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卖鸭蛋的女人(小说)
一
天气预报说,气温已经进入零下五度了,加上早上刚下过雨,天气实在阴冷得厉害。翠芝的电瓶车在清溪河边的那条宽不过三米的小公路上一路前行着。打眼望,清溪河的水在寒风凛冽中已经失去了曾经的鲜活,黑沉沉的水面无欢无喜,也不再梦幻生情了。靠近河边的地方已经结上了薄冰,一阵风吹过,冰面上掉落了几片枯树叶。那失去了生命依托的枯叶在结冰的河面上滑行着,犹如孤寂的幽魂。比起枯叶的飘无定所,这河面更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想到木头人,翠芝的心头冷不丁地就是一颤。于是,她的电瓶车加快了速度。
从乡下的老刘养鸭场出来到踏上清溪河岸边的这条路,一共得花上一个多小时,再沿着清溪河边的路前行到家,电瓶车又得花上十二分钟,这时间是翠芝这三个月来掐算过无数次的。
又一片枯叶飞到了她电瓶车的扶手上,忽一个转身栽到了河面上,紧接着翻了个跟头去了河中央的黑水里。看着这枯叶,翠芝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抖索。一阵风吹来,她的发丝有点肆意,随着她的思维开始了漫游。
记得一年多前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他和她一前一后骑着各自的电瓶车也是沿着这条路去镇上办事。与以往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办事她已经心如死灰,而他的心自然已经与她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可以说,两个人是一路沉默着走进那个办公室的。
签了字,各自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个紫红色小本子,他和她走出了那所屋子,前后所花的时间也就不满一小时。而就是这短短的一小时却彻底隔断了她和他曾经二十年的关系。为此,向外走着的她甚至听到了身后那个女办事员的叹息声,并且感觉到了那跟踪而至的同情眼光。接着,他的脚步停在了大门口,对此,她视若无睹地越过了他站的地方继续前行,就在她即将打开电瓶车车锁的那一刻,他喊住了她,并且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既有着如释重负的放松也有着电光火石的一丝愧疚,之后,他搓了搓手仿佛脱掉了一件湿漉漉的衣服那般变得轻松起来。他清了清喉咙走近她,然后风轻云淡地对她说:“翠芝,算我对不起你了,但是,事到如今,你知道的,我也是别无他法。你,你以后有难的话随时随地可以告诉我,我不会袖手旁观。还有,我的娘目前还得和你呆在一起,不为别的,你让我好歹有个过渡。老太太又住惯了老屋,再者我也怕老太太知道了我俩的事情会急出什么好歹来,老太太毕竟是八十开外的人了,又一直亲你。至于丫头的学费,你放心,我到时会直接打到她卡上的。”她皱着眉头听完了他的话,深深地剜了他一眼,这一眼正好看到他如同完成了一桩心事般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表情让她为之再一次气结,她丝毫没有了接他话的兴趣。之后,她调转了电瓶车的方向一个人走了。
那天,回来的路上,翠芝是万念俱灰的。以至于走到半道,她便放下了电瓶车,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到了清溪河边的那个孤零零的土墩上。随后,她把整个的脸都埋进了双袖笼起的那个“避难所”里……
那天,她在那个土墩上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等到所有的泪几乎都流光的时候,她才擦干净了眼泪,站起身来,推着电瓶车走。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曾经的一切都随着这一场痛哭走远了。
二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了,雨的阴影彻底消失了踪影,西北风开始肆虐。翠芝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计,这一唱又勾起了她的浮想,她的心里不免焦急起来。车速更快了,一个“咯噔”,轮胎好像碾上了什么。她感觉车后座放鸭蛋的框明显颤抖了几下,好在车子没有摔跤。她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碰坏了鸭蛋呀!这一想,她便停下了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粗一看,放新鲜鸭蛋和咸鸭蛋的两只小框内好像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她不敢想象框下面的蛋会是什么样子。她心里暗忖:今天这是怎么啦,一路上尽顾着胡思乱想了,这要是磕坏得多了,可就陪本了呀。且不管,事情已经这样,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再说,这家里躺着的两个人还饿着肚子呢。
车子再次前行的时候,她不再那么快了,因为她不敢再拿鸭蛋赌速度了。她心里说,娘的肚子饿那原是可以解决的,因为早晨出门的时候,她就在娘的床头放了热水瓶和一些桃酥饼干水杯的。至于他么,真的是顾不得了,再说就让他饿上一会儿也算不得什么。
远远地,翠芝看到了座水泥断桥,而断桥的旁边还残留着昔日土墩的旧迹,走过土墩再过去二里路,她就可以到家了。仿佛连锁反应一般,由断桥和土墩,翠芝又一次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些往事。
那时的断桥名叫希望桥,确切地说是一座带着梦幻颜色的水泥桥,高高的拱形桥南面,就是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墩。那时的土墩很长,几乎绵延了整条清溪河的河岸,土墩的斜坡上一年四季会种着绿油油的蔬菜。那时候他和她家距离桥和土墩都很近,他家住在河的北岸,她家住在河的南岸,河对岸的两家人都喝着清溪河的河水,享受着清溪河的甘甜。而他和她两个人从小到大都喜欢来这个地方,割草、玩耍、讲故事。尤其是,每到秋天,清溪河的芦苇很美,茂密的芦苇如同戴上了毛绒绒的帽子般的总是让人爱不释手。也是在这个地方,有一天,情窦初开的他手持飞花的芦苇问她:“翠芝,你看,这芦苇的飞花像不像梦?还有,你有没有想过,这条桥的含义?”
