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写手选拔赛】奶奶叫作“闲事张”(散文)
奶奶姓张,今年七十三岁,人送绰号“闲事张”。
想了想,对于这个绰号,无论褒义贬义,奶奶绝对受得起。在她管过的闲事中,随便拎出那么几件,大家就会知道她管过的闲事有多“宽”。
奶奶读过小学,几乎常用的字都认识,算账也不在话下。村里每家每户都种了大片橘子树,收成多的有上万斤,就算收成少的,三五千斤也是普遍。每年农历二月,天刚放暖,地里的农活还没有正式忙开,便有那三三两两的外地人,走村串户的收购橘子。奶奶识得大称,一到卖橘子的时候,村里那不识字的几户便请奶奶去帮忙过称,还要带上本子和笔,将每一笔记下来,哪一磅多少斤,去皮多少,都要写得清清楚楚,完事还要逐行逐行讲给卖家,生怕哪个地方弄错。而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橘子贩”住在我们家。这多半拜于奶奶的热情劲,她总说人家是信任才会住下来,而一住便是半个月,每天管吃管喝的伺候。这可和贪财挂不上勾,奶奶总说那么粮食都是自己种的,不值钱,平时就和我们一起吃,要喝酒的话,他们就会自己上集买菜,剩下的交给奶奶就是。
每次说起这些事,奶奶便重复一遍某年发生的事,具体哪年我不知道,听母亲说,好像是她结婚第二年,只是好像。当时没有公路进村,只在那山顶,有一条大公路,一直通到市里。两个开摩托车的小贩,在经过山顶那道急弯的时候,连人带车摔到了二十几米的山崖下。村里人都去了,一个小贩一直叫渴,喂他喝水的时候,他在爷爷怀中咽了气。奶奶总说,出门在外,谁知道还能不能平安到家?谁又知道还能不能吃上一顿热菜?于是,从第二年活着的那位登门开始,我们家便成了小贩的临时住所,哪怕是挑着东西出售的临时过客,奶奶也会留人住一晚,除了给他们供应饭菜,睡前还要给他们准备洗脚的热水,奶奶说了,泡泡脚解乏。
去那蔡家沟一问,几乎每家都留下过奶奶的足迹。这便说到了奶奶最好管的闲事,做媒。我们仔细算过,几乎每一户都有那么一对是奶奶撮合成的,更有甚者,兄弟三人都是奶奶牵的红线,而那三兄弟的子女,已经有两户是经奶奶之手、并且已经喜结良缘了。奶奶总说笑,说自己会相面,能看出谁和谁能成,还能知道哪两户有这意思,就差个人捅破这窗户纸。
说到这,是不是会觉得“红娘”都能收到多少多少酬金?换别人,答案是肯定的。可奶奶说她开不了口,每次男方在确定了结婚日子后,也会客套的询问奶奶,问要多少“礼数”。奶奶的回答都一样:
“这是积德的事,代表你们信任我,老规矩就行。”
不知道什么是老规矩了吧?让我来慢慢说。没人能说清楚这个习俗延承了多少年,红娘在当地称为“媒人”,而“媒”和“霉”谐音,便听说做媒会降低运势。祖辈便传下个规矩,凡成婚者,男方在结婚当日要“谢媒”,至于谢礼,就是猪头一个,要挂上红绸子,找不到的,贴上红纸也算了事;剩下的便只有鞋袜一双了,说是媒人总在两家之间来回走动、传话,跑坏了双鞋,受累了。这便是奶奶的酬金,当然,凡事总有例外,有一种情况,奶奶能多得酬劳,那就是成婚者有一方是二婚。这种情况不用奶奶提,对方会在猪头边上放把新剪刀,还是那种大大的剪刀。我猜,可能是取“剪段”之意吧。
韩建生是我们家邻居,至于他的闲事,奶奶更是没少管。
韩建生家穷,母亲过世得早,而他更是少言寡语,到了三十也没成家。他父亲总托付奶奶,奶奶便想起自己娘家有位姑娘,比韩建生小了七八岁。姑娘家里有姐妹十个,排行老七,父母邻居便唤作七妹。七妹十几岁的时候生过大病,右腿残疾,行动不方便,倒也能干活,可一直没婚配。
这事还真就成了,还生下了两个女儿。
