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蒙蒙黑了，月亮还没有浮上地面来，村庄在灰茫茫的天布上勾勒着自已粗笨的线条。我走进熟悉的，低矮又昏暗，散发着一股腥臊味的老屋，看到奶奶静静地直直地仰躺在木板床上。她的躯体上盖着一床发黄的旧被，垂闭着双眼，干瘪的脸庞已经脱了形，微微隆启的嘴唇里还在急促地喘吐着无力的气息。挨靠在奶奶床边的二伯母，正在用汤勺往奶奶的嘴缝里缓慢地喂灌凉白开，可是，多半勺的水沿着嘴角流淌了下来。我的双眼瞬间滚下了酸楚的泪水，奶奶的生命已经奄奄一息，八十四年的时针马上就要移向停摆的尽头。
　　 一
　　 晚上八点多钟，除了二伯母守候在奶奶跟前外，大伯、二伯、我老爸、四叔，大姑、老姑，还有大伯母，我老妈和四婶，以及两位姑夫，一大家的长辈都聚集在了大伯家的堂屋里。不用我多说，大家就知道这是要商量奶奶的后事了。
　　 作为晚辈，这事与我没有什么多大的关联，我是作为司机在老婆伴同下开车送我老爸老妈而来的。于是，他们开会，我和老婆躲在堂屋隔壁的房间里，算是偷听他们的会议内容吧。
　　 大伯家的堂屋并不宽敞，十来口人围着饭桌挤在一起空气肯定超级的污浊。其实，距离这里五十来米的四叔家在村里算是“小土豪”，三层小洋楼的底层是一个大客厅,搞个小型Pat都绰绰有余。可是，按老家的风俗习惯，这样的会议只能在大伯家召开，这也许就是“长者为尊”的观念在乡村生活中的现实体现。
　　 会议自然由大伯主持。大伯今年六十五岁，是奶奶十九岁那年生下的。老爸以前对我说过，大伯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认不得几个字。那时候奶奶家人口多，负担重，等大伯到了上学的年纪，下面已经添加了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他的任务自然是看护弟弟妹妹。自己的名字还是在五六十年代的扫盲班里学会认和写的。大伯为人敦厚，性子迟缓。种地那点活计他是一把好手，可遇上其他的事情，在村里是听别人的，在家里是听我大伯母的，用我大姑评价他的话说，活得窝囊，但也省心。今天，我对大伯能否把握住这个会议的航舵还是非常担忧的，因为我深知表面上看似一个主题明了简单的家庭会议，其背后隐藏着不可预料的暗流。大伯母、大姑、四叔，还有我的老妈可都是不好惹的主喽。在我的记忆里，深深地刻录着以往十几年里，他们兄弟、姑嫂、妯娌乃至夫妻之间，在赡养奶奶的问题上表演过的“精彩”故事。
　　 “都说说看，人躺在那儿也过不去一时半天了，后事怎么操办，搞什么样子的，发表个意见。”大伯的开场白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地说明了主题。
　　 大伯的话音刚落下，大伯母就接上了茬：“咋办，我看不能简单了，做得要风光一点，老人一辈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可走的时候也不能寒酸了，太委屈了她，是吧。我们这户人家在村里算不上大户，可也不是小户，也是有头有脸的，得讲个面子，好歹也有做官的，在城里上班挣工资的，也有当老板的是吧。”大伯母顿了顿又说，“就数我穷，嫁了个没本事的男人，可我也不能在乡里乡亲面前丢了这张老脸哇！”
　　 看看，大伯母不是善茬吧，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而且字字句句都在理。她知道自己是老大，今天有拍板定调子的权利。当然，这样的事情在农村，只要是有点条件的人家谁家都会朝着光彩的一面去办，有粉擦在脸上嘛。可是，看人要看行，听话要听音，我分析判断，大伯母的这些话绵里藏着针，另有玄机。我老爸在县城是公务员，二伯的儿子上了大学，在省城混得也不错，几年前买了大平米的房子后，把老人接到城里居住去了，当然也顺便帮着他看护接送孩子上学。四叔和老姑是做生意的老板，家境确实不错，据说都有上百万的家底。可这一切的一切，与奶奶的丧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该咋办就咋办，扯那些没用的干什么。”大姑开了腔。
　　 我听见我老爸也表态说：“你们看着办吧，我怎么都行。”按理说，我老爸不该持这样的态度，他在县里是一个临近退休的副县级干部。我都知道丧事大操大办，搞出格了造成恶劣的影响是要受到党政纪律处分的。然而，我也十分了解老爸心底存有的一丝遗憾。他对奶奶的赡养虽然尽了自己应尽的一份义务，但心底里依然埋藏着无限的愧疚。他觉得自己没有拿出全心全力的孝心，让奶奶的晚年更加幸福美满一点。所以，他想把奶奶的丧事办得隆重一些，借此弥补一下自己对母亲的亏欠。
　　 “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搞得太张扬了，没啥意思。”二伯说了自己的意见。