那一刻,她带着不解回答说:“这飞花年年都有,难不成你一直做飞花梦?还有这桥不就是连接两岸的一条路么,还含义?”
“翠芝,你再想想。”
“我想不出。你说么。”
“翠芝,我告诉你,我常常做梦,这梦就像这飞花一样美。梦中的我和你就站在这清溪河的两边,慢慢地,你从桥的南边向我走来了,我从桥的北面向你靠拢了。最后,我和你就在这桥的中央重合了。你说,这梦是不是特别美?”
“你坏,就想美事。”
“我说的是真话。我真心希望这飞花的梦将来变成事实,希望这座桥长长久久的。”
爱情很多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也许就从那时起,翠芝发现他看她的眼神有了变化,里边不但有了色彩,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翠芝还记得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半个月亮在土墩的上空微笑着。根据约定,那一晚,她偷偷地瞒过了父母,等在了河边。他走过了那座桥来到了她的身边,随后他搂住了她的肩膀,和她并排坐到了土墩上。许久之后,他突然把头靠近她的耳朵对她说:“翠芝,嫁给我吧。我知道,我家穷,嫁给我肯定会委屈你。但,请你一定相信我,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那一夜,他还对着空旷的夜高喊:“今晚的月亮可以作证,这桥可以作证,这清溪河水也可以作证,以后,不管多苦多难,我一定要让我爱的翠芝过上好日子。我要做不到一心一意对翠芝,天打五雷轰。”
老实说,自打下决心嫁给他的那天起,她想得最多的并不是日子的好坏,她只是想对自己的心有个交代,同时也想对他的感情有个交代。她和他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个人从玩泥巴、玩家家开始,她一直就是他口中的新娘。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一本正经地告诉过左邻右舍、大伯大妈们:“翠芝是我的,我长大了是会娶翠芝做老婆的。我会一生一世对翠芝好的。”
当然,长大了的她和他感情的发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期间不但有来自她父母的压力,更有闺蜜们的好心规劝。她的爸爸是大队支部书记,妈妈是一名名办教师,而他家说白了就是农村里的贫困户。用乡邻们的话说,这两个孩子,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
毫无悬念的,在他家请了媒人上门说亲的那天,她的爸妈就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她的爸妈私底下苦口婆心做了她好多次的工作。爸爸曾经对她说,我和你妈不是纯碎的嫌贫爱富。翠芝呀,这世上哪一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幸福美满呢?
爸爸还说:“我和你妈就你和你弟弟两个宝贝疙瘩,作为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不期望你荣华富贵,但起码你以后的日子得是不让爸妈牵心挂肚的吧。你再看看宝昌家,一个常年卧床的娘,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那一间孤零零的破房子,晴天漏风下雨进水,这何日是个头啊。老实说,要不是大队部一直帮着,我敢保证,宝昌连初中都是上不了的。现在倒好,你东推西推,最后要把自己的后半世托付给宝昌那孩子。这事我和你妈说什么都不会同意!”
