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国史之狱(小说)
“自作主张将国史刻石碑立于通衢之旁,遭人唾骂,以致先祖蒙羞,这些都是拜崔浩所赐,对也不对?”
魏太武帝拓跋焘端坐于龙椅上,双眉紧皱,鹰眼直逼著作郎高允。
“回陛下,崔大人主管编修事务繁多,他只起草国史大纲,具体内容都是臣等秘书吏郎所为。至于秉笔直书也是皇上恩准,立碑于路旁也非崔大人一人之意。”高允全然不管不顾一旁的太子拓跋晃对他使眼色。
太子拓跋晃心中暗自着急,坏事了,这恩师真是老糊涂了还是一根筋?崔浩这厮居功自傲,完全不把我们鲜卑贵族放在眼里,好不容易借此机会将其除掉,他死有余辜,跟编修国史有什么关系啊,老师,怎么说你才好,就连个这也看不明白?昨天把你召进东宫,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听,你脑袋硬还是父皇的刀硬,怎么就不按我的意思回答呢?有心不救你吧,你还有可用之处。罢罢罢,豁出去了,我还得拉他一把。
想到此处,太子拓跋晃上前说:“父皇有所不知,高大人今日神思不清,见了父皇威严心里自然恐惧,难免前言不搭后语。刚才还跟儿臣不是这般说,都是崔浩一人所为。”
魏太武帝目光如炬,面容却极其阴冷,问高允:“此话当真?”
高允胸脯一挺,朗声说:“自古修史,莫不秉笔直书,绝无避讳之处。况在修史之前,崔大人亲受皇上旨意。现今皇上欲加我等之罪,不知何故。太子所言非也,他不过念及师恩,恐老朽成刀下之鬼。来殿之前,太子未曾过问任何话语,老臣也未知此事。既已获罪,岂敢欺瞒皇上。”
此时早把太武帝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高允,太子一党咄咄逼人,以《国史》发难,要寡人自砍肱股之臣,寡人不得已而为之。今天正好趁此机会,连同这个太子的老师一起除去免除后患,也稍解我心头之恨。可他细细一想,高允这话其实已亮明了他的观点,自己虽然是太子老师,但是他不想背地里和太子串通一气,也就是说不会和太子站在一个队伍的。对于一向敌对于己的太子一帮人也算少了一个帮手。想到此处,太武帝心中不觉暗喜,立刻改变了主意,但他不露声色,对太子说:“太子重情重义,虽有欺君之处,亦情有可原。高爱卿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忠厚直率,此等忠臣,安能降罪,即使有罪,其罪可免。”
高允谢恩退出,太武帝急命人速速把崔浩押来审问。
崔浩是汉人,在鲜卑建立的北魏那是第一谋士。崔家无论朝代如何更替,世代皆有人在朝中为官,以致门客无数,盘根错节,威望极高。
就从他祖上崔林说起,他在三国曹魏政权时官拜司空,立功受爵,封安阳亭侯。他的曾祖崔悦,曾做过后赵石虎的司徒右长史。祖父崔潜,在后燕为黄门侍郎。父亲崔宏,号称冀州神童,更是显赫一时,到北魏初,权倾朝野,累官至吏部尚书、天部大人,因功绩斐然,被赐爵白马公。说起这白马公的爵号还有一段来历,当时北魏信奉佛教者非常之多,就有西方天竺僧人用白马驮来佛经,经书藏于寺中。当时的寺和现在的概念不一样,北魏的寺是国家机构,诸如大理寺之类的,后来才逐渐成为佛教徒活动之场所。因白马驮经书有功,藏经之寺便称为白马寺。崔宏被赐白马公,自是荣耀至极。他虽然名门望族,但深信佛法,笃信轮回之说,故而一生清廉,去世后家徒四壁,竟无多余钱资采购棺木。明元帝拓跋嗣不忍其草席裹尸,下令全体官员为其送葬,备极哀荣。
崔浩是崔宏长子,受家庭熏陶,从小喜欢文化,专研学问,经史之书莫不博览。对于玄象阴阳,百家之言,也都涉猎,研精义理,当时代的人望尘莫及。到二十岁时便位至直郎。天兴中期,任给事秘书,转著作郎。魏道武帝拓跋圭见崔浩面容清秀,皮肤细腻白皙,手指纤长柔嫩,令人赏心悦目。他又擅长书法,便令其常侍于左右。崔浩受此殊荣,工作更加勤恳,常通宵达旦,夜不归宿。