　　 大伯母立马反驳：“不行，啥是没意思，我已经寻思好几天了，一定要象个样子，让老人风风光光的走。按七天排场筹办，儿辈孙辈，侄男侄女都要穿孝衣戴孝帽，披孝麻挂孝牌，跪拜守灵磕头烧纸。灵棚要搭，招待宾客的饭棚也要搭。吹打的班子要请，唱戏的班子也要请，出殡那天还要把念经超度的师傅也都请上。还有什么房子汽车金库银库猪羊牛马电视手机的，一样也不要少了，能想到的都给他奶奶备上。嗯，差点忘了，待客的厨子手艺一定要特別一点的，不要到时候让人在背底里说三道四的。”
　　 “这阵势大了点吧，要多大费用。”大伯说。看来大伯母和大伯之间事先没有沟通商量，所以俩人没有统一调子。
　　 大伯母平时训斥大伯就像呵斥孩子一样，今天这个场合依然一点也不讲究：“你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废物，你是猪脑子啊，还是穷怕了，没有钱你不会顶着脸皮出去借吗？你是不是想用张芦席把你老娘卷了草草打发掉？那像老大说的话！再说了，你没有钱不是还有弟弟妹妹他们几家吗，你穷他们可不穷，你自己不要脸，他们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丢不起这个人。”
　　 “手机就别糊了，我娘不会用手机。”我辨别出这是老姑说的话。
　　 大伯母噗嗤一声笑着说：“我忘了这回事了，不会用就到哪边去学嘛，学会了闲的时候找儿子姑娘唠唠家常不就方便了吗！”
　　 大姑说：“要唠也得找你唠，你是老大，主事的，小心她半夜三更打电话找你！”
　　 大伯母：“你啥意思？找我不管用，啊！别找我！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听到了大伯低声呵止大伯母的话：“胡扯什么。”
　　 大姑一出口就是不依不饶的劲头：“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呀？这样大操大办就光彩了，就能洗掉你的臭名声了，方圆几里老老少少谁不知道你是咋样对待婆婆的。”
　　 “我怎么了，我咋样对待她了，你今天倒要给我说说清楚。我是不给她吃了还是不给她穿了，不给她住了还是不让她睡了，是骂她了还是打她了？谁不知道是你这个缺德带冒烟的在村里造的谣，放的臭屁……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进了这个家起早贪黑好吃好喝的伺候这个老不死的十几年，到头来落了个这样的名声，真是作孽呀，屈死我了呀！”大伯母夹带着哭腔高声嚷了起来，而且好像是站着嚷得这番话，语气中火药味十足。
　　 我知道这个会议的火候开始旺盛起来了，大姑已经和大伯母接上火茬了，好戏马上就要开锣了。
　　 大姑“哼哈”地清了清嗓子说：“哎吆吆，还好吃好喝伺候呢，亏你说得出口。还冤枉你了不成？你吃的是什么，老太太到你家吃的是什么，你以为没人知道呀？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一家老老少少围在一起吃鱼吃肉，让老娘一个人在小屋里吃米饭咸菜。这事不是我亲自碰上，别人说的我也不会相信。是你做的吧？你忘了，我可没有忘，一辈子也忘不掉！”
　　
　　 二
　　 大姑提起的这件事我也是很清楚的，是发生在七、八年前的事。
　　 那年的阴历八月十五，大伯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回家来过中秋节。傍晚，月亮明得象镜子一样，挂在空中为家家户户添送着愉悦的氛围。大伯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团圆饭，可奶奶没有被请上团圆桌，而是一个人在她的小屋，桌上连块月饼也没有。这事说来也巧，让大姑遇上了。大姑嫁在与奶奶相邻十多里的村庄。这天傍晚大姑去奶奶那里送月饼和水果。进到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奶奶坐在床前的小桌上正在吃饭。手里端着半碗冒着热气的米饭，桌上的菜是一盘炒青菜，一小碟腌黄瓜。大姑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哥嫂家的生活不会拮据到这个地步吧。大姑皱着眉头问奶奶：是谁端来的饭菜？奶奶说是大伯送过来的。大姑什么话也没有说，先让奶奶吃了一块自己带过来的月饼，又洗了一串葡萄放在了桌子上，这才又把米饭送到奶奶手里。趁奶奶吃饭的功夫，大姑溜出门，往大伯家走去。大伯成家的时候奶奶在老屋旁边的自留地上盖了三间平房，前几年大伯家拆了平房，盖起了二层的楼房。大姑跨进门一眼就看到大伯一家五口，围着饭桌其乐融融地在吃团圆饭。桌子上少说也有八个菜，有鱼，也有肉，大伯端了酒杯正在与小孙子碰杯呢。大伯母起身找来一个凳子，放在桌子旁请大姑坐下来吃一点，大姑阴沉着脸说吃过了。大姑站立了不到一分钟，就说天黑了，回家了。出了大伯家的门，她就急步拐到相距几百米远的二伯家，一口气把看到的事原原本本地给二伯二伯母描述了一遍。那天晚上，她在二伯家打了好多个电话，把这件事一一告诉了我老爸，四叔，还告诉了远在外省做生意的老姑。总之，一直折腾到半夜，搅得各家的长辈都心神不安。
