划,决定率先批斗我,通过我找出幕后主使者,进而一网打尽,即使不能如愿,也可以起到敲山震虎杀鸡吓猴作用。
   可是用什么借口抓人呢?我虽然出身不好,可家庭成份是中农,不够线。自回乡以来,生产队及学校对我评价很好,如果仅仅因为写大字报就遭受批斗,不是明显打击报复吗?一连多日,苟博仁为找不到合适理由揪斗我而苦恼。
   这时,原来写大字报的主使者之一——一贯善于看风使舵的何小鬼见形势对自己不利,猜中苟博仁心思,为摆脱干系,取悦苟博仁和朱传江,特地献上一计。原来何小鬼任大队会计时,曾拆看过荣家信件。后来荣家信件不寄到大队,他感到纳闷:荣家怎么突然断信了呢?一次偶然机会,他在拐磨子饭店吃饭,看到爷爷从姚春山(姚春山是荣家亲戚,在饭店工作)手中取过几封信,才恍然大悟——原来荣家信不过他,所有来信都寄到这里。从此心胸狭窄的何小鬼心中结下疙瘩。他把这一发现报告给苟博仁,苟博仁一阵狂喜:荣殿威,好小子,这回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心?
   苟博仁不露声色,暗地派人到参茸场、桓仁县城、临江、泉阳等地外调,妄图获得荣家搞“特务活动”的线索。然而虽然花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可调查结果却令他大为失望:各地没提出任何有价值的证实材料,只有叔伯父荣尚利出具了一份证实——荣福祥(我祖父)土改时应定为富农,不该是中农。
   虽然外调没有收获,也给荣家带来了动荡不安——三叔重新遭受批斗,伯父、四叔、姑姑受到审查,荣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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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罢《山的泪痕》五、六节,此刻随作者同样的心情,此时不可以再用正常的思维和心态来组织语言编写按语。因作者所描述的这两节内容,尤其是第六章节再现的过往历史,使身为读者与编者的我心情沉闷,瞬间失去了分析与概括能力,心中只有一种感触,形象地用四个字统领此时心绪——“欲哭无泪”!这是伤痕,是硬伤,是历史断层造成的致命硬伤!我无言也无能力为主人公抚平那种时代造成的身心创伤,这印记的沉痛教训会由历史所承载。主人公应该豁达地对待,于心不愧天地人伦,自己就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也只有这样思索过往,自我疗伤了。因为历史的重大波折,或感觉犹如狂风骤雨般无情吹打。作者经历的文革运动,编者那时幼小,只是有些后期印记:大字报、批斗大会、戴高帽子游街,两派窝里斗,武斗大打出手,祸起萧墙,公报私仇……那是缺乏情理、无事生非、是非混淆、权横肆意的一段历史悲剧,终究被正义所替代。敬请大家赏读此篇纪实性优秀作品,让读者瞩判历史与命运,从中发掘人性的正义与邪恶,思考与审视生命的内涵与态度,慧悟人生与命运!【编辑:张璞】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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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张璞        2017-12-12 20:59:02
  读此篇时心情沉闷压抑,用了好长时间才默默地看完,欲哭无泪!这是历史造成的悲剧,肆虐了豪横失德者,戕害了不少无辜者。读之令人无奈的感慨,产生某种心理错位的不幸悲怆。愿老师善待自己的晚年,用幸福的时光冲淡过往的忧伤。问冬安!
因不知未来如何,就记录现实和过往。
2 楼        文友:张璞        2017-12-12 21:14:15
  虽编者才疏学浅,也感到了这部作品的沉凝厚度与文学传播的影响力是不同凡响的。若不弃,很愿意继续为老师编辑!在读编文章中做老师的学生。
因不知未来如何,就记录现实和过往。
回复2 楼        文友:山海浪        2017-12-13 08:58:26
  张璞老师好!对不起,让您在劳力劳心的编辑过程中悲悯伤怀了。说实在的,我也不愿把这段不愉快的往事翻出来,这等于自揭伤疤,很痛苦的。经过反复思考决定还是写出来,让读者(特别是年轻人)了解上世纪阶级斗争的残酷,也对自己政治上的不成熟进行解刨。好在雾霾已经过去,而今波光潋滟天气晴好。再次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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