谁知,魏道武帝拓跋圭晚年突生怪病,见事见人多疑多虑,终日竟夜独语不止,精神失常,无端狂躁,动辄无故杀人,朝野内外各怀畏惧,为保生命远离朝廷者大有人在,执政部门忧心忡忡不行其事,导致盗贼公行,政局岌岌可危。众大臣和侍卫都不敢近前,只有崔浩更加恭敬殷勤,近在咫尺,不敢有丝毫懈怠,独得恩宠,毫发无损。
永兴元年,魏道武帝拓跋圭的儿子拓跋绍为求自保忍无可忍将其杀死,拓跋嗣为父报仇,即位,是为明元帝,因其仰慕崔浩博学,便拜崔浩为博士祭酒,赐爵武城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皇帝的家庭教师,常为明元帝讲授经书。明元帝每次去郊外祭祀天地,都邀请崔氏父子坐着豪华的马车跟随,其排场之大,耀武扬威,老百姓羡慕不已,指着车马对孩子说:“你要好好努力,读书成功了,将来才能和崔家一样威风。”但也有人说:“崔家门风已改,不再低调做人,福尽而祸不远矣,恐殃及族人。”有族人听其言,及早远遁他乡。
泰常元年八月,东晋太尉刘裕北伐后秦,水陆并进。晋军来势凶猛,后秦抵敌不过,节节败退。第二年三月,刘裕率领水军从淮河、泗水进入清河,准备顺着黄河逆流西上,而此时,黄河两岸皆被北魏占领,为了能够顺利进军关中,刘裕别无他法,只得派人向北魏借道。说:“我只是暂时向您借道,等攻破长安必有好处给你。”
北魏的大臣都不同意,说:“刘裕小儿欺我不懂唇亡齿寒?后秦既亡,安能让北魏独活,我国应同仇敌忾,与之决战。”
也有大臣说:“秦有天险函谷关,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晋兵都是坐船而来,步兵较多,西攻秦地?那就是笑话。如果我们借给他们水道,放纵晋军,后果不堪设想。”
崔浩连连摇头,出面阻止,说:“不可。晋军接连胜仗,士气正旺,势不可挡。我国应主动借道让路,待刘裕入关后,切断其归路。东晋和后秦必然两败俱伤,此时,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乘势覆灭两国。”
明元帝拓跋嗣始终认为借道有损国威,是自取其辱,不听崔浩之言,派兵出击东晋,结果可想而知,东晋虎狼之师可不是吹出来的。刘裕借道不成,早有怨气,现在进军不时受到北魏军队袭扰,他恨得咬牙切齿,暗中调兵遣将,于四月以车兵弓弩兵及长矛兵等组成“却月阵”,北魏军想以三万骁勇善战的骑兵突袭,结果突入阵营后飞沙走石,不辨方位,兵丁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大败而归。北魏损兵折将,没要了半点便宜,明元帝后悔不已,恨不能用崔浩之计,但为时已晚。北魏大伤元气,东晋刘裕夺得了黄河的实际控制权,可以自由出入。
在北魏,举国上下信佛的人不在少数,无论民间还是官府都在高山大川凿壁建石窟供佛像。而崔浩在这一点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他信道不信佛,常常跟人说:“这佛是西方胡人传来的,我们汉人为什么要信仰他?”他的妻子也信奉佛教,时时诵读佛经,崔浩非常生气,一把夺过佛经放火烧掉,妻子哪里敢多言,崔浩命人将纸灰抛洒到厕所之中受五谷轮回之侵蚀。他的堂弟崔模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佛顶礼膜拜,即使崔浩把佛像扔进了粪土之中,崔模来访,偶然见到,慌忙倒地就拜,崔浩看见好笑,就奚落他,“亏你还是个大丈夫,在这么肮脏地方叩头跪拜这个胡神,再者说了,他不就是一块石头吗?有何神异之处?你这个样子,有伤风化啊!”
