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雄刚吃完午饭，决定去修理那台电机。他在广东宏达电力厂是项目副经理，回东北到新星化工厂上班才三天，一切已清零，想站稳脚跟，得干几个漂亮活。
　　 那雄往厂房方向走，工具袋一颠一颠，像战士的枪套。新修的马路，黝黑黝黑的，两边绿化带还没完工，但也初具模样。前方烟筒冒出灰白的烟气，在半空形成一小层轻薄的云，显得阴沉和压抑。
　　 正走着，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很急促，像夏天一场毫无征兆的阵雨。那雄刚回身，一个拳头就砸他脸上了，他趔趄着坐到地上，抬头去看，竟是周恒！
　　 “从后面看着像你，妈的，还瑟不？”周恒满嘴酒气，身体有些摇晃。
　　 那雄感觉腮帮子火辣辣疼，他用舌头顶顶，啐出一口血水，轻蔑地说：“兔崽子，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周恒脸涨成猪肝色，瞪眼喊道：“去你妈的，那是你手中有枪，老子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雄厌恶地盯着周恒说：“原来你记性不好，忘了在青山沟被我哥罚跪了……”
　　 “少他妈和我提你哥！”周恒咆哮着，他突然乐了，“哈哈哈，听说你哥被车撞死时，老子特意买瓶酒，炒俩菜，庆祝一下！该，活该！”
　　 那雄脑海里急速闪现出那英魁梧的身影、那英憨笑的样子、那英脸色青紫躺在急诊室里、爸蹲在医院楼梯口捂脸痛哭……那一组组画面真是锥心扎肺般疼痛。那雄拔出腰间的螺丝刀，露出森白紧咬的牙齿，在午后的阳光下，他突然加速跃起，整个面目扭曲狰狞得如一头狂躁的非洲鬣狗，向周恒冲去……
　　
　　 二
　　 那英比那雄大四岁。那英生下来就9斤多，十五岁就称得上魁梧了。那英是几条街的打架王，他下手黑，抓起什么都敢抡过去，为这事没少被他爸踹。老那的脾气像汽油一样，沾火就着，他是轻工局三产业经理，员工都是从各车间剥离出来的刺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上任第一天，王大疤瘌带头闹事，老那把正抽一半的烟，直接塞进王大疤瘌的鼻孔里，烫得他鬼哭狼嚎，彻底把他们镇住了。
　　 那雄从不和人打架，这一点让老那很欣慰。直到那雄十三岁时，和小伙伴玩三国攻城，去柴火垛找长竹竿做兵器，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唤醒他内心中蛰伏的一头猛兽。
　　 那是早春的正午，太阳洒出白花花的光，屋檐上冰瘤子开始融化，漓漓拉拉，滴出一道道水帘。那雄从靠墙边一个夹空挤进去，仔细挑选着。突然，他发现一个布包，捏了捏，还挺硬实，打开一看，是一把枪!
　　 那是一把火药枪。七十年代的孩子，大都没玩具，有些手巧的父亲，就给儿子做一把火药枪。用几节自行车链子做枪膛，铁丝弯成枪身，将火柴头塞进链条内，扣动扳机，“叭”，一股蓝烟冒出，老毙了！可这把枪不同，枪身是木头做的，链条最前端是一枚大号铜子弹壳，发出清幽黄光，枪栓是打磨光滑的细钢条，与轮辐联接很稳固，整把枪看起来是那么精巧夺目。
　　 捡一把好枪要保密，那雄一个人去后山小树林玩。立一块木板，装药，塞进沙石，离几米远开枪，霍！威力还挺大，木板用石头夹着都能打倒。几天后，家里火柴快要偷光了，又没钱买，那雄被迫把几个要好的伙伴领到小树林，他们回家偷来好多火柴。哥几个刚玩两天，二强慌里慌张跑来，说枪是高疯子的，昨天发现枪丢了，正挨着社宅找呢。枪不能再玩了，那雄把枪藏在一个树洞里。
　　 第二天放学，那雄被两个半大小子堵住，高疯子要见他。胡同里，高疯子在柳树下的大石头上坐着，三角眼半开半合。没有哪个流氓敢和高疯子对视超过一分钟，据说就像盯着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发出来的幽光毫无生气，让人越看心越寒。
　　 “我的枪呢？”高疯子盯着那雄问。
　　 “我没看着。”那雄回答。
　　 “我给你哥点面子，你别找不自在，有人说枪在你那儿，我现在还说你是捡的，可你别让我生气，那性质就变了，懂没？”最后一句，高疯子阴沉沉加重语气。
　　 那雄真稀罕那把枪，他心想，高疯子应该不敢对我咋样，咬死说没看着。
　　 高疯子用眼神示意动手，可那两个手下十分忌惮那英，又不敢违背高疯子的命令，真是前边是狼，后边有虎，只好装腔作势抓住那雄的胳膊，却不敢打。
