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槐花清丽迎芳菲
　　
　　 “曈曈日脚晓犹清，细细槐花暖欲零。”我去采槐花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节，日光很暖，夏天似乎就要来临了，槐花亦有落地化泥的迹象。
　　 “坐阅诸公半廊庙，时看黄色起天庭。”是这首诗的后两句，整首诗读来有点季节伤，带着淡淡的愁绪，但是丝毫不影响我去摘槐花的兴趣。山道弯弯，车子盘山而行。透过窗子，看到山野里一树一树的槐花在季节里摇曳着，那一串一串的槐花，风铃般挂在枝头，风乍起，晃晃悠悠，飘然一荡，几多花瓣随之散开，风情四野。
　　 沿路槐花很多，低矮的槐树，基本被城里人杀戮一空了。山巅之上的，树高的，倒是槐花凌扬，奈何双臂伸出，长不过一尺有余，实在寒了一颗摘花的心。继续走，往山里走，行至几十公里时，眼前猛然一亮。
　　 山脚下，一户人家，二层小楼矗立于公路旁，白的墙壁，红的琉璃瓦，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的光。在院子的外边，两棵顶天的大槐树，雄壮霸气地站着，槐树上挂满了密密匝匝的槐花。这两树槐花显然落后于季节几步，花骨朵儿真不少，花萼是绿色的，花瓣是白色的，两片向内合拢，两片向外张开，一张一合，张弛有度，
　　 我的心，在这里便停留下来。站在槐树下，仰视高耸的槐树，花的清香，从树上跌落，一股一股，飘进鼻子，抽一下，再抽一下，吸进心扉，满怀柔情……
　　 楼房的主人，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娘，看到我们的车停下来，径直进院子拿来了一根长竹竿，竹竿顶端绑了一把镰刀。我不解，盯着她。
　　 她笑着说，你们城里人都喜欢野花，往年不少人来我这里摘槐花，树太高了，够不着，我就准备了这根竹竿和镰刀，你们来摘槐花也方便。大娘说完，扛着锄头要去地里干活了，她说才落一场雨，得去把辣椒苗复锄一遍，不然地壳太硬，就不利青苗生长了。先生连声道谢，接过大娘手中的竹竿。
　　 我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山峦，感动于大娘的善良，也不耻于自己，穿上旗袍去摘槐花，成了大娘口中的新新人类——城里人。些许怀旧，瞬间把我的思绪拉长，无极限地延伸，回想起从前的自己，和那个村庄……
　　 故乡有高坡，有很大的河。坡上槐树居多，树干粗如水桶，树小细如枝条。春来了，槐树第一时间便开始抽枝发芽，随之就开花了。花素，白色，清香，犹如茉莉般，却比茉莉浅淡几分。它在日子里兀自开放着，居于高坡，却平凡低调，花串低垂，像旧时恪守家规的妇人，不敢高声言语。
　　 那时候，我们摘槐花，背篓，麻袋，篮子，只要是能装槐花的物件，统统派上用场。满坡的人影，爬在树上的用手摘，站在树下的用竹竿绑上镰刀钩。不管开得多高的槐花，总会被大家想尽法子弄到筐子里。
　　 待到日落西山，树上的槐花渐渐变得模糊的时候，摘槐花的村人才恋恋不舍地收工回家。五彩霞光中，宽阔的河面上，映照着一行在河堤上的人，沉甸甸的收获，在脸上写出幸福的微笑。瓜菜半年粮，有了这些槐花，日子就有盼头了。家里堂屋铺上塑料薄膜，摘来的槐花倒在上边。待母亲一锅一锅蒸熟，再抬到太阳下晒干。想吃的时候，抓一把，清水泡开，槐花第二次绽放后，便被包进包子、饺子里，或者凉拌后，装进了我们的肚子里。
　　 林徽因说：“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在故乡，槐树就是最美的四月天。槐花的故乡在乡村，槐花是乡村独有的美食。
　　 如今，槐花又开了，我却离故乡越来越远了，成了让自己心疼的“城里人”。
　　 先生用大娘的竹竿钩下许多槐树枝，我坐在大娘搬出来的凳子上摘槐花，左手按住枝条，右手从槐花串的根部捋下，“嗤嗤嗤”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在我的注视下，一朵朵花儿，一粒粒骨朵，巧笑嫣然，俏生生地顺着右手指缝落入篮子中。
　　 许多槐花经不起竹竿上镰刀的摧残，落入了尘埃中，与各式绿叶、嫩枝、草禾混杂在焦黄的泥土中。“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想，泥土中定然也有清淡的槐花气息，泥土的芳香，存储多种美好，槐花也是其一。
　　 那天，和大娘告别的时候，我们约定，明年四月还去她家摘槐花。
　　 回到家中后，我学着母亲从前的样子，把槐花蒸熟了，拿在手中挤兑掉水，打几个鸡蛋，拌了葱、姜、蒜，滴了香油，包了饺子，送给楼下的爷爷奶奶一些。我们都美美实实地吃了一顿洋槐花饺子。那香香的味道，至今犹在，回味绵长……