他认为道教是中国所创,我们理所当然应该信仰道教,那些西来进口的佛教对于我们国人并不适用,什么不能成家啦之类的,和我们的道德是明显抵触的。古语说得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佛祖戒淫,人类如何繁殖?毫不考虑生存理念。不行,不行!想到此,他上疏一道,建议皇帝立刻在全国范围内取消佛教,皇帝置之一旁,未明确表态。崔浩以为默许,在全国遣散佛教徒,烧毁佛经,闹得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此时,有崔浩最为敬仰的嵩山道士寇谦之来访,力劝他三思而后行,不能赶尽杀绝。可是崔浩听不进去,一意孤行。
这一年,明元帝去世,太子拓跋焘即位,史称魏太武帝。大臣们联名上书弹劾崔浩。太武帝出于舆论压力,不得不让崔浩暂时离开。但太武帝若遇到疑难问题不能决断的时候,常常要召崔浩进宫商量。
太武帝即位第五年,想北伐柔然,恰逢此时,南方的宋文帝刘义隆也蠢蠢欲动,要夺回黄河以南的土地。两国边境开始不断地有小规模的冲突。
这可如何是好?是南征,还是北伐?太武帝坐在龙椅上,愁眉不展。
大臣们议论纷纷。
“今年己巳,三阴之岁,岁星袭月,太白在西方,不可举兵。北伐必败,虽可能攻克,也会对陛下不利。”
“柔然是荒凉之地,没有油水的地方,打他作甚?”
“然也,然也。柔然之地贫瘠,耕种不得;百姓瘦弱,奴役无力。徒费国库而已。”
“柔然之族,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找其不易,将士离家万里,最后一无所获,徒增劳役。”
“南方刘义隆兵临城下,虎视眈眈,威胁日近,不得不防啊。”
此时,太武帝传召国中大名鼎鼎的术士,术士取出罗盘,掐指一算,也说南征为吉,北伐呈凶。
大家都不知崔浩什么时候进来,他力排众议,大声说:“否!柔然无故骚扰我国边境,边境之民经年惊恐生活,土地逐渐蚕食鲸吞。我若不出兵,狼烟不止。如我们出其不意,柔然定然未做防备,我们可以一举歼灭之。刘义隆无血性之人,只会嘴上发发狠,断然不敢越黄河一步,我们尽可以放心北伐,无需担忧。”
太武帝听其言,大获全胜,直到班师回朝,文帝刘义隆还在叫嚣为付诸行动。
从此以后,太武帝拓跋焘非常信任崔浩。他格外开恩,允许崔浩随意出入自己的寝宫。太武帝每遇到难解之惑,立即前往崔府。崔浩被他的突然造访总是搞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只得简单准备点水果匆匆接待。
这年二月,太武帝巡视长安,在一处佛寺中发现藏有许多兵器,私藏兵器乃皇家最大之忌讳,太武帝怒不可遏,更怀疑僧侣私通反贼,有作乱嫌疑,下令将佛寺中的僧侣全部杀死。在清理寺院财产时,又发现大量来历不明的财物,更令太武帝恼火的是一向戒淫的僧侣竟然在地下窟室藏匿妇女以恣淫乐。崔浩一见此情势,便火上浇油,一再煽风点火,劝太武帝杀尽天下僧侣,焚毁全部佛经、佛像。太武帝信其言,全国上下灭佛毁教行动大张旗鼓地进行着。而太子拓跋晃和太武帝不同,他非常崇信佛教,急忙命人到各寺庙报信,许多僧侣急忙隐藏佛经、佛像,四处逃亡。
