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镇上，大名鼎鼎的魔术师唐纳德先生发誓要给自己建造一座象征着永垂不朽的纪念碑。这个设想最初源于一场诡异的梦，据说唐纳德先生在梦里看到了自己死后将被镇上的居民遗忘了，为了不让这种悲哀的梦境成为现实，于是他着手将这个骇人听闻的设想付诸实际。经过多方打听和极其慎重的考虑，纪念碑的建造工作最终托付给设计师上官昌明先生。据坊间传闻，上官先生在上海建有自己的工作室，专门为死者家属设计墓地和陵园。然而，传闻毕竟是传闻，它离事情的真相还是有距离的。真实情况是这位上官先生的确在上海有工作室，不过他的工作室不做死者的墓碑，而是专门给活着的有影响力的人物量身订做他们的半身石像。唐纳德希望设计师给他建造的也不过是一座关于他自己的半身雕像，顶多在雕像底下加块方形青石，刻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就算是能令他满意的纪念碑的构造了。设想规划好后，唐纳德先生开始为他的纪念碑选址了。说起来真是匪夷所思，在我们这座仅有三百多人居住的小镇上，要选出一块地皮给唐纳德先生的纪念碑容身，岂止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首先，由于唐纳德先生是名外乡人，不是我们这个小镇的人，当地居民对外乡人的丧葬、祭奠等礼仪素来没有这项传统。不过，经历一番波折之后，经过我们镇长的批准，唐纳德先生的纪念碑得以在小镇上找到了一块安身之地。此地位于镇中心偏西北方向，一面靠池塘，一面朝向寺庙，附近还有全镇唯一的公共厕所。应该说，这属于人流密集场所，一旦将纪念碑耸立在这儿，有碍观瞻。虽然动用了镇长的权力，但是老百姓口中还是难免会有反对的声音。我们的镇长是位名副其实的好好先生，说话做事从不得罪任何人。然而，他在我眼中看来，更像是一颗墙头草，中国不是有句古话说“墙头草，墙头草，风吹两边倒”嘛！当外乡人唐纳德和镇上的居民就纪念碑一事发生摩擦时，镇长时而让魔术师放平心态，不要和那些刁民去辩解；时而去做居民们的思想工作，说魔术师为咱们小镇做出了贡献，基于他平时给居民带来的欢声笑语，权且让他搬块大石头来做个纪念吧。镇长还说，这其实也就是项面子工程，就是让唐纳德活着的时候看看自己的石头雕像乐呵乐呵，等到他死了之后，他就会派人把纪念碑夷为平地的。反正他的几个徒弟没那本事，他们也干涉不了魔术师死后的事情。这位“墙头草”镇长有着他自己的计划。
　　 外乡人唐纳德先生初次来到我们小镇，好像是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冬天吧。那会儿我刚刚从高等专科学校毕业，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在家游手好闲地混日子，常去镇中心最热闹的大礼堂看戏。逢年过节大礼堂都会隆重地接待一群越剧演员过来唱戏，有时也唱黄梅戏或京剧，不过后者在我们这里不太受欢迎，所以登台演主角的还是具有地方特色的越剧演员。然而就在那个冬天，我们第一次在这个芝麻大的镇子的舞台上看到了几位魔术师登台演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记得当时一位绰号叫蝌蚪的小伙伴到我家把我从电视机跟前拽出来，兴奋地告诉我大礼堂那边在表演魔术。“魔术，什么？居然有魔术表演？我没听错吧？”我随即就跟着他往大礼堂那边跑去。奔跑的过程中我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他的当了，这么个穷乡僻壤，居然会有魔术师大驾光临？直到到了大礼堂，看到很多人围着流动舞台车，我才相信蝌蚪这小子的确没有骗我。魔术师唐纳德先生，就是从那一刻进入了我的视野，同时也进入了我们小镇居民茶余饭后的聊天主题中。
　　 经过我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唐纳德先生其实是组团进行魔术表演的，他的团队共有三名成员，除了他以外，还有副手朱必武、模特柳凤喜。唐纳德是魔术的骨干，时年四十多岁，矮矮胖胖的，肌肉比较结实，长着络腮胡子，看样子就是位饱经世事沧桑的人；朱必武三十出头，长得瘦高个儿，头发梳成九十年代很流行的三七开；年纪最小的柳凤喜是位二十出头的姑娘，不过看她平时穿着打扮倒很像是一位已婚少妇，说话一副男人的腔调，粗粗的，完全没有她这个年龄的少女的感觉。小镇居民都以为她和朱必武是一对恋人，结果后来的事实证明俩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流动舞台车里一半装着他们表演用的道具，一半装着他们外出需用的日常生活用品。车里还有一张简陋的折叠式钢丝床，我估计这是给他们当中的一位就寝时准备的。他的流动舞台车很少在我们镇子上过夜的，哪怕某段时间有连续三四天的魔术演出，他的车子也是当晚开走，次日早晨八九点钟再开回来。