　　
　　 二、牵袢心绪豌豆花
　　
　　 新居是楼房，母亲的菜园子种在屋后，后院紧挨着的地方有一块空地，她掀掉铺着的花砖，指挥父亲用榔头挖。大泥块，太阳下暴晒几天，她又吆喝父亲用锄头碎土。几个平方的空间，愣是让他们开辟出一个菜园子。
　　 小小一块地，栽满了绿莹莹的植物，豌豆花是其中一种。母亲说，点几粒豌豆，结了豆角给娃们吃。在母亲的心里，青碧的豌豆角是顶好的零食。
　　 几场春雨，几道太阳，豌豆长得齐小腿深，挨着墙壁，藤蔓丝丝搅搅亲热地相拥在一起。没过多久，豌豆花便从叶子的缝隙中张开了小小的眼睛。豌豆花，蝶形，像一只展翅高飞的蝴蝶，站在藤蔓的身上。那花，白色、粉红、榴红、大红、蓝色、堇紫及深褐色，各色的豌豆花，把母亲的菜园子装饰得五彩缤纷。
　　 在乡村，豌豆花司空见惯，遍地都是。豌豆花于我而言，是童年，是一段时节，每每想起来，便是心暖。
　　 红尘里奔波，总有尘埃落心头，想起那时候，几多甜蜜，亦几多辛酸……
　　 那年，那个上午，和堂妹一起爬在开满豌豆花的地里，摘下青绿的、嫩嫩的、扁扁的豆角，塞进嘴里，牙齿上下咀嚼，“咯吱、咯吱”，那甜丝丝的豆角，带着绿气儿在口腔里漫延……
　　 吃了嫩豆角，摘下老豆角藏于篮子底部，然后偷偷摸摸往地头爬，像极了电影里炸碉堡的英雄。可惜，还没等我们俩爬出地头，便被村子东头的“光头大叔”抓个正着，光头大叔把我们俩篮子里的青草倒了出来，里边的豆角就暴露无遗了。
　　 我们吓得簌簌发抖，不敢吭气，光头大叔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那眼神，有撕吃我们的冲动。三个人呈品字型，光头大叔站了一会便坐在草地上。他不发话，我们就不敢动，时间那时仿佛凝滞了，连空气都凝滞了，静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扑腾、扑腾”……
　　 光头大叔也不说话，他拿起搭在肩膀上的烟袋锅子，瓷实地按了一锅子烟叶，用火柴点燃，他抽着烟，还不断“咳咳咳”，偶尔瞪一下我们俩。堂妹胆子小，经不起如此静止的恐吓，眼泪“滴答、滴答”落下来。
　　 待到村子里炊烟飘起，光头大叔把烟锅子在草地上“嘭、嘭、嘭”嗑几下，然后把烟锅子又搭在肩膀上，这才起身，凶巴巴地吩咐我们把摘来的豆角和青草装进篮子。
　　 我们不敢忤逆他，还按最初的样子，豆角放在篮子底下，青草覆盖在豆角上边。光头大叔还是不说话，他一手拎着堂妹的篮子，一手拎着我的篮子，嘴里凶巴巴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我在心里咒骂光头大叔，这么凶、这么小气的人，活该打光棍，一辈子讨不到老婆！不就摘一点豆角吗？那么大一块地，我们摘的豆角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为这点事儿，还要拎着我们的篮子找爹妈，回家肯定要挨打了。
　　 从地里到村庄的距离很近，我和堂妹却像走了几十里，屁股已经有麻酥酥的感觉了。
　　 走到村口，光头大叔忽然停下，害得我差点撞到他身上。盯着他油亮亮的脑袋，我咬着嘴唇不吭气，眼睛里噙着泪水。
　　 “这么重的篮子能挎动吗？”光头大叔看着我俩说。
　　 我和堂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以后想吃豆角吭一声，我给你们摘，别再爬到地里了，看看你们俩压倒多少，正上浆呢。都压倒了，咋长？”光头大叔依旧瞪着眼珠子，那眼睛特别大。
　　 我和堂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裳角，说不出话来。
　　 光头大叔又拿起他的烟袋锅子，瓷实地按一锅子烟，吸一口，咳一下，转身慢慢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被树荫遮住了身子。我和堂妹用力挎起篮子，飞一般地逃窜回家了。
　　 这件事儿的阴影，还没有从心里完全消失的时候，光头大叔却死了。说是拉到镇上医院检查了，确诊咽喉癌。光头大叔没儿没女，他送葬的那天晚上，没有孝子哭，只有一盘响器，唢呐声声，哀乐阵阵……
　　 自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爬过豌豆秧。许多年以来，这件事一直藏在心里。偶尔走过故乡的地头，会想起那双瞪得很大的眼睛，也会想起那油亮油亮的脑袋，没有感觉害怕，反而有一缕温暖在心里流淌……
　　 如今，我想看豌豆花了，便蹲在母亲的菜园子旁，搬个小凳子，看着蝶一样的花儿，在藤蔓上飞舞着，心便生出些许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