可没过几年,七妹的骨病又犯了。接下来的几年里,每年夏天都犯病,每次犯病,七妹疼得一直呻吟,奶奶便不能睡觉。七妹管奶奶叫姑,总说“姑妈,姑妈”,奶奶真就快变成妈了。村里没有公路,每次犯病,韩建生就绑上滑竿,然后叫上我父亲和我爷爷,抬着七妹到几公里外,夫妻俩乘船到市里住院,爷爷和父亲再把空滑竿抬回来。至于奶奶,她可不能闲着,韩建生两个年幼的女儿便住在了我们家,还有圈里的猪,田里泛黄的稻子,游在池塘的鸭,都归我奶奶管。
奶奶把七妹的母亲叫嫂子,每次七妹母亲来道谢,奶奶总说:
“我离她近,又是她娘家人,没那么多客套的,有事你让她来找我就行。”
突然想起了郭冬临的一个小品,《有事您说话》,这要是让给我奶奶演,那都不用演,就是我奶奶的生活写照。
当然,管闲事也有管出问题的时候,还是大事。
我弟弟两岁的时候,奶奶带着他去姑姑家里玩。姑姑家离集市近,村子大,还热闹。隔壁家娶媳妇,说奶奶年长,见识多,便叫奶奶过去帮忙。这一忙,奶奶就忘了自己还带着孙子。
在我们老家,逢婚丧嫁娶,便会在地上挖一个灶,架上一口大铁锅,上面层层叠叠地放上蒸笼,三蒸九扣便从这里出锅。各种五花肉做成的菜蒸上大半夜,油顺着蒸笼往下流,等到蒸笼取完,铁锅里剩下的开水便满是油了。
孩子们到处追逐嬉闹,弟弟正是蹒跚学步的年龄,“咚”地就栽进了锅里。
至于后来,便没有了后来,弟弟走了。多年后提起这事,母亲总说,自己都差点随小伍(我弟弟)去了。据说弟弟从锅里拉出来的时候就说不出话了,全身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是姑父送去医院的,怕母亲看见了更悲痛,没有让我的父母见小伍最后一面。
直到六年后果果(我现在的弟弟)的出生,才让这件事的伤痛从我们家逐渐淡化。而现在,果果即将成婚了,就在一个月后,“闲事张”还是在忙,管着到处的闲事。
那天给奶奶打电话,她说在帮邓奶奶看家。
“你中午不回去我爷爷一个人在家,估计他饭都不想煮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不悦。
“你邓奶奶住院了,她们家狗下了崽,我给狗煮点吃的就回去。”
啥?不会就我一个人不相信吧,这不光管人的闲事,连人家的狗,她也管上了。
其实我想了想,“闲事张”不应该只用来称呼奶奶,还应该送给她们老张家,而舅爷爷,才是代表呢。
外祖母临走前,爷爷和奶奶也一起过去了,想留下陪陪她,和她做最后的道别。彼时外祖母九十有五了,面对生老病死,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家人,都已经看得清楚了,便也就是尽尽最后的孝道。
可舅爷爷接了个电话,这事便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打来电话的是他们村的满子,论辈分称呼舅爷爷叔父了。满子在外地,家里只有母亲独居,听说他母亲摔跤了,头上摔出了道大口子,想找舅爷爷送她去医院看看。满子还不知道外祖母将老的事,舅爷爷也不说,便一口答应了。他拉着外祖母的手,像是和她解释,又好像是说给爷爷奶奶听。
“妈,我去了就马上回来,您一定要等我。”
外祖母在当天夜里咽了气,听说走得很安详,而舅爷爷,在外祖母走的最后时刻,一直拉着外祖母的手,恭敬的跪在她的床前。爷爷生气了。
“自己妈都要走了,你还去给人家妈拿药,哼。”
所以啊,“闲事张”的帽子在老张家算是难摘下了。至于满子和他母亲,逢年过节,总会拎上一兜纸钱,去外祖母坟前拜拜,陪她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