　　 唐纳德先生最拿手的是近景魔术，耍扑克牌、徒手变钞票，这些低成本的小魔术，被他玩得眼花缭乱。他还会在舞台上拿三个小铁圈，铁圈与铁圈之间并没有缝隙，可是这三只铁圈在他的巧手下居然就变成了一个三连铁环，而且就在几秒钟之后三连铁环又被迅速地分离成了三只铁圈。他还可以仅仅用一根棍子来表演，比如他让台下的某位观众登上台，用一段结实的绳子捆住他的双手，然后他再将连在一起的手掌从棍子间穿过去。为了不让台下的观众怀疑他在棍子里动了手脚，唐纳德甚至可以直接让舞台上的观众代替那根棍子。“大家请看清楚啦！”他假装对着台下的所有人喊道，其实只是给自己壮胆，“我听到有人说我的棍子有问题，但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大哥的腰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同意的请举手！”舞台下爆发出一片哄笑声。“请大伙看仔细了，一次，两次……”他故意将捆紧的双手往这位大哥的腰部碰撞了几次，好像在暗示台下的观众这个魔术还是存在着很大的失败可能性的。“请大家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了啊，三次……四次……”短短几秒钟时间，当台下的人们都踮起脚尖想看清魔术到底成功了没有，唐纳德先生用被绳子捆紧的双臂牢牢地抱住了台上的那位中年大哥。“魔术成功了，太神奇啦！”此刻，台下掌声如潮。
　　 扑克牌更是他的拿手好戏，不过小镇上的人们都知道，唐纳德先生是很少亲自去表演这种小儿科的，骗小孩子的把戏一般直接交给他的助理朱必武去展示。朱必武跟着师傅闯荡魔术界多年，这点骗人的小伎俩早已经不在话下了。他最常用的魔术是将一副扑克牌在手里一甩，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扑克牌不见了，天上地上都没见到一张扑克牌，奇怪吧？为了验证魔术的真伪，他特意叫了一名观众上台去搜他的身，结果那人把他的衣服裤子袖口里里外外抓了个遍，也没见着一张扑克牌，那些迷人的纸牌真的就不翼而飞了。这时，朱必武在舞台上背着手晃荡来晃荡去，脸上一幅得意劲，他可以将存在的东西变消失，同样也能够把没有的东西变出来，比如说徒手变钞票。当然，徒手并非真的只用两只手，朱必武还是需要借助两只瓷碗的。“你们上街买东西肯定需要带钱吧，有人在我面前说那是废话，没钱怎么买东西呀？但是我今天就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嘘，大家可不能告诉别人呀，这个秘密连我师傅都不知道！”朱必武洋洋得意地吹嘘着，“我上街买东西从不带钱，我只需要两只瓷碗。”他随即拿出两只碗在人们眼前晃了晃，“有了这两只碗，我就可以变出很多钱，足够我买你们镇上的任何东西，不信大伙就瞧一瞧吧！”朱必武拿起了两只瓷碗在手里甩了甩，碗口对准碗口一阵的摩擦，接着听见了他在念咒语，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害怕大伙听去偷偷学了他的咒语似的。“天灵灵地灵灵，钞票变出来，天灵灵地灵灵，钞票快快出来呀！钞票快快出来呀！”打开碗口一看，果然有几枚硬币直挺挺地躺在瓷碗的底部。“看到了吗，大伙看到了吗？钞票就是这样来的！你们只要把我的这个秘方学到手，以后上街买东西真的不需要带钱了，只要带两个大碗出门就可以了！”台下立刻有人高呼：“朱师傅，快教教我们吧，我们都想学这个技术！”朱必武看到一群被他迷惑住了的愚民，心中窃喜，于是谦虚地说道：“好吧，我再演示一遍，你们可得把每个步骤都记住哦！第一步嘛，先准备两只没有缺口的干净的大瓷碗，接下去第二步，第二步嘛，其实也不复杂……”
　　 表演结束后，蝌蚪就拉着我去了他家，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他想亲自变下刚才学到的空碗变钱的魔术。那时他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饭，准备盛饭，他二话不说就从饭桌上拿起两只规格相同的碗，按照朱必武讲述的步骤拿在手里使劲摩擦，摩擦好之后又使劲地左右甩动，看那样子简直是被魔术的神奇力量给攫住了，他妈妈走过来问道：“你在干嘛呢？这碗甩来甩去的还能吃饭吗？”
　　 “我在变魔术！”蝌蚪说道，此刻他的手仍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在变钱呢，妈妈！”
　　 “变钱？我看你的脑子发高烧了吧！”他妈妈气愤地骂道：“要是两个空碗都能变出钱来，我和你爸爸还要那么辛苦去上班干嘛？”