　　 高疯子走到那雄面前，阴测测地说：“我最后问你一遍，看着我的枪没？”
　　 那雄说“没有。”
　　 高疯子抬手给那雄一耳光，眼睛一瞪问：“看着我的枪没？”这一巴掌打得很重，那雄的耳朵嗡嗡作响，有好半天听不到声音，里面牙床破了，嘴角在流血。
　　 那雄脖子一梗说：“没看着！”
　　 高疯子劈手又是一耳光，喝道：“看着我的枪没？”
　　 那雄大声说：“没看着！”
　　 高疯子加大了力度，又抡一耳光，厉声问：“你他娘看着我的枪没？”
　　 那雄感觉整张脸在着火。从小到大没挨过打，一股强烈的屈辱感让他热血奔涌，将他内心深处某个冰冻的角落融化了，一头野兽猛然睁眼，它站起来，抖抖皮毛，慢慢跑动，速度越来越快，獠牙和利爪也越来越长，越来越锋利……
　　 “我看着你的枪了！”那雄突然说。
　　 那雄领着高疯子他们去拿枪。那雄把手伸进树洞，枪还在，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那雄有个习惯，每次玩完枪后，都把枪药装满，填好沙石。那雄握着枪，诡异地笑了，说：“你他妈的，再打我个试试？”
　　 高疯子一愣，那雄抬手就是一枪。高疯子比那雄高一头多，那些沙石射出去后，像手电筒的光圈一样扩大，正中高疯子的胸前。
　　
　　 三
　　 那雄开枪后，没时间再装弹，他把枪当成石头向高疯子脸上砸去，也没管砸没砸中，转身就跑了。
　　 晚上那英回来，伸手在那雄头上拍了一下说：“你小子行啊，连高疯子都敢打？”
　　 那雄说：“是他先打我的，”又问，“哥，高疯子找你了？”
　　 那英笑了，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枪。那雄忙问这把枪咋在你手里？那英告诉那雄，高疯子说那雄下手真黑，还说交定这个小老弟了，既然喜欢这把枪，就送给他了。
　　 这事传开后，犹如黑夜中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猛然惊醒了老那，他禁不住激灵一下。一直让人放心的那雄，竟敢开枪伤人？这一枪要是把眼睛打瞎不得倾家荡产赔偿吗？老那越想心越寒，得让两个儿子脱离这个环境，哪怕是住一个穷山沟种地也比现在强。突然，一道灵光闪现，他想到了青山沟的养殖场，那里人烟稀少，简直是世外桃源啊！那英不爱念书，那就别在学校耗时间了，再耗下去，初中毕业证没等来，逮捕证却先到了。等那雄放暑假时，也让他去青山沟帮忙，算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想到最后，老那兴奋地站起来，他把炕柜门打开又关上，把鞋穿上又脱下，有好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于是他走到屋外，扑面而来的阳光和凉爽的空气，让他觉得舒服极了。
　　
　　 四
　　 那英到青山沟第一天，就被大青咬了。大青眼睛阴郁得像从没人进入过的密林洞穴,平时趴在那儿如老僧入定，一旦踏进狗链子的半径范围，大青像箭一般射过去把来人扑倒。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叫唤的狗不咬人。有些狗咬了人，立马像泄气的皮球，蔫头耷脑夹着尾巴回窝了。而大青咬住人就不松口，越挣扎它就越疯狂，老姜和老孟只能用长杆子砸，把大青打痛了，它转而冲向老姜和老孟狂吠。老孟就骂，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狼，饿你三天，看你听话不？只一天，大青就叼着狗食盆子哀嚎，像一个痛哭的壮汉，把满腹委屈和悲愤都宣泄出来。老姜心软，提着奶桶走过去，到狗链子极限处停下来。大青慢慢迎过来，松开嘴把狗食盆放地上。老姜骂着，不是看在你咬死狼的份上，饿死你！大青很特别，不吃别的东西，只喝奶。
　　 青山沟有狼和狗熊，藏在密林深处，轻易不下山。一天半夜，大青和什么东西疯狂撕咬，老孟听了半天说可能是狼！他俩就没敢出去。外面没声了，老孟和老姜壮胆子拿手电和镰刀出去一看，大青竟咬死了一条狼！大青嘴都红透了，全身伤痕累累，耳朵被撕裂。从那天起，大青好像疯了，眼睛越来越红，咬伤好几个人，只能白天晚上拴着了。
　　 那英听老孟讲大青的故事，眼里溢满欣赏，他慢慢向大青走去，脚步沉稳坚定。老孟喊快别过去。那英回头笑笑说：“大青是条好狗，是你们伤了它的心。”
　　 那英张开双臂，就像去拥抱好久不见的老友。大青死死盯着向它走来的大个子，突然像一枚炮弹炸裂了，冲上去咬住那英的胳膊，拼命想拽倒他。老孟举着长杆子惊叫着跑过来，把经理的儿子咬坏了那还了得！那英赶忙喊着不要过来，他没有踢打和挣扎，甚至一直保持着微笑，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大青脑袋。