三
当然,最终,她还是排除万难嫁给了他。婚后开始的几年里,他和她是恩爱和谐的,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尽管穷。后来,为了改变家里一穷二白的面貌,她跟着他走出了家门。记得第一次去县城贩卖蔬菜也是冬天里的一天,那一天返程的路上,两个人遇到了一个小偷,结果,辛苦了一整天,两个人的口袋留下了两道长长的刀痕,而钱就这样不翼而飞了。那一次,饥肠辘辘又囊空如洗的两个人走到汽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傍黑,而那时的她因为连着两顿没吃饭就差没有晕倒了,之后,他从袜子里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欣喜若狂道:“翠芝,你看你看,这叫天无绝人之路。除了车票钱,我们还有一个馒头的钱呐。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记得,那天,就那一个馒头,他还硬是一个劲地往她的嘴里塞。最终,她和他就是靠着这一个馒头,你一口我一口挺过了饥饿。
在熬过了最初几年的困境后,他跟着施工队出去干活了,再后来,他成了施工队的领班,成了建筑公司的经理……
好日子终于来临了,他的弟弟妹妹们在他的提携下也都有了一份不错的赚钱活计;他的母亲在她的悉心照顾下病体慢慢变好了,不但能够起床,甚至能够做一些家务事了。左邻右舍都说他娶了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老婆,他的老娘更是前世做了好事,所以今生找到了这么好的媳妇。每每这时,她的婆婆总是笑呵呵说:“谁说不是呐,我的翠芝呀比亲闺女都亲。”与此同时,他和她的女儿也上了大学,这期间,她的爸爸妈妈也终于彻底认可了他。
那条桥是什么时候断的,翠芝真的不知道。那时候的她整个的身心都花在了那个家里,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伺候患病的婆婆,就是打理家里地里的活计,她还养猪、养羊、养鸡、养鸭。等她发现那断桥的时候,桥已经颓废不堪,而距离断桥不远处又有了一条新桥。看起来这新桥的垒起似乎彻底取代了断桥的作用,只有翠芝知道,那条断桥对她心灵深处的莫名冲撞。
原期望,家境好了,孩子出息了,婆婆康健了便是她梦想中的心满意足、春暖花开了。可是伴随着这好日子一起来的,却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单和失落。渐渐地,翠芝感觉到了在自己和他之间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变了,变得她想不明白了。她感觉与他之间有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这堵墙隔离了他和她曾经的情投意合,隔离了他对她曾经的情意绵绵。他是变了,变得她不认识了,变得不再恋这个家,更不再恋她这个人了。为此,她苦恼过也难受过,她甚至好多次在电话里诉说过自己的想念,她说:“钱是赚不完的,你倒是多回家看看呀!”可最终,他好像天阳底下的一道影子,随着太阳光的疏远离家越来越远了。
家里造楼房了,他在她的好说歹说下回来了五天。五天后,他在接了几个电话后说忙,工地上离不开他。就撂下未完待续的工程走了。
家里的楼房终于还是造好了,是她一个人殚精竭虑请了泥工、木工、水电工造的。整整的三个多月,她起早摸黑,每天半夜三点就起床,她为那些工匠们做饭,每天晚上打扫整理善后,那些散落的水泥、砖块,她生怕浪费了,总是一点一点地拢在一起,一块一块地叠在一起,为了造房,她累得上下牙齿都疼得不得劲了,累得身体瘦得脱了型了。
房子造好后,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对他说:“宝昌,我们现在房子也有了,银行里也有了不少的一笔存款,这日子就像张开的风帆真的是饱饱满满了。这如今,娘也老了,以后呀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一直在外面打拼了,要多回家看看,在家呆呆,陪陪娘,也让身体有个休养的机会才是哪。”可电话里的他,居然笑她头发长见识短。他说:“以后,你就在家里呆着,那个班你要是嫌苦也可以不去。再说了,也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安安心心地在家侍奉好娘。至于我,我要是不在外面赚钱,钱会自己长脚走进来吗?楼房会有吗?”
房子造好之后,他的钱如同断流的水不再往家里流了,他的理由是现在做工程难、赚钱难了。对此,她有过那么一点诧异,可后来,她还是释然了,在她看来,家里的房子造好了大事着落了。一个男人在外面打拼那能够时时顺心顺意呢,那沟沟坎坎肯定是会碰到的,再说家里的开销不还有她么?
得知他有外遇是房子造好第二年的事了,其实,在此前,她的耳朵里也曾经听到过不少关于他的一些风言风语,只是她不愿相信罢了。
同村的大毛是跟着他一起出去混生活的人,后来,大毛通过自己老婆的嘴半遮半掩地给翠芝透露了一些他在外面的事情,话里话外,大毛老婆要翠芝小心自己老公,并说:“现在的男人有钱了就要变坏嘞。翠芝呀,要我说,你真该到宝昌那里住上几天。你可不能吃辛受苦的临了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对此,翠芝还曾经回对过:我们家宝昌我知道,我信他。他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