　　 “因为你们不会变魔术嘛！瞧瞧人家朱必武师傅多么厉害，空手就能变出钱来，而且他还那么好心，把他的独门技术传授给我们！”
　　 “我懒得跟你讲话，等会被你爸爸看到了，非打死你不可！”
　　 他妈妈继续去厨房烧菜了，我仔细瞪着双眼看他的魔术。结果当他打开两只碗时我却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在里面。“咱们不会是上当受骗了吧？”我善意地提醒他。“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按照他说的步骤去做的，这不会有错吧？”
　　 那天晚上我留在他家里吃饭，期间他仍在苦思冥想研究朱必武讲述的空碗变钱魔术的全过程，似乎为自己的失败而感到很羞愧。第二天我在学校里没有看到他，据说他独自去寻找朱必武师傅了，他希望魔术师能够再次跟他讲解这个魔术的表演过程，然而他没有找到，当天夜晚流动舞台车就离开我们小镇了。
　　
　　 二
　　 上官昌明先生是从我们小镇走出去的为数不多的有成就的年轻人之一，他的母校就是我哥哥曾经就读的镇关中学，上官在学校读书时他的数学物理成绩一直在班级里遥遥领先，正因为这原因，他从小也是个傲慢的孩子，傲慢得有点清高，有点没有人情味。他是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上海的，往年他仅仅在春节里回家探亲，算是对父母和死去长辈的一种孝道，因此小镇居民只能在那么短暂的几天看到他。现在的上官已经不是当年穿开裆裤和伙伴们追逐赛跑的纯真少年了，现在的他是上海市德高望重的设计师，又是自己开工作室当老板，身价自然比别人高出好几倍，自然就傲气十足了。他虽然看上去不近人情，可实际上他那是对现实社会看得太透彻了。那些对他点头哈腰的小镇居民表面上看似对他的尊重，实际上是对他的地位、权力和金钱的尊重，而不是对他本人。
　　 上官昌明先生之所以答应唐纳德为他修建一座纪念碑，决不仅仅只看中他口袋里的钱，他很清楚唐纳德只是一名外乡人，他来到这个小镇纯粹只是为了向这儿的人们兜售魔术，就像旅行推销员向陌生人兜售他的产品一样。这儿的祖祖辈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活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从来没有人敢异想天开要给自己修建伟人才配拥有的纪念碑。
　　 真正说服上官昌明为唐纳德先生修建纪念碑，还是源于他亲眼目睹了一次唐纳德的精彩魔术演出。“那真是一场不可多得的魔术，它的神秘感让我至今想起来还胆战心惊！”上官昌明遇见我和蝌蚪时还忍不住向我们描述起他在那次逃脱魔术中的所见所闻。
　　 曾经对魔术不感兴趣的我，一直以为只有在电影荧幕里才可能出现那种近乎诡异的奇观，然而，唐纳德先生上演了这出活着的奇迹！他事先在礼堂外围的空地里布置了一只长方体的木头箱子，箱子有一扇移动活门，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魔术开始时，唐纳德请朱必武和凤喜给他捆绑四肢。只见朱必武拿来一根粗粗的麻绳，给他的师傅捆绑住身体和手臂，捆好之后又去捆绑师傅的双腿，接着凤喜打开木头箱子，向人们展示它的内部结构，她拿起一把锤子敲敲箱子的木板，以证明它是非常坚固的，随后她和朱必武一起将手脚不能动弹的唐纳德塞进了那个大箱子里，看着他在里面挣扎了片刻之后，突然锁上了木门，把那只闪着光芒的铁锁挂在木门的一侧。我们都猜不透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是朱必武的手势在告诉人们答案，他需要一罐汽油。凤喜很快把汽油桶搬来了，朱必武打开桶口将桶里的汽油全部扑到木头箱子上，顿时，一股汽油味从箱子那边传过来，把拥挤在一堆看魔术的人们熏了个遍。我们还是没有猜到朱必武将要做什么，直到他从不远的地方取来一根木棍然后点燃了它，看着熊熊火焰从木棍的顶端袅袅升起，瞬间大伙都明白了他的下一步，‘不好，他要去烧掉那只箱子，那我们的魔术师岂不完蛋啦？’人群里开始有了喊声，朱必武对着观众微笑致意，凤喜打手势示意人们不要靠近，接着她向朱必武投去一个媚眼，朱必武把燃烧的木棍投向飘满汽油味的木箱子，瞬间箱子发生了剧烈的燃烧。“啊，不会出事吧，魔术师不会出事了吧？”人们都睁着一双异常恐怖的眼睛，都以为魔术师已经被烧死了，众目睽睽下他哪有可以逃跑的出口啊？正当人们猜测着将出现一幕悲惨的画面时，唐纳德先生从我们身后不远处向舞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你们说我的魔术成功了吗？成功的话就来点掌声，我想看看你们的热情和惊讶！”他的话音还没落，只听到人群中喊叫声、掌声如潮，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