太武帝为了告诫后人,想把祖上的奋斗历程一一记录下来,让后世之人不能忘本,让他们懂得创业艰难,今日生活来之不易,决定继续修订史书。自古以来,修史书就是一份出力不讨好的事,因为分寸太难把握。
谁让崔浩深得太武帝信赖呢,这个倒霉的差事除了他还能有谁敢于担当。尽管这样,崔浩还是一再请示太武帝,编修过程能全部实话实说吗?太武帝两手叉腰,说:“然也,历史岂能更改,寡人为你做主。”
崔浩自以为领会了精神,兴冲冲而去。在崔浩的指导下,这本史书,把拓跋氏的发家史如实记录下来。拓跋氏早期落后,有一些相当落后的风俗,比如兄亡弟可娶寡嫂;父殁子可娶继母等;再比如道武帝拓跋珪晚年精神错乱,滥杀无辜,太武帝拓跋焘疯狂屠城等等,《国史》都如实全部记录在册。不仅如此,权倾朝野的崔浩还听从闵湛、郗标的建议,在平城郊区的道路两旁修筑了一片巨大的碑林,碑上刻录《国史》。
过往的百姓对于祖先的艰难创业视而不见,偏偏就找祖先的污点指指戳戳,议论纷纷,鲜卑的贵族闻讯赶到,愤怒不已,这是汉人对我族的污蔑,他们感到受了从没有过的侮辱,一起跑到太武帝面前告状,说崔浩勾结南方文帝,有意暴露国恶、家丑,让鲜卑人难堪,扬汉族之威,他多次阻止南征,其心昭然若是,十恶不赦。
公元450年,太武帝拓跋焘下令逮捕崔浩,亲自审讯。崔浩战战兢兢,他心里清楚,高允亲自参与编修写的不比自己少,但是可以得到皇帝的赦免,自己只不过是主持编修实际写的少之又少为何却苦苦抓住不放?他似乎看到了太子拓跋晃诡异的笑脸,看到了站在拓跋晃身后的鲜卑贵族一个个朝着他冷森森地笑。他想到了寇谦之竭力劝阻自己不要尽诛天下和尚,不要捣毁所有佛经佛像,不要斩尽杀绝,但是自己只能听皇上拓跋焘,别无选择。他也清楚的看到了崔姓家族将遭遇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他害怕了,一向充满智慧的崔浩在想到皇上不得已把自己抛出去的一刹那,他两腿发抖、语无伦次,惶恐无语……
魏太武帝依然难泄心头怒火,这把火必须把北魏的前程烧出一片光明。
他命令高允起草诏书,要满门抄斩崔浩全家。
高允握笔有如千斤之鼎,迟迟不能落墨。魏太武帝一再派人来催,高允索性把笔一扔,说:“须面君请责。”
高允被带到了魏太武帝面前,他为崔浩鸣冤叫屈:“崔大人所犯何事?竟要他满门抄斩。微臣不知,更不敢草诏。若仅仅为了国史,其罪不至死……”
他话未说完,魏太武帝怒不可遏,“我看你是怕崔浩黄泉路上寂寞。来人!”高允被五花大绑押赴大牢,正遇太子匆匆而来,经他再三恳求,太武帝怒气方消,令太子将其带回好生劝导。
太子拓跋晃斟满一杯酒为恩师压惊,“高大人,你这是何苦,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就不会见机行事?我替你求情只可一、可二,不可三!”
高允停杯不饮,须臾,他声泪俱下:“《国史》刻碑,标榜个人包藏私心,有错。但史书无误,良心何在?”
太子不语,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酒樽划过一道弧线,落向窗外。
崔浩最终被指控有意暴扬国恶而被诛杀,株连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