　　 大青渐渐安静下来，通红的眼睛里，凶光一点点黯淡，不知不觉松了嘴，像刚被驯服的烈马，一刹那间，认得了它的主人。那英蹲下来抱住大青脖子，大青舔那英耳朵。那英乐了，冲看傻眼的老孟说：“孟大爷，帮我拎桶奶来！”。
　　 一天中午，挤奶工马丽来了。马丽长得大眉大眼，骨架子也大，少了一股女人的娇媚。马丽不爱说笑，那英刚来时和她打招呼，她仅是点点头。马丽说那几头奶牛越来越打蔫，吃草也少，是不是病了？老姜和老孟赶忙去看,那英也跟过去。
　　 来到牛圈，那几头黑白相间的奶牛无精打采卧在地上，虽没瘦骨嶙峋，但掉了很多膘。老姜赶紧打电话向老那汇报，老那带兽医来到青山沟。兽医检查一番，皱着眉头说是中毒了，把草料仔细检查一遍，没发现问题。又把食槽中的苞米粒子捡一些，说要化验一下。第二天，兽医来电话说这病他治不了，苞米粒也没问题。
　　 那英说：“爸，我认为水有问题。”
　　 老姜说：“喂牛的水是流下来的山水，能有啥问题？”
　　 那英说：“水有没有问题，一化验不就知道了吗？”
　　 化验后还真是水的问题，检验出来一种有毒生物碱成分。老那很惊奇，问那英是怎么知道的？那英说他去过北坡，那里有大片核桃树，很多核桃落在地上，年复一年腐烂在土里。核桃皮是有毒的，他看过有人用捣烂的核桃皮药鱼，效果很厉害。北坡的山水渗流到沟底，带走了土里的有毒生物碱，牛喝了，就慢慢中毒了。
　　 老那乐了，说：“行啊小子，没看出来，你还挺聪明。”
　　 那英也笑，说：“也不看我是谁的儿子，爹是英雄儿好汉嘛！哈哈哈！”
　　 那英爽朗地笑着，魁梧的身体像一座钟，那笑声就极富穿透力。马丽突然被这笑声击中，她痴痴地望着那英的脸。
　　
　　 五
　　 马丽的爸爸死时，马丽除了在火葬厂哭了一次外，并没有太多悲伤，死亡对一个三岁孩子来说，就是睡着了。仅过半年，马丽又以为妈妈也睡着了。起初她翻连环画看，后来她饿了，就去炕上摇妈妈，说宝宝饿了，妈妈别睡了，快给宝宝做饭吃……可妈妈摇不醒。马丽哭了，哭累了，她去外屋厨房找吃的，有两个馒头，还有一个连皮都没剥的蒸土豆，边上是一个酱碗。接下来的两天里，马丽就守在妈妈身边，她读故事给妈妈听，她读得很用心，这些都是平日妈妈讲给她听的，她全记住了。很奇怪，她都读完了，妈妈并没像以前那样摸着她的脑袋夸奖她。姑姑来看望她们娘俩，刚进厨房，马丽就迎出来说：“姑姑你把妈妈喊醒吧，她睡着了，馒头吃没了，土豆也吃没了，我想吃妈妈做的面条……”
　　 姑姑收养了马丽。姑姑因不能生育，几年前离婚了，她工资不高，独自抚养马丽很吃力，就带她改嫁了。五年后，姑姑突然因肝癌去世，对马丽来说，这世上最亲的人都没了，那年马丽八岁，她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继父在矿山剥岩区做普通工人，对表情呆滞的马丽说：“孩子，别怕，爹养你，供你念书。”
　　 继父是这世上难得的好人，虽然他身处社会底层，却给了马丽微小却深厚的父爱。六年后的一天，继父在悬崖上凿孔时掉了下去，和他一起作业的工友说，那是他这辈子听到的声音最大的惨叫，“啊……马丽！”继父在坠落过程中，知道自己必死，在那一瞬间，最让他放不下的，是那个孤苦伶仃的马丽。
　　 那英牵着大青来喝牛奶时，在那间草屋里，马丽对那英说起了她的往事。那英望着马丽，望着这个平静得好像在讲别人身世的女孩，她的大身板在他眼里突然就疲惫脆弱得让人怜惜，他默不作声听着，渐渐凝固成一座石雕。马丽讲完了，那英点一根烟递给她，又给自己点一根，马丽犹豫一下接了，抽一口，剧烈咳嗽起来，那英说你不能抽就扔了吧，马丽说没事儿，就是呛着了，说完伸手抹去眼泪。
　　 皎洁的月光透过木窗洒进来，与那盏白炽灯发出的黄光融合在一起，烟雾缭绕中，那英突然说：“以后，你就是我妹妹。”
　　 马丽身体抖一下，她微微张张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整齐的牙齿和眼睛一起闪闪发光。
　　
　　 六
　　 那雄在放假时来到青山沟,立即喜欢上那只大块头的杜波种羊。俗语说，公羊好，好一坡；母羊好，好一窝。种羊膘肥体壮，十五个月大，已有一百四十多斤了，特别是那两个硕大的睾丸，像排球一样吊在胯下。那雄痴痴想：那英牵着大青在前边开路，自己骑着种羊，像唐僧骑着白龙马在后面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