　　 就拿我家来说吧，老爸放下电话，坐在沙发里埋头沉闷了一会，用征询的口吻对老妈说，“要不把老太太接到这里来住？”
　　 我妈想也没想就回答他：“接来做什么，算什么事，你不知道这是出力不讨吗？这几个月轮到他们管，你接来了，大哥大嫂会怎么想，大嫂不骂你才怪呢。”
　　 老爸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老妈说：“兄弟之间谁能多担就多担一点吧，计较那么细致干什么。他们怎么想无所谓，只要老太太到我这里不遭罪就行，我负责照顾，你不用操心。”
　　 老妈朝老爸瞪着眼说：“说的好听，你三天两头开会出差不在家谁来管，我不管她行吗？还不用我操心？我给你说，轮到我家管，我二话不说，让她有吃有穿，有病送医院。不在我身边，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就你一个人有孝心呀，那么多儿子女儿干什么的，不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吗？”
　　 老妈的一席话堵得老爸哑口无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右手从额头往脑后理了一下头发，直愣愣地瞅着电视发呆。老妈用堂而皇之的理由，推挡“包袱”进家的用意老爸心知肚明，可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理由来说服她。等了片刻，他一筹莫展地憋着对老妈的怨气，不声不响地一个人进到卧室睡觉去了。
　　 其实，以住几年奶奶每次来我家生活，老妈对她都是很孝敬的。家里有闲着的用过的旧被褥，可老妈买了一套全新松软的驼毛被褥，供奶奶专用。奶奶喜欢吃一种我妈自已做的，用大米粉发酵后蒸烤的松糕，又蒸又烤，厨房里热烘烘的，做起来工序也繁杂，要费几个小时，但是老妈每星期都绐奶奶蒸烤一些。奶奶爱吃稀软的米饭，我爱吃硬干的米饭，老妈也按奶奶的胃口做米饭。但是，老妈在赡养奶奶的事上有自已的想法和做法，自然不可能和老爸的步调一致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在吃早饭，老爸吃了几口突然对我说：“我上午去把你奶奶接来，你吃了饭收拾一下房间，把北屋的有些东西往地下室放一放。”
　　 老妈端着饭碗的手颤抖了一下，稀饭洒在了桌子上。她也顾不上擦就瞅着老爸说：“怎么着，这日子你是不想过了？”
　　 “我什么不想过了，不就是早接个把来月吗，下个月本来就轮到我们管了。”
　　 老妈把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拍，放下碗，站起身说：“早一天也不行。”
　　 “你这人咋这么自私呢，你咋不为老人想想，接来多住段日子有什么关系嘛，她自己能走能动的，不就是添双筷子吃口饭吗？也不费你什么事。”老爸瞟了一眼老妈，语气还是很温和的。
　　 “什么吃口饭，你说得倒轻巧，买菜洗衣多双筷子不要多付出劳累吗？她住一天，我就要操一天心。收拾卫生，买菜烧饭，那一样不要顺着老人的习惯去做，肉炖得不烂行不行？她嚼不动咽得下去吗？碰上我这样的儿媳妇，你老妈就知足吧，啊！”
　　 老爸吃完了，放下筷子随手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嘴，望着老妈摆着笑脸说：“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儿媳妇，过几年你也要做婆婆了，就算是给孩子做个榜样，多奉献一点，将来儿媳妇也会这样孝敬你的。”老爸这是在打温情牌，想以情动人，引起老妈的共鸣。
　　 我在厨房拿来了抹布，老妈从我手头接过去，坐在椅子上边擦边说：“我不吃你这一套，这是原则问题，我要是退让了半步，后半辈子就更没有好日子过了。将来你们得寸进尺，婆婆、儿媳、孙子一大堆都等着我去伺候，这个家成了收容所我还活不活了!”
　　 哈哈，还原则问题，老妈也会用官话来表达呀。我逗老妈说：“关键问题是打麻将的时间没有喽。”老妈原来是银行的职员，退了休闲在家里就爱上了修“长城″的职业。
　　 “滚一边去，所以你结了婚给我滚得远远的，搬出去自己过去。”老妈把抹布扔进桌上的空碗里说。
　　 “实在不行这个月我请病假，我在家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